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初,雷拉不慎跌倒,摔傷右腿,右肩膀粉碎性骨折,繼而引起了嚴重的狀況。87歲的她在醫院被急救整整一個星期,後轉到康複中心。在六周的時間裏沒允許任何探訪,甚至她子女也受到限製,因為十分衰弱的她需要防備任何可能的外來感染。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大姨,她在89歲那年跌倒,導致大腿骨折,在跌交前完全能生活自理的她,三周後就去世了。我深知骨折性的跌傷對老年人可能會產生致命性的後果,故而憂心忡忡。
雷拉以頑強的意誌和生命力,幸運地挺過了危機時段。1月下旬,在她自己的強烈要求下,轉回家中休養、治療。
到達雷拉住的樓下時,正是約好的上午11點。登記後乘電梯上到第25層,沒想到開門迎接的竟是雷拉本人。她左手拄著拐杖,右腿微微顫動,右臂完全不能動,但腰板挺直,灰白的頭發梳理的整齊有致,化著淡妝紅唇,一臉燦爛的笑容。藍灰色的毛衣罩在淺粉的襯衣外麵,處處透著爽利、潔淨。
你看起來真精神,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 我說。
“我從早上起床後,就忙著打理自己,一直忙到現在…… ”
雷拉完全有條件享受全天護理,但她堅持不用人陪同。在醫院治療之外,她堅持做自己認為能做的一切,隻接受“必要的”幫助。她忍著疼痛,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每天用一隻左手穿衣、洗臉、梳頭、熱飯,吃飯,讀書,開關電視,接聽電話,拄拐杖走步,她甚至給自己做過烤魚。探望過她,第二天她用左手給我發來一封表示感謝的電子郵件……。
見麵那天,她為“打理自己”,花費了二、三個小時,足見吃力的程度。
雷拉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不願意給別人留下一丁點兒消極的感覺,令我感受到她對人生的熱愛和對他人的尊重。
進到公寓裏,感覺與舒賓在世時完全一樣,原封未動,仍和過去一樣豐富、溫馨、潔淨。滿是書籍和照片的客廳,可以從環繞的大玻璃窗,俯瞰波士頓市和遠處的大海。雷拉曾對我說過,在他們近六十年的婚姻中,她一直是被“寵壞了的”(spoiled),家裏大小事物都是舒賓來管的,以至於在舒賓去世後,她連電話號都找不到,許多事物不得不從頭學起。不過看來這幾年她學的不錯,“我的生活基本上保持了原來的軌道”,雷拉說。
由於右臂不能動,雷拉請我幫她扣上襯衣左袖口的扣子。但偶在屋內走動時,我想攙扶一下,卻被她拒絕了。她說“我能行,我能走”。在我們離開時,她拄著拐杖,堅持自己走過房間和走廊,走出房門,穿過十多米的樓道,一直送到電梯邊。我想,她一定對自己的能力感到自豪吧。
劉瑩對我說,有一次在和美國友人們聊天時,她說她沒看到在波士頓地鐵裏有給老人讓位子的(公共汽車每人均有位子,所以發現不了這個問題),而在北京乘公車,經常有人給老人讓位,她覺得這是社會風氣問題。一位回答者說,可是你讓位,也許那老人會感到詫異,沒準兒心裏會想:誰老了?!你才老了呢。他原本覺得自己挺年青,可你把他看得這麽老,甚至不能站地鐵。雖然他不至於煽你一巴掌,但至少覺得你小看了他。
如何期望別人看待自己,是否願意被照顧,看來確實存在著一些觀念上的差異。
我不由又想到了中國。我在那裏的一些朋友,他們也沒認為自己老了,實際上五、六十歲也並不老,但社會不斷地把他們歸向老的範疇,不斷地提醒他們:你已經老了。這對美國人來說,也許心理上會接受不了。美國的社安製度鼓勵人們晚退休,保持工作(越晚開始退休,拿到的養老金相對會越高)。在這裏七、八十歲還不知老為何物的大有人在。我想,他們不論是做義工還是拿薪,大概更看重的是保持自信,自立,是價值上的自我肯定吧。
雷拉說,“摔傷兩個月來,雖然今天第一次會客,但和子女通電話還是很多的,還有哈佛的朋友們”。
舒賓在大學選修的是德國文學專業,記得他講過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事。他的一個熱愛德國文學的同班,學到走火入魔,最終在畢業考察時加入了希特勒的黨衛軍。而同時畢業的大多數哈佛人,堅定地站在了反法西斯的正義事業一邊,不少人像舒賓那樣投筆從戎,有的犧牲在二戰的戰場上。他們之間就這樣成了敵人。戰後那個同學回到了美國,但始終沒有參加校友會的活動。我想,他大概自己也不好意思去見哈佛的校友吧。
“冬天天冷路滑,你就不要出門了”我順口說,原以為雷拉會點頭附和,沒想到卻引出了一個讓我大為震驚的消息。
“我上周自己開車去醫院了。”
“你?用左手?就現在的身體狀況?”
