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浩先生訪問紀錄(之四)
關於胡宗南將軍
沈:請談談胡宗南將軍的生平[近史所按:胡宗南將軍於民國五十一年二月十四日病逝台北]。
龔:我與胡先生有五年的密切交往(民國卅三年至民國卅八年),但早在此以前就已相識了。當我在軍事委員會任編製處處長時,胡在西北剿匪,有六團人沒有備案,薪餉皆由胡自籌,已化了壹佰多萬。因我主管編製,胡派了經理處長蔡翊琪來向我說情。蔡原是我在唐先生處的經理處長(蔡是北京軍需學校畢業,原在五十一師,調第一師),並且胡與蔣先生的關係也不同,於是由我幫他忙,爲他提案通過。蔡回去之後,特別向胡先生報告。廿六年春天,在徐州舉行參謀團演習,程潛率領徐祖詒(燕謀)及我,分編爲兩班。胡先生當時駐徐州,頭一次與我見麵。因爲還記得我上次對他幫的忙,特別請我吃飯,又約我到野外散步談天。直到抗日戰起,才在南京又見了胡一次麵。廿七年,我任河南省府建設廳長兼第一戰區總參議,住南陽,胡率部由南京返西安又第三次見麵。
卅三年中原大會戰,湯恩伯在河南一帶吃敗仗,日軍進至靈寶,局勢很嚴重。這時我在陸大的一位學生劉戡(卅二年陸大畢業後到西北)因原在中條山頗有聲威,就編成一劉戡兵團,阻止日軍西進,使其停頓於靈寶以東之線。大約是劉向胡先生建議要我去,於是二人都來電報相邀。我此時因丁父憂回湘約一個月,胡先生連打來十幾封電報。到七月間我連忙坐飛機趕到西安,就住在西安招待所,但接連兩個星期都沒能見到他。他左右都是我的學生,我因此打電話去催。有一天忽然約見了,相談甚洽,胡馬上就來回拜,並請我吃飯。由是約定每日上午十一時派車子來招待所接我去吃飯,在吃飯時就授課,胡稱我爲老師。如是若數月,胡聽講的筆記有一大疊。後胡搬到華山招待所,也把我接去同住,課業照常。是年底,胡要輪流召訓團長以上軍官,又委我爲訓練班副主任。
這一時期陳誠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胡先生是陳的筆鄭??運?齙幕故欽廡┕ぷ鼇:罄闖碌魅尾文弊艸ぃ???嗡玖畛す伲?臀?覡懽懿我欏:?壬?岬槳捕??諾南侶砹輳?鋇賾卸?偈婺梗??妥≡諉砟塚ㄘ?拍旰?壬?吠說醬蟪率本突??囟???N易≡謁?考淶畝悅媯?蟹棺苡晌遺惆椋?矸乖蛟加釁摺?巳耍?際塹鋇氐牡癡??壯ぁK玖畈康陌旃?υ諦⊙闥?ㄋ屐鏡厶?擁畝???K?醒胗凶?齦Bィ?傷?蝗碩讕印R惶歟?蝗徊釗飼胛胰ィ?滓?業郊齦Bサ囊患浞考洌?飾沂欠衤?猓?凳翹乇餶懳易急傅摹4喲思齦Bゾ陀傷?胛夜滄 :?壬?鍪虜皇孿韌ㄖ?耍??勻宋尬⒉恢粒?聳保?忠運?淖??鹽壹揖旖永矗?≡詼??諾淖≌??/span>
不久豫西戰事開始,每天下午五時,胡先生要主持會報,參加的有參謀長、情報處長、後勤支援單位及高參等,總由我作最後綜合,由胡先生作決定,都很能適合機宜。直到抗戰勝利,始終維持。剿匪時,仍然有會報,但我對剿匪沒有經驗,自請退出辦教育,胡沒有接受,不過我雖然參加,已不似以前那樣重要。
