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虎虎六歲。虎虎光著一副小腳丫子,在泥地上愜意的走著。那充滿了爛泥巴的田間小路,像是專門為赤腳的人設計的,是那麽地鬆軟滑膩。虎虎漫不經心的走著,無憂無慮,嘴裏漫無目的地哼著一句革命樣板戲的曲調。虎虎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學來的。虎虎既不知道歌詞,也不知道出處。
虎虎要是知道幾十分鍾後要發生的事情,大概就不會那麽自由自在,輕鬆愉快了。可是,在你六歲的時候,你不會在乎一分鍾以後等待你的是什麽,你的最佳時刻不是一分鍾之前,也不是一分鍾以後,而是現在。
而現在,虎虎看見一隻蚱蜢正在開滿了紫雲英花的田裏跳。虎虎細看那蚱蜢,渾身青紫色的花紋,煞是好看。虎虎蹲下來正要撲住它,冷不防一隻斑鳩一類的鳥飛了過來,把蚱蜢從虎虎的眼皮底下叼走了。虎虎啊呀一聲,對著飛去的鳥揮舞著拳頭,大聲叫喊。
那一年年成有點兒不好,虎虎在爸媽的幹校裏已經連續幾個星期以地瓜番薯當飯吃了。連一向見人就遠遠地躲開的小鳥,現在也餓的什麽都顧不得,直從人們眼皮底下找食吃。當然,虎虎才六歲,不懂這些。
虎虎還有很多事是不懂的!比方說,為什麽爸爸媽媽要來這個叫“幹校”的地方?這個地方山清水秀,很是好玩。可是爸爸媽媽要放牛、要挑水、要下田勞動、晚上還要去學習到很晚很晚,似乎並不好玩。更不好玩的是,幹校裏時不時出現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有一次虎虎去看熱鬧,人們都對虎虎指指點點,說虎虎爸的名字在上麵。虎虎雖然小,也知道上了大字報不是好事,趕緊悄悄溜走。
可現在,虎虎對所有這些都不在乎。虎虎隻是在乎那小鳥把他將要捉到手的蚱蜢給叼走了。虎虎大聲向那鳥兒嚷嚷著,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腳。不用看虎虎也知道是小夥伴強強,他近來一有機會就對虎虎突然襲擊,虎虎雖然每次都很惱火,但過後往往會忘,最終他們還是好朋友。虎虎這時想都沒想就來了個後踹腿,果不其然,一記正著。回頭一看,果然是強強。
強強是他們這班小壞蛋的頭領。他長的神高神大,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可是他的智商大概隻和些六、七歲大的小皮孩兒們一樣高,所以整天都和虎虎們泡在一起。他爸和虎虎爸同上過一張大字報,所以他特別照顧虎虎。不過平時不是我打你一拳,就是你踢我一腳,跟虎虎這六歲大的小孩還玩的挺熱乎。
此刻,強強光著上身,手裏拿著一隻魚簍,正不懷好意的斜視著虎虎。那時候,幹校小鬼們都時髦一種發式:禿瓢。因為大人們都忙著工作學習,互相批鬥,對小孩是越省事越好,所以他們這些小頑皮們是每人一個大光頭。強強的頭呢,是又大又光,所以他的外號是“瓦爾特”(是“瓦數大而特亮”的意思)。
虎虎怒目而視:“幹嗎踢我?”
