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吃,我的精神就來了。
小時候,北京可沒有生猛海鮮,四川火鍋,香辣蟹,羊蠍子這等花頭。京城那些老字號,象什麽豐澤園飯莊,還是因為後來它出了一個反對不正之風的大廚,我才有所耳聞。那時候,傳統的老店,大概隻有東來順,全聚德少數幾家始終在開門迎客。
全聚德的烤鴨是我生平體驗的第一隻“名牌產品”。當時太小了,除了我們家一位親戚所帶的諾大的一隻鋁飯盒以外,就隻記得鴨骨頭是叫“鴨架子”,可以當堂也可以要求帶回家熬湯。 -- 長大了讀高陽的小說,屢次提到鴨架子煮粥如何如何得鮮美。我從中國城買了無數次的燒鴨,試驗了 NN 次,均告失敗,既沒到達米粒近乎融化的境界,也沒嚐出骨髓入高湯的精華所在,倒是鴨子的腥氣猶存。
十歲以前吃過的高級館子還有北海的仿膳。據說仿膳原是清宮禦膳房的幾個老廚工於 1925 年起,在北海北岸開的一個茶社,以宮廷糕點及菜肴為號召。 1955 年公私合營後更名為“仿膳飯莊”, 1959 年遷至現在的瓊島玉瀾堂。文革以後,北海再次開放,仿膳在停頓若幹年以後也重新對外營業。我就是在它老店新開的那段日子裏,跟隨爸爸媽媽在那裏參加一個什麽家族的聚餐會。
仿膳的滿漢全席沒吃上。我還太小,弄不清是因為還沒恢複,還沒開發,還是我們氣魄太小沒有定,反正沒有聽到那個勢氣宏大的名頭。桌上整盤整碗的酒席菜也不記得滋味了,倒是先上的幾隻小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是宮廷禦膳,伺候過皇上的老廚工當然不在了,可皇家的派頭仍存,就是上點心的碟子尺寸也巨大無比。碩大的盤子中間堆著小小的一堆豌豆黃兒和芸豆卷兒,看著就精致。雖然當時的餐具還沒用明黃色的特製萬壽無疆瓷,好象是白底配暗紅的細邊兒,盛的吃食可無愧於禦膳天廚的功夫。那豌豆黃,晶瑩剔透,一塊塊象上好的田黃小印石。芸豆卷潔白如雪,襯著醬紫色的紅豆沙,一層層厚薄均勻一致。筷子夾起來,不碎不散,放進口裏,嫩滑清潤,細膩無渣,甜淡有致,回味無窮。哪兒象現在北京大街上超市裏賣的東西,餱甜不說,芸豆卷灰不拉幾的,豌豆黃更是膩膩呼呼一大團,吃起來疙裏疙瘩,連豆皮兒都能吐的出來,比過去砂鍋直接扣出來的最粗的貨色,八成還不如。和真空包裝的所謂“全聚德烤鴨”一樣,都是自毀名聲的好辦法哩。
說了半天,還沒沾題呢。“三個銅板的豆腐”,當然不是我小時候的事。我那時,隻有三分錢的爆米花,三分錢的紅果冰棍兒,三分錢的“耗子屎”。。。銅板這東西已經是古董啦,爸爸的抽屜裏倒有一枚“光緒通寶”,不能拿去換吃食的,後來媽媽給我縫雞毛鍵子時做了加重的底子,再後來,就叫我給弄丟了。其實,“三個銅板的豆腐”是我讀過的 << 兒童文學 >> 上的一個小故事。
故事講的是“我”童年的時候和母親回外婆家省親。外婆看到女兒和小外孫,當然喜不自禁,馬上拿出錢來叫舅舅到鎮上去買鮮魚。舅舅回來,手裏隻端著幾塊豆腐,說是鮮魚賣光了。真我讀到這裏就想,豆腐能代替活魚嗎?這個舅舅太小氣!
接下來,外婆就忙著燒飯,撿自家醃的鹽菜蒸豆腐。下麵就是作者自述在飯桌上的情景:我夾了一塊豆腐放進嘴裏,啊呀,那個鮮美,是我從未吃過的,於是猛夾猛吃。若不是舅媽動作快,替小表弟搶了一筷子,別人連邊都沾不著。。。媽媽衝我瞪眼,我隻當沒看見。外婆呢,喜得合不攏嘴,直攔著要揪我的媽媽。。。
這一段,和我當年搶媽媽的肉末釀黃瓜同等氣勢。但是,黃瓜也算是很精細的蔬菜,加上肉,當然是美味。那白白淡淡的豆腐,沒滋沒味。一道家醃的鹹菜,在童年的我想來,就是副食店裏賣的大醃兒蘿卜嘛,除了鹹還是鹹,能。。。?回頭問我自己的媽媽:我怎麽吃不出豆腐有那種好味道?記得媽媽笑了笑,啥也沒說。
我這個人,毛病很多,貪吃是最影響淑女形象的一種:倒不是因為吃相難看。長大了,一般有外客的場合,我還是會牢記家教,張口不露齒,喝湯不出聲的。如果你曾與我同桌而記憶又與我的描述有一定距離,那 ----- 那你一定是我的親密好友,象自家人一樣的關係咯。至於具體的壞處,我不說,你也想的到,不再贅述。
就象有收藏嗜好的人一樣,聽到極品就非要到手,否則也要一飽眼福。愛吃的人對於美食也是如此,對世上的美味佳肴總會念念不忘。自從我讀他這篇“三個銅板”,就開始了我一生對豆腐的追求。
那時候,川菜啦,廣東菜,湖南菜,上海菜。。。在首都還不流行,北京人吃豆腐,還沒別的涵義也少有太多的花樣,一般就是白菜豆腐,菠菜豆腐,高級點的來個豆腐肉丸子湯。我小時候頂不愛白菜,尤其討厭它熬得爛爛的那股子甜味。誰都知道,北方的冬天一度全靠所謂冬儲菜。賣的時候,大白菜分成特級,一級,二級。。。堆成山。家家挖地窖藏菜,有的還帶能走下去的階梯。知識分子就是不靈,每年爸爸挖的窖,實在就是個淺淺的小坑兒,後來幹脆不再費勁,把菜都擺在陽台上,有時菜葉凍了,做熟了簡直無法下咽,連帶燴在一起的豆腐也遭了殃。菠菜嘛,號稱“紅嘴綠鸚哥”,可是我偏偏不喜歡那個紅紅的嘴兒。後來又聽說它和豆腐彼此性情不宜,這樣菜也就不再出現在媽媽的飯桌上了。
