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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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伯讚:內蒙訪古(2)

(2007-11-18 21:34:55) 下一個

                                                        
                                                         內蒙訪古(2)
                                                           
                                                              翦伯讚


  在大青山下

  現在讓我們離開趙長城談一談陰山一帶的漢代城堡。
  根據考古報告,在陰山南北麓發現了很多古城遺址,至少有二十幾個古城遺址。這些古城大部分是西漢時期的,也有北魏時期或更晚的。古城遺址最大多數分布在陰山南麓通向山北的峪口,也有分布在陰山北麓的,還有分布在黃河渡口和鄂爾多斯東北地區的。從古城分布的地位看來,幾乎通向陰山以北的每一個重要峪口,都築有城堡。特別是今日呼和浩特市北的蜈蚣壩,尤其是包頭市北大青山與烏拉山之間的缺口,城堡的遺址更多。大概這兩個峪口是古代遊牧民族,而在漢代則是匈奴人侵襲的主要通路。看起來,漢王朝在陰山一代的戰略部署,至少有三道防線,第一道防線是陰山北麓的峪口和更遠的地方,第二道防線是陰山南麓的峪口,第三道防線是黃河渡口和鄂爾多斯東北一帶。
  在陰山以北築城障的事,《史記·匈奴傳》有如此的記載:太初四年漢使光祿徐自為出五原塞數百裏,遠者千餘裏,築城障列亭,至廬朐。《正義》引《括地誌》雲:五原郡相陽縣(《漢書·地理誌》作稒陽縣),北出石門障,得光祿城,又西北得支就縣(《漢書·地理誌》注作支就城),又西北得頭曼城,又西北得牢城河(《漢書·地理地》注作虖河城),又西北得 虜城(《漢書·地理誌》注作宿虜城)由此看來,當漢武帝時漢王朝在陰山以北築了很多城保,幾乎是步步為營,把它的勢力遠遠地推到陰山以北的地方。一直到元帝時由於匈奴呼韓邪單於款塞入朝,才從陰山以北的城堡撤退駐軍,但仍然保留著通烽火的哨兵。《漢書·匈奴傳》記侯應諫元帝的話,其中有雲:前以罷外城,省亭隧,今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這裏所謂外城,就是陰山以外的城堡。
  在大青山與烏拉山之間的峪口中有一條昆都侖河,由北而南流入黃河。昆都侖河就是古代的石門水,石門水大概是古代遊牧民族進入陰山以南的沃野最方便的一條道路。在這個通道的外麵,已經發現了一些漢代的古城,有一個古城可能就是漢代的光祿城。
  我們這次訪問內蒙西部,曾經遊覽了呼和浩特市附近塔布土拉罕的漢城遺址和包頭市附近麻池鄉的漢城遺址。
  塔布土拉罕在呼和浩特市東北三十五裏,大青山的南麓。古城作長方形,分內外兩城,外城周圍約六裏。在內城的地麵上到處可以看到漢代的繩紋陶片。在城的附近有五個大土堆,塔布土拉罕就是五個大土堆的意思。這五個大土堆,可能是五個大封土墓,如果把這五個大封土墓打開,很有可能發現這個古城的曆史檔案。
  麻池鄉在包頭市西三十裏。這裏的古漢城也是分內外兩城,內城也散布著很多漢代磚瓦,外城很少。古城周圍有很多古墓,大多數沒有封土。在這裏的墓葬中,發現了很多古物,其中有漢代的錢幣和漢式的銅器、陶器、漆器等等,也有金質和銀質的鏤空飾片,飾片上的花紋作虎豹駱駝等動物形象。還發現了單於天降四夷口服以及單於和親千秋萬歲長樂未央等文字的瓦當殘片。
  我不想詳細介紹這兩個古城的發現,隻想指出一個事實,即陰山南北和黃河渡口一帶的漢代古城,不是由於經濟的原因,而是由於軍事的原因建築起來的。嚴格地說,這些古城不能稱為真正的城市,隻是一種駐紮軍隊和屯積軍用糧食、武器的營壘。居住在這些城堡中的主要的是軍隊,也有小商人和手工業者;但這些小商人和手工業者是依靠軍隊生活的,隻要軍隊撤退,這些城堡也就廢棄了。
  我還想指出,陰山一帶在民族關係緊張的時期是一個戰場,而在民族關係緩和時期則是一個重要的文化交流的驛站;甚至在戰爭的時候,也不能完全阻止文化的交流。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從這一帶發現的文物得到說明。例如在當時漢與匈奴的邊境線上到處都發現了漢代的錢幣和工藝品,這些工藝品與在內地發現的同一時期的工藝品是一樣的,這件事說明漢與匈奴之間的和平往來,並沒有完全被萬裏工城和軍事堡壘所遮斷。
  在大青山腳下,隻有一個古跡是永遠不會廢棄的,那就是被稱為青塚的昭群墓。因為在內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經不是一個人物,而是一個象征,一個民族友好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個墳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曆史紀念塔。
  青塚在呼和浩特市南二十裏左右。據說清初墓前尚有石虎兩列、石獅一個,還有綠琉璃瓦殘片,好像在墓前原來有一個享殿。現在這些東西都沒有了,隻有一個石虎伏在階台下麵陪伴這位遠嫁的姑娘   據內蒙的同誌說,除青塚外,在大青山南麓還有十幾個昭君墓。我們就看到了兩個昭君墓,另一個在包頭市的黃河南岸。其實這不是一個墳墓,而是一個古代的堡壘。在這個堡壘附近,還有一個古城遺址。
   王昭君究竟埋葬在哪裏,這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麽會出現這樣多的昭君墓。顯然,這些昭君墓的出現,反映了內蒙人民對王昭君這個人物有好感,他們都希望王昭君埋葬在自己的家鄉。
  然而現在還有人反對昭君出塞,認為昭君出塞是民族國家的屈辱。我不同意這樣的看法。因為在封建時代要建立民族之間的友好關係,不能像我們今天一樣,通過各族人民之間的共同的階級利益、經濟基礎和意識形態,主要的是依靠統治階級之間的和解,而統治階級之間的和解又主要的是決定於雙方力量的對比,以及由此產生的封建關係的改善。和親就是改善封建關係的一種方式。當然,和親也是在不同的曆史條件下出現的,有些和親是被迫的,但有些也不是被迫的,昭君出塞就沒有任何被迫的情況存在。如果不分青紅皂白,隻要是和親就一律加以反對,那麽在封建時代還有什麽更好的方法可以取得民族之間的和解呢?在我看來,和親政策比戰爭政策總要好得多。