強強回道:“沙拉熱窩,你忘了我們是去遊泳,不是去追鳥的對嗎?”沙拉熱窩是虎虎外號,因為虎虎在沒剃禿瓢之前頭發比雞窩還亂。強強繼續:“我沒踢你”。
虎虎看了看周圍幾個夥伴,有小毛、小狼和大豬油等,一個個都對虎虎不懷好意地詘笑著。這裏每一個人都有踢虎虎的動機和可能性,這時虎虎一時也鬧不清楚是誰給虎虎那一腳的。當你是六歲的時候,不管對不對,你都會在瞬時之間作出決定。而此刻,不管有理沒理,虎虎認定了就是強強。朋友也不要做了,虎虎一頭向強強撲去。
就這樣,瓦爾特和沙拉熱窩滾成了一團。阿慶嫂和沙奶奶打起來啦。
(二)
別看虎虎才六歲大,論打架虎虎在幹校裏是有名的。其實虎虎也沒什麽秘密,隻是打的多而已。
打從虎虎記事起,虎虎就是在幼兒園裏長大的。虎虎的第一個幼兒園有大大的窗台,窗口高高的,有粗粗的欄杆。虎虎已經不記得當時他是“半托”(即每人父母來接回家)還是“全托”(一般一個星期接一次),他隻記得有無數個黃昏他手扶著欄杆看著太陽下山,心裏盼望著爸爸媽媽趕快來接。
後來虎虎轉到一個專門收幹部子弟的幼兒園。這幼兒園的環境很好,有大大的榕樹,有綠綠的草地,還有學生宿舍。虎虎在這個幼兒園是“全托”。
在全托的幼兒園,小朋友都在學校裏過夜。父母一般一個星期來接小朋友一次回家。但如果父母出了什麽事,幾個月都不來接也是常有的事。記得有一次虎虎爸媽可能過了半年才來接虎虎,原來他們被發送到幹校去了。
小朋友在這個幼兒園就像在大兵營裏生活一樣。早上一大早,起床號就響了。刷完牙漱完口,第一件事就是去操練。吃完早飯後,小朋友就是唱唱歌和背誦毛主席語錄。虎虎還記得有一段時間他們每天都要跳忠字舞和向毛主席像表忠心。吃完午飯後就睡午覺,下午起來一般也是讀毛主席語錄和集體玩一些遊戲。晚上吃完晚飯後就是洗澡上床。
吃晚飯後洗澡的時候,小朋友都規規矩矩地排成一行,脫光了衣服,往浴池走去。三個阿姨,一個在浴池的前麵澆水擦肥皂,一個在浴池的旁邊給小朋友們擦洗,一個在浴池後麵給小朋友擦幹和穿衣服,活象一條洗澡工廠流水線。
雖然很忙,但打架的時間還是有的。在讀毛主席語錄和跳忠字舞之間,在飯前餐後,特別是下午起床之後,總有一段時間小朋友們自己玩,這是打架的黃金時間。
小朋友打架,既沒有武功也沒有招式,決勝的因素往往是塊頭和膽子。還有一點就是對周圍環境的適應程度。記得虎虎剛進幼兒園的時候,在班裏打架名次並不高。可過了幾個月,虎虎已經是班上打第二的了。
打第一的那位姓路,名字虎虎已經記不得了,隻記得他有點兒瘸。人不太吱聲,有一雙陰沉沉的眼睛,他似乎是和虎虎一起入園的,不久就享有打第一的名聲,沒有人敢去惹他。後來虎虎的名次蒸蒸日上,以至於慢慢驕傲起來。有一次狹路相逢,虎虎鬥膽喊他一句他的外號“路不平”。路小朋友二話沒說,一頭撞過來,虎虎立馬倒地。從此虎虎就屈居班裏打第二的名次。
雖然路不平是班裏打第一的,虎虎到頭來還是幼兒園班裏小朋友裏地位最高的一位,因為虎虎是班長。但逢幼兒園小朋友上街遊行支持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時,虎虎總是走在隊伍的前麵,不是穿工裝扮工人,就是穿軍裝扮士兵,好像扮士兵的時候居多,因為虎虎很喜歡端著那衝鋒槍。當時,中蘇在珍寶島發生衝突,全國一片備戰之聲。他們幼兒園後麵挖了防空洞,而小朋友們隔幾天就要做一次防空演習。虎虎記得虎虎是那些演習的“總指揮”,戴著袖標,指手畫腳,神氣的不行。
現在回想起來,虎虎這麽一個頑劣的小皮孩居然能在幼兒園裏當班長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其一是虎虎在幼兒園裏“全托”的時間最長,有一次可能有大半年,周末就住在老師的宿舍裏。其二是虎虎像大多數小朋友一樣,吃捧不吃癟(既所謂“求上進”)。最後是虎虎小時候長的塊頭還算大,在班裏打架能上名次,鎮得住人。
虎虎從幼兒園裏出來,跟爸爸媽媽去了幹校後,因為尚未上學,還沒有老師管,所以更是每天一身泥一臉血的,跟同齡的每一個想打架的基本上都過過招。不過,在幹校時他們可沒有排名次這一說,所以到現在虎虎還不知道他到底是打第幾名。那時不但和幹校裏的小朋友打,還和其他農場的子弟們打。不但單打,還有群架。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兩幫人在山坡上各據一方,互相投擲土坷拉。小朋友裏有總指揮及師、團、營、連、排、班長等等。記得虎虎最高混到營長,還有自己的駁殼槍,顯然是打手一級的人物,名次可能沒打上。
此時此刻,虎虎可一點也沒有營長的尊嚴,因為虎虎的對手強強比虎虎高出小半個頭。打架這件事,手長一寸要占十分優勢。虎虎個頭比強強矮,在打架時就難免要吃虧。十幾招之後,虎虎的鼻子流血了。虎虎一急,從地下拾起一塊磚頭往強強臉上拍去,隻聽“哎呀”一聲,強強的嘴巴頓時出現一絲血痕。
正相持不下,突然一雙大手把他們兩人拎了起來。隨之而來的一聲怒喝:“強強!”不用看虎虎也知道是強強的爸爸—強生叔叔。強生叔叔人很英俊,濃眉大眼的。他對虎虎們都很好,但對強強很凶。治家之嚴那是遠近聞名的了。此刻再看強強,就像一隻見到貓的老鼠一樣,一聲不吭就想開溜。
“你給我回來!”強生叔叔一邊喝住強強,一邊掏出手絹給虎虎擦鼻子上麵的血。“強強,沙拉熱窩比你小,爸爸一天到晚教你要讓他。你看你好意思嗎?”