豆腐粉絲小丸子湯是我最愛的。豬肉糜加薑蔥末,攪水調鹽,燒一鍋開水,用筷子或調羹把肉餡一個一個“攛”下去,再開鍋,立刻清水變鮮湯。那個好味,淑女必遠而離之:太難以控製食量而有礙體態的婀娜。不過,必須承認,這道佳肴的精華實際是在肉圓,豆腐隻是配角,因為借味太多而失去了本位,並不是“三個銅板”裏所描述的樸素的原汁原味啦。
我的爸爸還會做一道“雞刨豆腐”,就是把豆腐抓碎,和雞蛋一起炒,出鍋的時候再撒上一把火腿屑,亦葷亦素,也很好吃。小時候覺得這道菜名很有趣,爸爸炒它的時候,我老要求代替那隻小雞的爪爪,用鏟子在鐵鍋裏把整塊的豆腐切切切,剁剁剁,搞得粉粉碎,好玩得緊哪。
社會發展,食風日上。我上的那所大學,夥食在高校裏名聲極差。曾經同學好友的男朋友來玩,到了晚飯時間,非要回他們 QH 去,說是哪怕他們的殘羹剩飯也比我們的強。幸虧後來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否則我們差點兒打算去婦聯告食堂妨害婚姻法。就這樣,食堂後來也開了“小草”。湖北人就這麽說“小炒”,起初弄得我莫名其妙,後來成了夫婿那一頭的大笑話。當時覺得那麻婆豆腐那個香啊,碎碎的肉米,嫩嫩的豆腐,紅紅的油汁,拌上粒粒晶瑩的大米飯,真是沒話說。
再往後,什麽金鑲白玉板,麒麟豆腐,鏡箱豆腐,魚頭豆腐,皮蛋拌豆腐,日本人的柴魚豆腐,金庸大師讓黃蓉兒燒給洪七公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種種豆腐全部出籠。我始終不忘記童年時候讀過的那“三個銅板的豆腐”,有豆腐必嚐,總也吃不出那上麵所描繪的“天然去雕飾”的滋味。
小時候還讀過一本書,裏麵那個善解人意的女孩,曾用清冽甘甜的涼水給生病的主人公泡綠豆糕吃。當然不是南味稻香村的夾沙豆糕,是北方最平常的傳統無陷兒的那種。長大以後再回國,有一次在西單商場看到了這種土點心,立刻稱上一斤,放進嘴裏,幹澀掉渣,差點兒被嗆死,回家如法泡水,又無滋無味,被所有人嘲笑一通拉倒。
兒時語文課念過的風雅大作,現在記得的不多,忘掉的不少。就這一篇小文,造就了我對豆腐忠貞不渝的熱愛。一直沒有體驗過鄉下村野,新鮮的豆腐,自家的醃菜是什麽滋味,童年的回憶裏卻無法抹掉對那“三個銅板的豆腐”深深地向往。。。
[ 後附 ]
為了核實童年的記憶 , 決定在網上搜尋一下有關的資料 , 卻吃驚地發現 , 原來 << 三個銅板豆腐 >> 是現年已八十餘歲的老作家任大星的名作 .
任大星, 1925 年出生,浙江蕭山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長期在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擔任編輯工作,曾任編輯、編審。著有兒童小說和童話《呂小鋼和他的妹妹》《剛滿十四歲》《 野妹子 》《湘湖龍王廟》《雙筒獵槍》《小小男子漢》《我的第一個先生》《 男孩的心情女孩的歌 》《大力王子》《 逃學糾察隊 》《書包裏藏著兩個多嘴的人》及論著《兒童小說創作藝術談》等約三十種。作品曾獲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作評獎一等獎、全國優秀少年兒童讀物獎等多種獎項。有部分中短篇作品在國外被翻譯出版或發表,以日本為多。
偶爾也寫成人文學,出版過《芳心》《依依夢 · 夢依依》《愛神為她作證》等長篇小說,並發表了一些中短篇小說、散文和隨筆。
<< 呂小鋼和他的妹妹 >> 也是我兒時讀過的故事 , 好象是關於五十年代孩子的生活 , 印象不如另外一篇 《火炬在燃燒》 那麽深刻了 . 有趣的是 , 他有長篇著作 << 依依夢 , 夢依依 >>, 我並沒有聽說過 , 與我的名字毫無聯係 , 僅係巧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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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妹妹的文字造詣真的沒話講!舌璨蓮花啊!這一個個文字都變得好生可愛了!
很高興看到你的文章,讓我很感動,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