四,所有的風隻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
寶玉的眾姐妹不僅是上麵黛玉寶釵等五位,和他有親密關係的至少還有麝月、碧痕。另外,還有寶玉心愛或想愛的金釧玉釧鴛鴦芳兒等丫環,以及平兒香菱等。
寶玉在他那時代是異類,仆人興兒瞧不起他:”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隻愛在丫頭群裏鬧“(66回)。寶玉身邊的女孩雖然喜歡他,但是除了黛玉晴雯外,其它都認為寶玉的觀點行為太偏了,勸寶玉改。
有趣的是毛時代的紅學家對寶玉的態度,他們推崇《紅樓夢》的反封建意義,但是他們決不承認寶玉是封建社會的叛逆。毛的叛逆形像是黃巢李自成,是太平天國是義和團。寶玉一哭哭啼啼的公子哥兒,怎麽會是叛逆呢。更何況他還寫了歌頌鎮壓農民起義的詭畫詞(78回)。
其實那些充滿了恨的農民起義不僅不是封建社會的叛逆,反而是封建社會中最殘忍愚昧的部分。黃巢吃人;張獻忠七殺;而義和團不論是“反清滅洋”還是“扶清滅洋”,都是愚昧和倒退。
寶玉才是那個社會的徹底叛逆。他的反叛,不僅是不讀經書,不科舉,不仕途。”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36回)。這個許多沒才的,或懶於當官應酬的也能做到。
寶 玉是否定了經書,否定了科舉仕途,否定了那建立在經書和科舉仕途上的社會。雖然沒有公開寫說出“吃人”二字,但是寶玉看到了多少人被吞吃。而很多就是他身 邊大觀園裏花朵樣的女孩。在前八十回裏有金釧、晴雯、司旗,這些是丫環,而後麵被吞吃的是迎春惜春黛玉寶釵等貴族姐妹。
寶玉不僅否定 了科舉仕途,還否定了佛和道。寶玉是從小而且一貫”毀僧謗道“(19回)。書中關於道有馬道婆,王一帖,或是禍害或是騙子;還有賈府老大賈敬被丹藥毒死。 關於佛有寶玉瞎參禪(22回);有妙玉,她投身佛廟來保持高傲潔淨,但是沒用,妙玉的命運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伶金玉質,終陷淖泥中“(5 回);寶玉長大些後更是直接喊道:”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36回)。寶玉夢中的天堂不是佛的西方極樂世界,也不是道的玉皇大帝們生活的神仙世界,而 是警幻天姑和可卿等姐妹們居住的太虛幻境。
雖然出身於相府世家,但寶玉不要求“錦上添花,烈火烹油”的奢華,他反感賈珍薛蟠等的淫欲 揮霍,而讚賞探春寶釵等管理大觀園的節約措施。他高興的是和姐妹們談詩論詞,辦詩會;在書裏他最高興的一次就是他的生日夜宴,那也是襲人晴雯最高興的一 次,在裏麵唱起歌來(63回)。說起來這些事兒也算不了什麽,就是現代年青人常搞的聚會和派對(PARTY)。寶玉對生活的要求不奢侈,而他那與貴公子哥 兒們相異的平等意識,他生命的愛,他對弱勢群體的同情才是現代社會的精髓所在。
寶玉如當年的王子釋迦牟尼一樣,在富貴豪華、錦緞花榮 中卻感受到的是生命的深深的悲哀。隻是釋迦牟尼選擇了割斷與他的妻妾丫環們的關係,而去追求生後的理想世界。寶玉卻不能脫離塵世,不能拋棄他的愛,特別是 對女兒們,對那水做的骨肉愛。他愛得很多,愛與他心心相印的黛玉,也愛人生觀社會觀與他相異的寶釵湘雲襲人等;他愛他賈家的元迎探惜(原應歎息)姐妹,也 愛可卿妙玉鳳姐尤氏姐妹等末世女人;他愛晴雯等身邊丫環,也為金釧司棋等他人丫環灑足了眼淚。
寶玉還愛平兒、香菱這些已婚女人,他對 平兒、香菱的感情和對鳳姐李紈妙玉等的感情有質的不同,對鳳姐等是如對大多數女人,珍惜敬重,偏於同情和友誼,而對平兒、香菱的情就是屬於那種對喜愛的女 人的感情。寶玉這點勃逆於流行的道德禮教觀點,平兒香菱不僅已是他人妾,還是寶玉叔表兄弟的妻妾。而且那時寶玉已有自己的愛人:黛玉,還有襲人晴雯等未來 的妾,可眼睛還盯到別人的老婆身上,會挨許多傳統的或死讀聖賢書的人的罵。但是當我們讀紅樓夢第44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和第62回“呆香菱情解石榴 裙”時,感覺到寶玉對她倆的愛不泛更不爛,而是一片真感情。