強強的嘴還硬:“他先動手的!”
話聲未落,“啪”的一聲,強強的屁股上就狠狠的著了一記。這一記看來不輕,強強一咧嘴,“哇”一聲哭了出來。
(三)
俗話說:“六月天,孩子臉,說變就變。”可是強強的臉比六月的天變的還快。強生叔叔一轉身,強強馬上收住哭聲,不懷好意的望著虎虎。而虎虎呢,強生叔叔一走虎虎的台柱就倒了,此時見勢不妙,忙向強強的魚簍子一指:“那是什麽?”
強強對虎虎這一手聲東擊西之計早就成竹在胸,在虎虎轉身要溜時一把將虎虎擒住。強強這時跟一隻捉住了老鼠的貓一樣,得意地嘿嘿笑著,要玩一玩到手的獵物再一口吃掉。虎虎認命地站住不動了,任憑強強將他拉近。說時遲,那時快,強強的手馬上就要扼住虎虎脖子了,虎虎突然往下一蹲,強強一愣神,虎虎已經蹲到地上去了,向前一竄向強強的胯下鑽過去,然後往起一站,撒腿就跑。而強強呢,因為虎虎急了點,沒有完全鑽過去就往上拱,被他一帶,摔了個嘴啃泥,嘴唇立馬腫了起來。
就這樣,虎虎逃掉了這一劫。可是,過了不到兩分鍾,虎虎就覺得悶了。於是乎從樹上折了一根棍子,開始了“植物大屠殺”的遊戲。這個遊戲就是拿棍子當刀劍,大肆斬殺小徑旁邊的野草。在農村走小路,大人都鼓勵小朋友出門帶根細棍子,走一路敲一路,打蛇的。小男孩們帶著這些武器,路旁的野花野草就遭了殃了。虎虎殺得正起勁,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喧嘩。他轉頭張望,見一群人正圍著什麽東西。虎虎撒腿就跑,往人堆裏紮過去。
跑到近處一看,原來這群人正圍著一條身上帶環的蛇。那蛇,正噝噝的吐氣,蛇頭昂然翹起。有人叫:“小朋友們別亂跑,這是條毒蛇!”虎虎心中害怕,見強強也在旁邊看熱鬧,早已忘卻前嫌,忙向強強挨去。強強也早忘了剛才的過節,此時也緊緊拉住了虎虎的手。
隻見那蛇,像被逼到窮途末路的獅子,瘋狂的向人群的正麵撲過去,其速度不亞於閃電。說時遲,那時快,首當其衝的那位叔叔把手中的鏟子一橫,蛇頭“鐺”的一聲碰到鐵鏟上,彈了回來。蛇頭碰鐵鏟的聲音似乎給其他幾個人一聲號令,幾把鐵鍬和鐵鏟不約而同的向蛇頭、蛇身和蛇尾劈將過去。那蛇頓時被分成五、六截。有人順手幾鏟子挖了個坑,將蛇就地給埋了。這一切在不到五分鍾內就幹幹淨淨的結束了。虎虎他們幾個小鬼帶著一點點餘悸,一點點沒有看成更大熱鬧的遺憾繼續向前走。
嗬!鬧了半天,小朋友們原來去幹嘛來著?這時大家才想起來,他們原來是要去池塘裏遊泳來著。
幹校的池塘,有各種各樣。有山塘、有泥塘、還有魚塘。山塘者,由天然的石灰岩受水腐蝕而成,塘深而水冷,魚類很多。泥塘者,大多是人工開的灌溉塘,主要是為種地之用。魚塘呢,顧名思義,就是人工開墾或截流造湖整出來養魚用的。從城裏的幹部們下鄉後,這些魚塘有了一個文縐縐的洋名字:水庫。
山塘一般離連隊較遠,除了抓魚外一般人也不去。泥塘水質較差,因為塘裏往往種植假水仙,水浮蓮一類的豬飼料,所以幹部們不時將人糞等髒物倒入其中,加之水蛇不少,遊泳是不讓的。所以小孩們自然隻能去“水庫”遊泳了。
小孩們常去摸魚抓蝦和遊泳的水庫叫做紅雲水庫。據說在建這座水庫時,正值災旱,一陣陣樁打下去,一朵朵紅塵揚起,故稱之為紅雲水庫。紅雲水庫的水很清,但底卻很滑,因為是瓷質的紅土做底。水中髒物不多,所以蛇蟲也少,真是個天然的遊泳池。更絕的是,這個水庫裏蓮花長的又大又高又美麗,人在水中遊泳像仙子戲蓮似的。
