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都丁言

半路出家,老狗學新招;以文會友,環球逍遙遊
正文

東亞蘭開放的時節

(2005-01-30 20:54:43) 下一個
一. 前不久一幫同事相約到緬甸訪問。回來後的許多日子裏,我常常在夢中醒來,眼前陸續浮現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畫麵:仰光市金碧輝煌的大金寺,蒲甘城星羅棋布的紅磚佛塔,曼得勒市的黃袍赤足出家人。然而,有一個印象在腦海中停留最長,久久不肯離去:七八歲的小女孩,左手拿著一塊拇指般大小包著金紙的木頭人,右手有一隻用紅白硬紙剪成的蝴蝶;她清秀的臉蛋上抹了兩個黃圈圈,額頭上別了隻東亞蘭花。 女孩的名字叫玲姬。我們去的時候正是東亞蘭開放的時節。 二. 雙螺旋槳飛機穿出雲層。遠遠望去,綠色的平原像碩大的國際象棋盤,高低不齊的紅磚佛塔如同隨意散布的棋子兀自矗立。好一副曆史老人留下的不分勝負的殘局。 飛機在跑道滑行,綠油油的灌木叢在兩旁唰唰奔跑。跑道漸漸模糊,朦朧中微微晃動起來,泛起漣漪波光,變成寬闊清澈的河流。孕育了緬甸古老文明的伊洛瓦底江呈現眼前。 旅遊巴士像個醉漢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駛在鄉村小道上,團團塵土緊追其後。車在一座佛塔停下。孩子們蜂擁上來,如同遇到回鄉探親的大叔大嬸。村民們手裏拿著各種土特產品,眼神裏閃耀出期待的興奮。 我挎著照相機攝像機徑直往佛塔走去。一尊盤腿危坐的佛像出現,右胸袒露,左臂掌心朝上,右指觸地。佛教說,那是佛祖呼喚土地爺現身作證戰勝惡魔的姿態。我正蹲下脫鞋,身旁閃出個小孩,“ pen, pen。” 筆?我有點驚訝,直起腰回過頭。小女孩約莫七八歲,紅花襯衣配藍色筒裙,齊耳短發,用塔呐卡粉在臉蛋上塗兩個黃圈,又從鼻尖往上劃道粗線直到眉心。當地女子都用這種樹末塗料防曬和保養皮膚,而且塗抹方式十分誇張。一般孩子都和遊客要錢要糖果或口紅,這個女孩倒是特別,神情中透出一種大膽直率的期盼。我拿出支圓珠筆,又順手給她撕了幾張紙。她馬上送我一隻紅白兩色的剪紙蝴蝶,又在我的相機背帶拴上一塊拇指大小的木頭人,白底黑眼紅鼻子。 我小心翼翼把蝴蝶別在襯衣上,通過導遊和她交談。“你叫什麽名字?” “鈴姬。我們緬甸人沒有自己的姓。像我媽媽她們那麽大的都姓‘杜’,我爸爸他們都姓‘吳’。”原來這樣。記得當年聯合國第四任秘書長叫吳丹,長期執政的緬甸軍政府領導人是吳奈溫。 “農村的孩子怎麽上學?”我轉頭問導遊。“城裏有一些正規學校。農村主要靠佛堂出家人教書識字。幾所大學都在首都,現在還關閉了,怕學生搞政治活動。”導遊說話毫無顧忌。 “我都是跟哥哥們學習認字的,”玲姬告訴我。“他們說寺院裏教書可認真了,每天花好多時間看書寫字。”“你會寫什麽字嗎?”鈴姬興奮地在紙上飛快畫了好幾行圓圈,像是因特網搜擎Google的美術體。 導遊笑了,“緬甸文字圓圈很多,畫得越圓說明文化水平越高。哦,她寫的是首緬甸民歌,叫‘海鷗’。”說完自己用緬文輕輕哼唱起來。 音樂漸起。襯衣上的蝴蝶煽動翅膀,伴隨歌聲飄然飛去。頂天立地的佛像,高挑的椰子樹印襯著藍天白雲,星星點點的佛塔點綴著起伏的原野。 伊洛瓦底江麵,一隻木船緩緩順流而下。悠揚的女高音詠唱‘海鷗’主題歌:看晚霞映紅伊洛瓦底江,這是多麽美好的時光。。。。靜靜的江水向東流,唯有那歌聲輕輕回蕩。 三. 江水悠閑地流淌。一行人在船上欣賞兩岸優美的風光。 “家裏都有誰呢?”我側臉詢問玲姬。“阿爸種田養鴨,阿媽在家繡花燒飯。大哥在附近工廠做漆器,二哥在曼得勒城當和尚。你去也許能看到他, 他叫宏山。” “那你平常都作些什麽?”