許多男人自比寶玉,對每一個女孩子都愛,都去獻殷勤,結果隻能是自己傷心 的時候多。而若對象平兒、香菱那樣有了主的也去獻殷勤,那就要討無趣了。男人們要想想:你落胎時嘴裏有寶貝沒有,也敢去比寶玉。這點曹雪芹描述的太清楚不 過,他給了讀者一個“風流寶鑒“--賈瑞。本來男讀者們基本上是該自比阿瑞而不是寶玉的,可惜的是男人們大多又傻又可憐(就像阿瑞),尤其是年紀輕輕的紅 迷們。
曹雪芹寫的寶玉的許多表現都不會為正統道德觀念相容,既是是用現代的觀點去看。除了他對平兒、香菱這些他人妾的感情外,在紅樓 夢中寶玉剛出場,就在侄兒床上睡覺,還在夢中和侄兒媳婦發生雲雨關係。曹雪芹不是知道這樣做不對,當可卿讓寶玉到她床上去睡時,就有老婆子反對說:”哪有 叔叔睡侄兒媳婦床上的“。但是曹雪芹顯然蔑視這些閑話。我是佩服曹雪芹敢把“一個雞巴往裏戳”這樣的文字寫在書裏的,《金瓶梅》都用什麽“金槍”來替代。 而現代讀書人都還是不好意思提這些詞的,我自己也是如此,要臉紅。
曹雪芹雖然身處封建時代,卻絲毫沒有被那些傳統的輩份啊,授受不親阿等東西束縛,他是直指人的真誠自然本性。而本來,愛是人性中最陽光的一麵,而性也該人生的是好東西。如我剛到北美時一個教會女孩說的:性愛是神給人的最好的禮物之一。可我們的傳統是把性當成肮髒邪惡了。
寶 玉這類太真誠的人不會被那個社會欣賞。從他周歲時的興趣他父親賈政就”大怒 “,,”不喜悅“了(第2回);連仆人興兒都看不上寶玉,話中貶低他(第65回);如果不是寶玉的身份,女孩們也不會喜歡他(除了黛玉)。就如現代我們身 邊的大多數女孩一樣,她們喜歡的是在社會上混得開的八麵威風的男人(如上海灘裏的周潤發,或如紅樓裏的賈璉,以至西門慶、薛蟠)。而寶玉卻顯得碌碌懦弱, 缺乏剛氣。就像凡高一樣,在他的生活中沒女人喜歡,既是把耳朵割下來送給喜歡的女人也沒用。我小時候曾看過一本19世紀歐洲詩集,裏麵的詩全忘了,隻記得 每個詩人都有幾句簡介,其中一大半是年紀輕輕就自殺了。他們與現實太不相容。
曹雪芹著紅樓時是非常悲觀絕望,和比他早百把年的《金瓶 梅》的作者一樣,他也看不到社會的光明所在。他不僅絕望今生,連來生都不願再有,他用寶玉的嘴中說出:”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 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36回)。和” 我隻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 亂風吹的四麵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57回)。曹雪芹有個夢中世界,但是那不僅是“幻境”,而且“太虛”。所以寶玉在裏麵的飲的茶是“千紅一窟 (哭)”,喝的酒是“萬豔同杯(悲)”。
但是,與《金瓶梅》作者截然不同的是:《金瓶梅》的作者的心太冷太暗,而曹雪芹的內心卻非常 陽光,就像凡高的畫《向日葵》那樣火熱,象海子的詩“麵向大海,春暖花開”一樣美麗。在為他的眾姐妹悲哭中,“曹雪芹於悼紅軒,披閱十載,增刪五次” 辛苦耕耘他的《紅樓夢》。這裏的十和五都該是虛數,隻代表很多,曹雪芹為紅樓付出的不隻是十年,而是他的後半生全部生命。人生殘酷,但是他的眾姐妹值得留 戀, “所有的風隻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海子詩),曹雪芹讓他眾姐妹的形與魂在《紅樓夢》中再現芬芳。
曹雪芹有福氣,憑著他的顯貴出身和絕世才氣,愛過他得女人很多,即使在貧困中也有湘雲相伴;海子是北大才子,也曾有四姐妹愛過;可憐的是凡高,連個妓女的愛都難求。但是,凡高用他的畫,海子用他的詩,曹雪芹用他的紅樓一夢,都讓生命在悲涼沉重中綻放。
花謝花飛,滿天燦爛。是一瞬,也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