當然,那年虎虎六歲,他並不懂這些,他最感興趣的不是那些美麗的荷花,也不是在荷花間暢遊的仙子們,而是紅雲水庫裏的小魚,紅雲水庫水底的河蚌。
不知為什麽,這紅雲水庫的河蚌非常特別,又大又漂亮,殼上還有一道七色的彩環。可惜的是,水至清則無魚,塘無泥就無蚌,紅雲水庫裏的河蚌很難找,而且往往都在水深之處。盡管如此,虎虎這些小朋友們還是忍不住夢想自己有一天能摸出一隻大大的閃著彩光的河蚌。
此時此刻,已是下午時分,晚夏的太陽曬下來,烤得大地生煙。孩子們一群人跑到了紅雲水庫旁邊,看見那清澈的綠水在向虎虎們招手。孩子們歡呼著衝進水裏去。
(四)
紅雲水庫三麵環山,另一麵有一條小壩將水攔住,所謂山也就是小土包而已。虎虎們下水遊泳,一般來說是從小壩附近下水,因為這邊最幹淨,而且還有走下去的石梯。在小壩與山之間,有一塊又幹淨又平坦的地方,這是孩子們經常下水之處,會水的就往深處遊,不會遊泳的就呆在岸邊。
虎虎那時還不會遊泳,所以他總是呆在岸邊。偶爾有長得神高神大的叔叔們來遊,見到半大的小朋友就把他們抓起來向水庫深處扔過去,然後看著他們像狗爬似的遊回來,哈哈大笑。虎虎從來是躲得遠遠的,怕自己也被抓住扔出去。
現在周圍可沒有大人,所以虎虎也不用老鼠躲貓似的到處亂藏,而是和大家一起下水歡鬧。
那時小朋友在一起遊泳時最喜歡玩的是打水仗。論打水仗,強強是高手一把。他的絕招是能用掌一張一合,射出一條長長的水柱子。指哪射哪,雖不太準,但在六、七歲的小孩看來是所向無敵。強生叔叔更厲害,他射出來的水柱子,可直達紅雲水庫的中央。小朋友們打水仗的時候,虎虎最喜歡和強強在一幫裏,和強強在一幫能少吃好多虧。這一次也不例外,虎虎又自動歸到強強一隊了。
強強雖然平時嘻嘻哈哈的,卻是個天生的水軍頭領。他很快將虎虎的這一組組織起來。小毛和小狼打前陣,強強居中指揮調度,虎虎年紀最小和大豬油在後頭壓陣,哪裏有難上哪裏去支援。小朋友們一聲呐喊,水仗開始。
今天虎虎們的對手都是強敵,有人稱“三位一體”的匡家三兄弟,還有“哼哈二將”大頭和小頭。他們是“三位一體”在前打衝鋒,“哼哈二將”在後督陣。一時大軍壓境,戰雲飛湧。虎虎他們方麵靠著強強指東打西,隻是勉強打個平手。
正在釜戰之中,虎虎腳下一滑,感覺踩到了什麽東西。虎虎那小小的腦子馬上反映過來:他踩到了一個蚌殼,而且是個大蚌殼。當時,對一個六歲大的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摸來一個大蚌,用水桶盛著,到處去臭顯他那戰利品。虎虎大喜之下,仗也不打了,開始試圖去摸那個蚌。
水仗現在已打成一團,分不清哪方是哪方,不但如此,更添亂的是,雙方不斷有其它聞風而來的小朋友加入,以至於誰也不知道誰在哪一方,最後幹脆不分敵我,見著誰打誰。虎虎在水底摸摸索索,慢慢地脫離了戰場,向深水方向摸去。
突然,虎虎的腳又踩向了一片光滑的東西,虎虎大喜過望,以為是發現了那個丟失的蚌,興奮地往起一躍,叫了一聲,落了下來。沒成想腳下一滑,他滑過了一道小土坎,一下腳下不著地了。
(五)
可是,那時虎虎還沒學會遊泳。在不遠處,水戰還在熱火朝天的進行,沒人注意到一個不會遊泳的小孩腳一滑落了單。而這個小孩自己還沒意識到這問題的嚴重性呢。