“幫阿爸種田看鴨子,跟阿媽學繡花學燒飯,有空就寫寫字。阿媽說,這樣長大準能嫁個好男人。”她咯咯地笑了,指著她裙子上的花朵,“瞧,這就是我自己繡的。”“那是你們的國花,東亞蘭吧。”“是呀,我最喜歡這種花了,插到哪兒都能活。”玲姬瞥了我一眼。“我們這兒的人都愛穿紗籠裙子。不過,男人穿的叫龍基,要紮在肚臍眼部位;女人的叫特敏,係在腰兩邊。又涼快又方便,晚上還能當被蓋。” 一根樹枝漂來,鈴姬俯身揀起在手心劃圈圈。“真想多學些字。像阿哥他們那樣上學該有多好。”說著,小臉蛋上露出嚴肅神情。“你能不能幫個忙?”她從口袋拿出一個折疊整齊的紙卷,攤開是一百元緬幣。“昨天一個老太太遊客送我的。你到曼得勒城時,幫我買塊金片貼在馬哈穆尼佛像上好嗎?”據說在瑪哈穆尼佛像那兒許願特別靈。 佛教為主的緬甸,有不少奇特的男女風俗習慣。在佛寺裏,男人可以靠近佛像貼金片許願,女人隻能在幾米開外跪地祈禱。城裏街頭的小巴士車,常常擁擠得連車頂上也坐滿了人,但女人必須端坐車內,不能高高在上。克欽族更絕,有女人在樓上,男人決不到樓下房間。雖有此說,估計實際做到還是蠻困難。然而,緬甸又有“亞洲第一女權國家”之稱,比如女子可以私奔逼迫父母接受自主婚姻,婚後也不用隨夫改姓,離婚後還可以獲得財產再嫁。 木船繼續行駛,沿江岸邊充滿了生活氣息。男人悠閑地釣魚,女人忙著洗澡洗衣服,小孩子在玩水嬉戲。佛塔熠熠閃爍的金光,倒映在泛綠的江麵。 鈴姬忽地站起來,“這就到了。那邊窗上插著剪紙風車的就是我家。” 四. 那是一座用竹子和木頭搭成的簡易房,用柱子撐起高出地麵。遠遠望去,像隻張開爪子雄赳赳挺立的大螃蟹矗立水邊。玲姬說這樣生活很方便。白天在岸邊洗衣幹活,夜裏在窗前掛個網子等著漲潮時撈魚。有一年發洪水,半夜醒來時床都飄起來了。 玲姬的母親正在準備晚飯。其實才下午五點來鍾,因為當地人一天吃兩頓。緬甸人主食大米豆類和海鮮,愛吃辣味,每餐少不了魚蝦醬。離房子不遠,用亂石堆成的鍋台上,架著一口被煙熏得黑黢黢的鐵鍋,樹枝燒得劈啪作響,很像部隊野營拉練時挖坑做飯。玲姬的母親看見我們,笑著用手擦了擦低矮的木凳讓座,像招待親戚串門。玲姬的父親從屋裏走出,手上還拿著把木刻刀。 “玲姬這孩子一點兒不認生。常帶遊客到家裏來玩。”玲姬的父親邊說邊在手掌上卷著檳榔葉,又撒些石灰。“玲姬說您是種田的。今年收成會怎麽樣?”“沒多大指望。”他把檳榔塞到嘴裏嚼起來。“價格年年下跌,種田人越來越少。連自己吃都不夠了。” 說著,檳榔汁在嘴裏發生化學反應,唇齒間滲出點點腥紅,如同牙齦出血般可怖。“玲姬她爺爺那會兒才叫好日子呢。白澄澄的大米堆成山,還出口到東南亞美國加拿大。那時候,江麵上船來船往不分白天黑夜,可熱鬧了。” 他眯縫眼看看刻刀,刀刃閃過落日的餘輝。“其實我最喜歡刻木頭,祖傳三代手藝。我刻的東西就是不同一般,遊客都喜歡。喂,你要不要來一個?”他帶我爬上竹樓。果然,屋裏擺滿了造型各異栩栩如生的柚木雕像。柚木是名貴的硬木,防蟲防潮,世界四分之三的儲藏量在緬甸。可惜當地加工業不發達,出口附加值很低。“老大跟我學了點本事,在外麵做漆器。”他噗的一聲把檳榔吐出窗外。“我正在攢筆錢,興許明年就能拉他回來自己開個木雕廠。”他嘿嘿笑了。樓下傳來木軲轆咯吱咯吱響聲,玲姬在搖著紡車織布。 旁邊有盆盛開的東亞蘭。“玲姬這孩子跟別人不一樣,總嘀咕要出去念書。唉,哪來的錢啊。” 木軲轆的咯吱聲,化作天空徜翔海鷗的啾啾叫聲。‘海鷗’歌聲在小提琴伴奏下再起:晚霞籠罩著伊洛瓦底江,活潑的海鷗展翅飛翔,啊她們飛來非去盡情歌唱,啊她們自由自在多麽歡暢。。。。 五. 委婉悠揚的提琴聲中,飛機降落在曼得勒城。一座簇新的現代化機場展現眼前。室外,農用拖拉機拽著一遛行李車,在碩大的機翼下突突穿行。室內,電力不足沒開空調,照明燈也很少,顯得格外沉悶昏暗。 