“是啊,我女兒知道了衝我大怒……”
“這太危險了!”
“你真的不該這麽冒險,萬一出什麽事……” 劉瑩也擔心地說。
“我知道,以後我不會再這樣冒險了。不過那天我就是想試試……”
這讓我想起了舒賓的一件事。那年舒賓大概七十五、六歲,做全麵的體檢,其中包括做腸鏡。由於腸鏡檢查要全身麻醉,醫生特地囑咐要有人接送。但舒賓不大在乎,他說做個全麻有什麽關係,檢查完了麻醉也就過去了,他就這麽去了。醫生發現他自己開車來的,很不放心,做完檢查後親自叫了輛出租車,盯著把他送上了車。沒想到剛一拐彎,舒賓就讓出租車司機改變方向,開到他停車的地方,最終他還是自己開著車回家了。
這次我從雷拉身上看到了舒賓的影子,真是天生的一對。
“我不能停止開車。隻要不依賴別人,我就很滿足。”雷拉說。
雷拉和過去一樣,對諸多事物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她說自己每晚8點上床後,讀書看報至10點,“晚上10點前任何時候,你都可以來電話”。
她關心中國的許多事情,譬如中國最近通過了一些新的立法,胡主席訪問非洲等,她都知道。她在我眼中是一個學者型的老人,從遙遠的地方用自己的心關注著中國的變化……
見到劉瑩,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連串的提問:你為什麽對西藏文化產生了興趣?會藏語嗎?在拉薩住在什麽地方?在那邊有朋友嗎?西藏合作項目的重點是什麽?誰是這些項目的主導?中國方麵參與的單位是哪些?等等。 她認真地聆聽,並記下了美中西藏文化合作項目的網站。
第二天她在電話裏對我說:“朱利安(
舒賓夫婦在大約三十年前去過西藏,那是中國政府的特許,也是一種特殊待遇。她完全了解,美國學者們對西藏文化的興趣和尊重,對中國來說具有政治上的敏感性;而當今兩國學者已經能為保護西藏文化展開合作,體現了中國融入國際社會的決心,也是中國政府的開明,她為此而由衷地感到高興。
說到她的書《當年,我的中國》,雷拉很盼望她的身體能快些恢複,以便繼續修改那些尚不滿意的部分,把它最終完成。雷拉和舒賓上個世紀經曆的與中國有關的事太豐富了,我也在心中默默禱念,希望這部珍貴的作品能夠有機會早日問世。
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我問雷拉是否累了,也許我們該離開了。她爽快地說,我真的很疲倦了,要躺下睡一會兒。但她堅持要走到電梯那裏送行。
臨別,像老奶奶囑咐孫女,她對劉瑩說:“有了男朋友,要帶來給我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