外麵一般人對胡先生煩言很多。但胡先生雖然鎮撫關中,有數十萬大軍,仍然直接受蔣先生指揮,自己並沒有實權。尤其是抗戰以來,胡部由日、匪兩麵夾擊,實不易爲功。我以爲集中主力打延安是很大的失策。這次戰役,我沒有參加,胡的參謀長盛文要負責任(原任參謀長範漢傑,此時調兵團司令)。盛太驕傲,對敵情判斷過於樂觀,且完全錯誤,致爲匪所乘,不過決定延安作戰計劃還是蔣先生指示的。蔣先生企圖一舉搗毀匪在陝北和山東的老巢,占領長城之線,結果兩個企圖都失敗了。胡先生雖然攻占了延安,隻是座空城。陝北與關中相距千裏,作戰消耗極大,共匪又堅堅清野,胡軍進抵榆林,始終沒有找到匪軍主力,回過頭來,就掉進了匪的陷阱,吃了個大敗仗。但蔣仍然要胡堅守延安空城,因這是全國矚目之地。於是胡退洛川、宜川之線。彭德懷集中全力先攻宜川,劉戡率七師兵力由洛川赴援,中彭攻圍打援的戰略。劉被圍自殺,宜川亦陷匪手。宜川是北門鎖鑰,既失,全局皆亂。我在此時又參加會報,我乃建議調集後方軍隊固守一線,放棄洛川,對西進入寶雞之彭匪,亦不必尾追,隻派軍輕裝疾進,逕取寶雞。因寶雞爲川陝咽喉,彭匪必北退馬蘭匪區,我軍再伏擊之。這一役果然未出我所料,隻因總預備隊未準備好,未竟全功。但洛川因此解圍,彭匪退往山西汾河整頓。
自延安撤退以後,關中力量,敵我易勢,我軍逐漸薄弱。胡軍盛時,可調動的軍隊達五十多師。董釗是胡的嫡係部隊,顧希平、羅列、祝紹周,蔣堅忍、趙龍文等是胡的基本幹部。羅列後繼盛文爲參謀長。胡與蔣先生的關係,可以說是由師生而多父子,故最爲親信。但胡雖統率一方,防區太廣,自新疆而河西、蘭州、天水、晉南、豫西、川北。且胡防範雖嚴(難免爲匪滲透),後仍發現一機要科長是匪諜。
我常稱胡先生爲「神秘英雄」。他生活極嚴肅,寢室內一床一桌之外,別無其他陳設。辦公室內也是隻有地圖鉛筆,每天提一皮包上班,機密都在皮包裏。起居極有規律,飲食很清淡,每天還要學英文。胡精力絕倫,又極機警,視察戰場時飄忽不定,不按作息時間,往往隨從副官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與胡先生相處是很難的。這五年中,我兢兢業業,在西安時,竟未出西安城門一步。
求學經過
沈:先生曾否進過陸軍小學和中學,能否一談讀書過程。
龔:光緒廿九年清廷設練兵處,由慶親王奕劻任督兵大臣,實際則由袁世凱負責。練兵處規定各省設立陸軍小學,設總辦主其事。總辦可由新軍協統兼任。陸小三年畢業,光緒卅年辦第一期。
我是湖南益陽人,考過秀才,但在覆試時失敗了。光緒卅一年因科舉停辦,很多秀才都投考陸小(當時因沒有出路,很多秀才或童生都到新軍中當兵),因爲陸小待遇很好。體格檢查很嚴,入學考試則隻有國文、數學兩項,因爲秀才大都是國文比數學好。一班共取了九十名。我的考運不錯,陸小是第二名入校,陸中是第四名入校,保定是第一名入校,陸大是第四名入校。不過畢業的名次都不高。
湖南陸軍小學總辦俞明頤(俞大維之父),是辰沅兵備道新軍協統,此外湖南的速成學堂、武備學堂及弁目學堂等都是他一人兼辦,所以唐生智、程潛、魯滌平等湖南將領都是他的學生。陸小教官以浙江人最多,多半是江南陸師學堂,將備學堂出身。