本來,如果當時虎虎頭腦清楚一點,不為大蚌所動的話,隻要翻身撥拉幾下,回到淺水區不是一件難事。可是虎虎腦子裏一門心思地摸大蚌,不但不往回撥拉,還雙腿一蹬,人往深水平靜地滑去。他睜眼一看,水裏很清很清,一個大蚌,就在水底,他手夠得到的地方。虎虎伸手一抄,將那大蚌拾起來。可是大蚌的殼很滑,手一抓,就像飛碟似的射了出去。虎虎一急,忙用手去抓,可是一把沒抓住,腳就蹬空了。這下子虎虎才意識到,這回完了。
一開始虎虎還試圖憋著氣,拚命往水麵蹬爬,頭出水以後就長開大口呼一口氣,然後再向下沉去。有那麽一陣子,虎虎似乎可以一沉一浮地維持平衡。可是每一次扒到水麵,虎虎的力氣就減少一點,這樣沉沉浮浮地折騰了一會兒,虎虎的力氣就開始不濟了。他的心開始發慌,手腳有點不聽使喚。心想壞了,這回要死了。於是就大長著嘴喊救命。人在水裏,這不喊還罷,一喊就咕咚咕咚地猛喝了幾口水,嗆住了喉嚨。虎虎情不自禁地大咳幾聲,試圖將嗆入的水咳出來,其結果是嗆入更多的水。最後虎虎幹脆一邊咕咚咕咚地喝水,一邊拚命往上竄。有醫生說,虎虎當時那下意識的做法,使他的肚子迅速膨脹,但卻避免了把水嗆入肺裏,從而避免了後遺症。
可當時虎虎可沒有時間想後遺症的事。事實上,他沒有時間想任何東西,虎虎隻是一邊咕咚咕咚地喝水,一邊掙紮浮出水麵去吸一口氣。慢慢地,虎虎連垂死掙紮的力氣都越來越小,而水卻喝得越來越多。
在水裏,虎虎似乎越沉越深,開始好象水裏和表麵一樣明亮,可是越到後來水底越黑,最後當虎虎沉下去時,水麵在虎虎的視覺裏隻剩一個大光斑。而虎虎則機械地向那大光斑遊去。
突然那大光斑變成了一隻大蚌,五彩繽紛的貝殼,在虎虎頭頂上轉動。虎虎高興極了,拚命向上一掙一抓,大蚌還在上麵,再一掙一抓,慢慢地,頭又露出水麵,吸了一口氣又沉下去。大蚌現象維持了一會兒之後,虎虎已經很累了,沉沉浮浮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雖然當一個人六歲的時候,他還不完全知道死亡的意義,可是從本能來說,誰都可以意識到一種來自內心的悲哀。但是虎虎已經太累了,他已經開始放棄了求生的努力。肚子裏的水也喝飽了,好象再也喝不下去。虎虎隻覺得很累很累,頭頂上的大蚌已不見,白色的光斑又呈現出來。人到了這時候,想想已不再控製身體。身體在原始的求生欲望的激勵下,仍繼續上遊,而思想早已飛到軀殼之外。
虎虎隻覺得周圍一片寂靜,虎虎聽不到自己的掙紮遊水聲,聽不到自己喝水的聲音,虎虎的靈魂在慢慢地脫離身體的束約,飄升開去。虎虎對周圍的環境已經開始缺少知覺,他隻是機械性地往水麵上掙紮,掙紮上去就吸一口氣。虎虎的思想和感官完完全全都被那水麵的光圈占據住了。
(六)
突然間,那光圈變成了一隻眼睛。那是一隻悲傷的眼睛,因為剛受了委屈,這隻眼睛還是淚光瀅瀅。這是誰的眼睛?虎虎想起來了,這是晶晶的眼睛。晶晶是虎虎在幼兒園班上的一個小朋友。
晶晶有一頭漂亮的短發,有一雙烏黑閃亮會說話的大眼睛。虎虎見到晶晶的時候,她是一個愛說愛唱,蹦蹦跳跳的小朋友。虎虎剛轉幼兒園的時候心中煩躁,不時發個脾氣什麽的,晶晶就跑過來,像大姐姐似的拉著虎虎的手,笑盈盈地望著虎虎。如果沒有晶晶,虎虎在幼兒園的頭幾個星期還不知道多難受呢。