緬甸規模最大的瑪哈甘達寺院,掩藏在一片枝葉繁茂的綠樹中。正是早上9點來鍾。六七百名大小和尚,身穿番紅色袈裟手捧木漆黑缽,神色安詳,三三兩兩往餐室走去。路旁觀景照相的遊客你推我攘,夾道相迎。寺院也是一天兩餐,隻是第二頓很早,十點來鍾就結束了。據說隨後時間因此產生的胃痛饑餓感,有助於出家人排除凡俗雜念。 寺院外不遠處,唐塔曼湖波光瀅瀅,湖邊三兩個釣魚人悠然自得。“你阿妹特別想你,等你回去教她認字呢。”我在寺院中找到玲姬的二哥宏山,和他出來散步。他約莫十四五歲,眼神中帶有早熟的沉穩。通常緬甸男人一生至少出家一次,最小十歲即可以當沙彌。寺院靜修生活多則幾年,少則一周即可。還俗後仍可多次往返,來去自由。 “出家快四年了,”宏山沒有直接回答我。“時間總不夠用,要學的東西太多,真是佛海無邊學無止境。” 緬甸的佛堂除了傳播宗教信仰, 還為成千上萬人提供免費讀書識字的機會。所以全國識字率達70%,在“最不發達國家”中很少有。 烏奔橋橫跨湖麵,頭頂籮筐的婦女婀娜多姿擦身而過。逆光中,人影橋影構成一幅寬銀幕皮影戲畫麵。這條堪稱世界最長的柚木橋,兩百多年前建造,不少橋柱都是家人為先輩捐獻。“那你有什麽打算?”我倚靠欄杆邊問。“像阿妹這樣想上學的女孩子有很多,但實際剃度為尼的人不多。所以絕大多數女孩沒有機會識字。” 他眼光眺望遠處。“也許明年,我想還俗後騎著大象辦個流動學堂。就叫‘大象背上的學校’。 怎麽樣?”宏山的臉上這時露出了一些笑意。 我們前去拜訪瑪哈穆尼佛堂。加上兩米高的底座,佛像總高度達六米。燈火通明,金光四射。在這個佛教徒占五分之四人口的國度,人人樂施善捐,小到每天幫助和尚化緣,大到盡畢生財力捐造佛塔。無錢捐造佛塔的人,就給佛像貼金片。瑪哈穆尼佛像在曼得勒城最受崇拜,日積月累的貼金使佛像逐步發福而更具富態。誠然,樂捐並不一定是無私的奉獻,行善人每每想到的是為自己積功聚德,求得來世造化。正因如此,所作所為才格外真心虔誠。 用玲姬的一百緬幣請得一張金片,我鄭重其事把它貼上佛像。玲姬的許願讓我心情很不平靜,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女孩會有那樣大膽的計劃。 佛堂外的院子裏,正午的太陽把瓷磚地麵烤得滾燙,讓人像玩跳格子遊戲樣落不下腳。宏山叫我揀那淺色瓷磚走,果然清涼了許多。袒露著腳底令人感到腳踏實地,與大地母親肌膚相親。出家人削發赤足,也許正是追求那上可知天,下可會地的精神境界。緬甸人對和尚格外懷有敬意,路上遇到都要合掌避讓。“跟我們和尚外出有個好處,”宏山對我咧咧嘴,“乘出租車或是買東西什麽的不會被哄騙”。 六. 喀嚓,喀嚓,透過相機鏡頭連續閃現畫麵。 仰光大金塔:兩千五百年曆史,與印尼的婆羅浮屠及柬埔寨的吳哥窟齊名天下; 佛像下:三兩個緬甸男女,持念珠數數,默默禱告,或捧佛經輕聲吟誦; 市內街道路邊:一群身穿長裙的婦女在行走,彩色太陽傘輝映著淳樸的笑臉; 民主廣場上:迷彩色軍車,帶鋼盔持長槍的軍人,緊盯過往行人,手持對講機在通話。 伊洛瓦底江江水默默流淌,江岸上玲姬的一家粗茶淡飯布衣陋居。他們在每日祈禱期盼中生活。畫外音: 玲姬父親:攢足錢要開個木雕廠; 玲姬二哥:還俗後辦個流動‘象背學堂’; 玲姬:“明年出家當尼姑,認好多字讀好多書!” 沒有豪言壯語,難以驚天動地。有的是平凡的許願,尋常人的期盼。也許,它能匯聚成奔騰的江水,給一個民族帶來希望。 也許,這些願望不能一一實現,或者沒有一個實現。可是那並不重要。 因為有高山才會有河流不息的流淌,因為有土壤鮮花才會持久開放,因為有希望生活才充實有方向。 哦,東亞蘭花,我期待著你明年再開放的時節早點到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