我於宣統元年畢業(因要補足寒暑假,故約爲四年畢業),次年被保送湖北駐鄂陸軍第三中學。第三中學的學生包括貴州、雲南、廣西、廣東、湖南、湖北等地,我隻記得仿彿還有甘肅的學生。校舍是張之洞新建的,規模很大。何應欽比我早一期,後來清廷挑選第三中學及各省速成學堂中習日文的學生去日本留學,何應欽、朱紹良、蔣先生都是這樣去的,到武昌起義時才回國。宣統三年我還差幾個月就畢業,也參加了武昌起義。
陸中與湖北新軍同住在武昌南湖,革命黨利用地域及私人關係,秘密在校中發展組織,我是首先參加的。
陰曆八月十五日已有革命的傳聞,十九日晚,我正在操場散步,突然聽到武昌城內傳來槍聲,革命黨的同學已事先得到消息,都很高興。大家一夜未睡,次晨,武昌城內的h彈突然打到學校來,監督範上品(山東人,日本士官三期。總辦是廣東人,李揚敬的本家)率同學外出避砲彈。砲停後,回校吃早飯,接到武昌革命政府命令去楚望台領槍械。領完槍彈,在楚望台又遭砲擊,然後又到設在蛇山下諮議局的都督府。我們一天未食,又身著單衣,飢寒交迫,以生米裹腹。次日分配任務,編爲若幹小組,到街上宣傳,有如今日的政工隊。後來北軍南下,我們也曾參加作戰。
在武昌一禮拜,我們革命組織的指揮譚人鳳,就帶我和幾位同學回湖南。譚是湖南新化人。黃興在廣東革命失敗後,譚即主張到湖北發展,因湖北新軍中湖南人很多,武昌鸚鵡洲作木排生意的都是新化人,譚就以此爲立足地。譚是會黨中人,但留有長鬍鬚,故不爲人所注意。武昌起義後,隻有軍隊一協,故必須得到湖南、江西的響應。於是譚挑選了幾位同學回湖南找焦達峰起義,我與同學就爲譚奔走聯絡。其後焦出任都督,因聲望不夠,爲湖南新軍四十九及五十標所殺,改擁譚延闓爲都督。革命成功後,譚人鳳被任爲粵漢鐵路督辦,我也隨往,任衛隊營連長。(營長是譚的兒子二式,原在四十九標當兵),粵漢鐵路督辦處設在上海龍華。後來譚辭職,衛隊營回武昌。保定軍校這時下召集令,我又去考試入學。民國元年十月入校,三年十月畢業,原在革命前已召集一期的學生,此時與我們合併爲第一期。保定軍官學校原是北洋速成學堂改辦,規模極大,很適於練兵。操場一望無際,我曾經跑過三圈,據說隻有段祺瑞曾跑過三圈。
保定畢業後,被分發到湖南工口鎮伍祥禎的第五混成旅,不久陳宦調伍旅入川,我也隨行。在宜昌集中後出發,我是尖兵連的尖兵長,一人走在最前麵。到萬縣後住了一月,再去成都,我仍是尖兵長,腳板皮都走脫盡了。初到部隊時我是見習軍官,到成都後升候差軍官,準尉級,月薪約廿元。不久正式擔任第五旅混成旅的排長,陳宦此時挑選了幾個參謀到西康考察軍事形勢,我沒到差就去了西康。費了兩個月時間,回來後調任督軍處上尉參謀。民四年冬,蔡鍔起義,我擔任陳宦的機要參謀,次年升少校,陳爲人很好,文武全才,有大將風度,因與我係同鄉關係,對我很好。陳原來主張對蔡鍔用兵的,但伍祥禎旅在自流井一戰失敗。改調馮玉祥旅。馮自成都出發時大哭,說軍人參加內戰,是大不幸。到達自流井後,即深溝高壘,私自與蔡鍔談和。川軍方麵也紛紛與蔡聯絡,蔡對陳也甚爲敬重。陳不得已才宣布獨立。那天早上,陳麵色蒼白,聲音低沉,召集軍官講話,宣布與袁政府脫離關係而獨立。