可是,到後來,晶晶慢慢就不那麽高興了。因為晶晶的媽媽不來看晶晶了。有一次,虎虎無意中闖進了老師們休息的地方,偷聽到晶晶的媽媽死了,好象是被武鬥的流彈打死的。那些阿姨說起這事,還悄悄的流淚呢。虎虎那時還很小,不知道死是什麽回事,就偷偷跑去問其他小朋友。有一位見多識廣的,告訴虎虎:死就是腳一蹬身一直,還有“呃”一聲。那位仁兄長的本來就不好看,一扮死的怪相就更難看了。從此虎虎知道死是一件很不好玩的事情。
不久,晶晶的爸爸也不來看她了。人家說,晶晶的爸爸被關了牛棚。虎虎不知什麽是牛棚,想象晶晶的爸爸和牛住在一起,肯定有很多牛奶喝,覺得挺好玩的。可是,晶晶的爸爸越不來看她,她就越悲傷,慢慢地她唱的也少了,蹦跳的也少了,眼睛卻越來越大。
到了後來,虎虎自己的爸爸媽媽也不能來接虎虎回家。他們被雙雙送進了幹校。周末沒人來接的小朋友們都住在幼兒園老師的宿舍裏, 晶晶是裏麵唯一的一個女孩子。大概是因為同病相憐的緣故,虎虎和晶晶兩個特別好。晶晶在班裏是虎虎的重點保護對象。要是當年路不平敢碰晶晶一指頭,虎虎在班史上肯定會成為全班打第一的那位。在虎虎他們幾個小朋友見不到爸爸媽媽之際,路不平的爸爸媽媽倒是常來,有時還帶著紅袖章什麽的,路不平在班裏算是比較快樂的一個。由此可見上天對路不平還是公正的。
有一天,有兩個帶著紅袖章的叔叔來找晶晶。他們進一個小屋裏說了幾句話以後,晶晶哇的一聲哭了,從小屋裏跑了出來,坐在幼兒園主樓大門的階梯上抽抽嗒嗒的哭。虎虎見此情景,連忙趕過去,坐在晶晶的前麵,靜靜地看著她哭。虎虎從來沒見過晶晶那麽傷心,也不知是什麽回事,隻能看著她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突然,晶晶不哭了,抬起頭來看著虎虎,眼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哀傷。虎虎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哀傷的眼神,虎虎以後也沒見過。虎虎當時隻想把她像個小熊似的抱住,放到他的床上,讓她高興,讓她幸福。一個不到六歲的孩子,心中產生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豪情,印象深刻。虎虎記得晶晶當時搭搭答答又說了幾句話,大意是她父親在牛棚裏死了,她要走了,回鄉下去。虎虎當時還小不知道這到底意味著什麽,但那是卻最後一次和晶晶談話。當天,那兩個帶袖章的人將晶晶領走了。
而此刻,虎虎在水中沉浮,已臨近死亡的邊緣。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安靜,虎虎在水中仰望,看見了晶晶那美麗而又哀傷的大眼睛。虎虎心裏對那眼睛說:再見了,晶晶,再見。可那眼睛沒有離去,她還在那裏,虎虎又奮不顧身地向上竄去,想抓住晶晶。眼睛沒了,又是光明一片,虎虎又浮頭吸了一口氣。