   遊牧民族的搖籃

    我們在內蒙西部沒有看到的塞外風光,在內蒙東部看到了。當我們的火車越過大興安嶺進入呼倫貝爾草原時,自然環境就散發出內蒙古的氣氛。一幅天蒼蒼野茫茫的畫麵出現在我們的麵前了。

  正像大青山把內蒙的西部分成南北兩塊,大興安嶺這一條從東北伸向西南的廣闊的山脈也把呼倫貝爾草原分割為東西兩部。山脈的兩麓被無數起伏不大的山穀割開,從山穀中流出來的溪水,分別灌注著大興安嶺東西的草原,並在東部匯成了嫩江,在西部匯成了海拉爾河。海拉爾,蒙古語,它的意思就是流下來的水。
  海拉爾市雖然是一個草原中的城市,但住在這個城市裏,並不能使我們感到草原的風味,隻有當我們從海拉爾乘汽車經過南屯前往錫尼河的這條路上,才看到真正的草原風光。在這條路上,我第一次看到這樣平坦、廣闊、空曠的草原,從古以來沒有人耕種過的、甚至從來也沒有屬於任何個人私有過的草原。沒有山,沒有樹木,沒有村落,隻有碧綠的草和覆蓋這個草原的藍色的天,一直到錫尼河我們才看到一些用氈子圍起來的灰白色的帳幕,這是布列亞特蒙古族牧人的家。我們訪問了這些牧人的家,在草原上度過了最快樂的一天。
  當然不是所有的草原都像錫尼河一樣的平坦。當我們從海拉爾前往滿洲裏的路上,我們就看到一些起伏不大的沙丘;而當我們從滿洲裏到達賚湖,從達賚湖到劄賚諾爾的路上,也看到了一些坡度不大的丘陵在地平線上畫出了各種各樣的柔和的曲線。
  呼倫貝爾不僅在現在是內蒙的一個最好的牧區,自古以來就是一個最好的草原。這個草原一直是遊牧民族的曆史搖籃。出現在中國曆史上的大多數遊牧民族:鮮卑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都是在這個搖籃裏長大的,又都在這裏度過了他們曆史上的青春時代。
  根據《後漢書?鮮卑傳》所載,鮮卑人最早的遊牧之地是鮮卑山。他們每年以季春月大會於饒樂水上。鮮卑山、饒樂水究竟在哪裏,曆來的史學家都沒有搞清楚。現在我們在劄賚諾爾附近木圖拉雅河的東岸發現了一個古墓群。據考古學家判斷,可能是鮮卑人的墓群。如果是鮮卑人的墓群,那就可以證實早在兩漢時期鮮卑人就遊牧於呼倫貝爾西部達賚湖附近一帶的草原。
  對於早期鮮卑人的生活,曆史文獻上給我們的知識很少,僅說鮮卑人的習俗與烏恒同。而當時的烏恒是一個以弋獵禽獸為事,隨水草放牧,但已能作弓矢鞍勒,鍛金鐵為兵器的遊牧民族。我們這次在呼和浩特和海拉爾兩處的博物館,看到劄賚諾爾古墓中發現的鮮卑人的文物,其中有雙耳青銅罐和雕有馬鹿等動物形象的銅飾片。又有樺木製的弓、樺樹皮製的弓囊和骨鏃等等,隻是沒有發現角端弓。又《鮮卑傳》謂鮮卑於建武二十五年始與東漢王朝通驛(當作譯)使,這件事也從墓葬中發現的織有如意字樣的絲織物和漢代的規矩鏡得到了證實。
  史載契丹人最初居在鮮卑人的故地,地名梟羅箇沒裏,沒裏者,河也。這條河究竟在哪裏,不得而知。最近在劄賚諾爾古墓群附近發現了契丹人的古城遺址,證明契丹人也在呼倫貝爾草原東部遊牧過。
  女真人在呼倫貝爾草原也留下了他們的遺跡。其中最有名的是兩條邊牆。一條邊牆在草原的西北部,沿著額爾古納河而西,中間經過滿洲裏直到達賚湖的西邊,長約數百裏。這條邊牆顯然是為了防禦蒙古人侵入呼倫貝爾草原而建築的。但據史籍所載,在蒙古人占領這個草原以前,遊牧於這個草原的是塔塔兒人,蒙古人不是從女真人手中,而是從塔塔兒人手中接收這個草原的。根據這樣的情況,這條邊牆,似乎不是女真人修築的。隻有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即為了抵抗蒙古人的侵入,當時的塔塔兒人和女真人的是站在一邊的,女真人才有可能修築這條邊牆。