不久陳被發表爲湖南督軍,離川東下,將我介紹到川軍盧師諦部任代理團長。後陳澤霈(雲南講武堂出身,與羅佩金爲好友)代盧,我就擔任陳的參謀處長,住在成都。
民五年冬,我投考陸大錄取,六年一月入學,一班有九十名同學,八年冬畢業。在陸大時,我拿川軍中校階級的帶職薪,另加上湖南的津貼,每月有兩百元左右,生活極闊綽。川軍薪餉按月由四川匯兌的。但畢業之後,川軍已數易其主,隻得到陸軍部任科員。
民十年我回湖南,在魯滌平部袁植團任中校團附,彭德懷當時是團裏的少尉排長,每星期由我授課。不久調任魯滌平師部中校參謀,繼代參謀長。護憲戰事起,保定係的軍官擁戴趙恆惕。十四年,又由我發動擁護唐生智。
沈:可否談談保定軍校的風潮。
龔:保定第一屆校長趙理泰,是淮軍出身,官僚氣習很重,但又不修邊幅,軍服鈕扣從不扣上,加以所請教官都是速成學堂出身,學生不服,罷課抗議。趙不能製壓,王占元、段祺瑞也都來講話,無效。段祺瑞甚至說:「是陸軍部服從你們,還是你們服從陸軍部?」於是段想將保定軍校解散,賴蔭昌提議,請蔣百裏先生來主持,蔣是日本士官第三期第一名畢業,後擔任士官學校區隊長,再由日本保送德國軍校。回國後任禁衛軍營長,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的參謀長。
蔣到校後,盡除舊規,完全仿照德國作風。穿紅大氅,騎洋馬,由一位副官隨行到操場看操,親自指揮連排長變換隊形。軍官們都怕他,但他對學生特別好。到校後首先改善夥食,重新裁製學生服裝,改組軍官團。教官有缺課的,無論任何課目,都由他親自代課。他精通法、日、德語文,中文尤佳。每星期另召集學生作兩小時的演講。學生敬之若神明,一學期中毫無風潮。
蔣蒞校時致訓語,隻有數百字,結語說:「方震不稱職,當自殺以謝天。」我們以爲隻是說說而已,一學期完畢後,蔣報告陸軍部,但軍學司司長魏宗瀚故意刁難,所請的經費器材一律不發。蔣氣憤而回,決定自殺以實踐諾言。先一晚我們學生接命令說次晨七時校長訓話。後來聽蔣的一位老仆人談起,蔣一夜未眠,先寫一長信給段祺瑞,撕掉,再寫一短信,然後給母親、蔡鍔、學校教官、學生各寫一封。時天色已明,蔣喝了點酒,將手槍裝好子彈,躺了一會,即準時至操場,蔣先生說的話很短,聲音很低,一轉身,就開槍自殺。子彈由右後背入,穿胸而出,真是有必死之決心的。他一倒下,千餘名教官學生,哭聲震天。蔡鍔後來批評他,說:「方震勇於自殺,而怯於殺人。」
曲同豐繼任校長,把蔣的高足一律開革。學生凡持有蔣的相片的,都搜出燒掉。
蔣遺有四女:長女在美,次女在德,三女在比利時,四女在上海,所歸皆得人。
[編按:龔浩先生一八八七年十月廿一日出生,民國七十一年(一九八二)五月一日病逝於台北。]
【全文完】
原文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口述曆史》期刊,第七期(軍係與民國政局),台北,199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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