虎虎又不行了,又一次往下沉。虎虎已經很累,再也不可能上升。虎虎手腳攤開,靜靜地向下沉去,周圍慢慢地變黑了。虎虎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連垂死掙紮都不可能。虎虎最後一次睜開了眼睛,又看見前麵一隻眼睛在看著他。那是媽媽的眼睛。虎虎見到媽媽了,他滿心委屈,要哭出來,可是他沒有力氣哭,他隻是慢慢地下沉。虎虎心裏充滿了悲傷:媽媽,媽媽,你在哪裏?快來救我啊,快來帶我走!突然間,虎虎看見了一束光,象從天堂上照下來一樣,直射到水裏,水裏的水草和蓮葉在它的照耀下五顏六色的,象在天堂裏一樣。魚兒在光束中穿梭往返,遊來遊去,媽媽的大眼睛,就在光束的另一邊。虎虎為這個仙境才有的景象所感動,又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光束遊去。前方越來越亮,越來越白,直至一道強光,滿世界皆白,虎虎進入了一個永恒的世界。
後記
當虎虎再睜眼的時候,迎接他的是一雙大眼睛,這雙眼睛紅紅腫腫的,象是哭了很久。慢慢地,虎虎看清了那雙眼睛的主人,那是媽媽!虎虎哼了一聲,隻見媽媽將他抱在懷裏,親了又親,抱了又抱。虎虎享受著媽媽的擁抱,有點兒奇怪自己目前的處境。但虎虎也好久沒見媽媽,所以也忍不住吸了幾下鼻涕。
後來虎虎知道了他溺水以後發生的事情。原來強強他們水仗打的暈頭脹腦的,打到大人們開始叫人吃飯。小朋友們一聽見叫聲,就都做鳥獸散,套上衣服就往家裏走,完全忘掉了他們還漏了一個人。
他們一群人往家走了一段路,迎麵碰見強生叔叔。強生叔叔見強強不和虎虎在一起,便問:“強強,沙拉熱窩呢?”強強轉過身,數了數人頭,奇怪地說:“咦!?沙拉熱窩怎麽不在了?他剛才還跟我們一起打水仗呢。”
強生叔叔問強強和一幫小朋友:“你們出來的時候見到沙拉熱窩了嗎?”小朋友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搖頭說沒看到。強強還猜呢:“可能他自己回家了吧?”強生叔叔有點兒半信半疑,轉眼一看有個小孩手裏拿著一件衣服。強生叔叔覺得那衣服有點兒眼熟,忙問:“這是沙拉熱窩的衣服嗎?”那孩子點了點頭。強生叔叔說聲不好,趕緊往紅雲水庫跑。
強生叔叔跑到水邊,舉目一看,在水塘裏有個物體,正在上下沉浮。仔細一看,是個小孩,已經是九死一生了。強生叔叔隻顧得上脫掉上衣和鞋襪,就嗵的一聲跳到水裏去了。
遊到水庫中央,正趕上虎虎毫無生氣地往下沉,強生叔叔憑著水性好,一把將虎虎舉了出水,然後一手托著他,一手劃拉水,硬是沒讓虎虎再多喝一口水,把他救了上岸。
虎虎那時已經昏了過去,人事不省。據說強生叔叔把虎虎放在一塊大石頭上,水從他的口鼻眼耳一起往外流。然後又是人工呼吸,又是送幹校醫務室搶救,弄了半天,總算回過氣來。
虎虎媽可被嚇壞了,整整哭了幾天,直到虎虎醒來為止。後來她再也不讓虎虎靠近水邊,機會一來就讓虎虎回到大城市,一方麵是讀書,一方麵是遠離幹校那些一不小心就會滑進去的各種各種的水塘。虎虎真正學會遊泳還是他第二次去幹校的時候。
那年的生日,虎虎得了很多禮物,有各種各樣的玩具,還有一塊巧克力。這塊巧克力很大,是某位叔叔從城裏帶回來的,上麵刻有7麵小小的旗子,象征虎虎七歲生日。大家都說虎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是虎虎不在乎。虎虎整天都拿著那巧克力在啃,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活著真好!
虎虎再也沒有見過晶晶、路不平和幼兒園的其它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