另一條邊牆在呼倫貝爾的東南,這條邊牆是沿著大興安嶺南麓自東北而西南,東起於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的尼爾基鎮,西至科爾沁右翼前旗的索倫,長亦數百裏。王國維曾在其所著《金界壕考》一文中對這條牆作了詳細的考證,有人認為這是成吉思汗的邊牆,並且把劄蘭屯南邊的一個小鎮取名為成吉思汗,以紀念這條邊牆,這是錯誤的。毫無疑問,這條邊牆是女真人建築的,其目的是為了保衛呼倫貝爾南部的草原,免於蒙古人的侵入。但是成吉思汗終於突破了這兩道邊牆,進入了呼倫貝爾草原。
  呼倫貝爾草原不僅是古代遊牧民族的曆史搖籃,而且是他們武庫、糧倉和練兵場。他們利用這裏的優越的自然條件,繁殖自己的民族,武裝自己的軍隊,然後以此為出發點由東而西,征服內蒙中部和西部諸部落或更廣大的世界,展開他們的曆史性的活動。鮮卑人如此,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也是如此。
  鮮卑人占領了這個草原就代替匈奴人成為蒙古地區的支配民族,以後進入黃河流域建立了北魏王朝。鮮卑人在前進的路上留下了很多遺跡,現在在內蒙和林格爾縣發現的土城子古城,可能就是北魏盛樂城的遺址。大同雲崗石窟和洛陽龍門石窟也是鮮卑人留下來的藝術寶庫。我們在訪問大同時曾經遊覽雲崗石窟,把這裏的藝術創造和劄賚諾爾的文化遺物比較一下,那就明顯地表示出奠居在大同一帶的鮮卑人比起遊牧於劄賚諾爾的鮮卑人來,已經是一個具有高得多的文化的民族。如果把龍門石窟和雲崗石窟的藝術,作一比較研究,我想一定能看出鮮卑人在文化藝術方麵更大一步的前進。
  在呼倫貝爾草原遊牧過的契丹人,後來也向內蒙的中部和西部發展,最後定居在黃河流域建立了遼王朝。契丹人也在前進的路上留下了他們曆史的裏程碑。他們在錦州市內留下了一個大廣濟寺古塔,在呼和浩特東四十裏的地方留下了一個萬部華嚴經塔,還在大同城內留下了上下華嚴寺。我們這次遊覽了錦州的古塔,欣賞了大同上下華嚴寺的佛像雕塑藝術。從這些建築藝術和雕塑藝術看來,奠居在錦州和大同一帶的契丹人也是一個具有相當高度文化藝術的民族。
  為了保衛呼倫貝爾草原建築過兩條邊牆的女真人,後來也進入黃河流域。和鮮卑人、契丹人略有不同,女真人在進入中原以前已經具有比較高度的文化,並且建立了金王朝。現在黑龍江省阿城縣南的白城就是金上京。在這次訪問中,有些同誌曾經去遊覽過金上京遺址,從遺址看來已經是一個規模相當大的城市。這個城市表明了當時女真人已經進入了定居的農業生活,並且有了繁盛的商業活動。
  成吉思汗在進入呼倫貝爾草原以前,始終局促於斡難河與額爾古納河之間的狹小地區。但當他一旦征服了塔塔兒人占領了這個草原,不到幾年他就統一了蒙古諾部落,正如他在寫給長春真人邱處機的詔書中所說的:七載之中成大業,六合之內為一統。
  蒙古人當然知道這個草原的重要性,元順帝在失掉了大都以後,帶著他的殘餘軍隊逃亡,不是逃往別處而是逃到呼倫貝爾草原。
  朱元璋似乎也知道這個草原的重要性,他派藍玉追擊元順帝,一直追到捕魚兒海(即今貝爾湖)東北八十裏的地方,在這個草原中徹底地殲滅了元順帝的軍隊以後,蒙古王朝的統治才從中國曆史上結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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