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學生害怕漢譯英?
(2009-12-06 08: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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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學生害怕漢譯英?
— 大學文學翻譯教學研究
陳家愉 博士
大學一般在教授翻譯課時,都會以英譯漢作為最先的基本訓練,因為譯入語是母語的話,對大部分學生來說都較得心應手。他們一向覺得利用母語來做筆譯,表達方麵更能流暢通順、造詞方麵更能融會貫通。若反過來必須要學生用英語翻譯,多會感覺詰屈聱牙、表意不通。其中一個較為重要的問題是,在漢譯英時,學生都會覺得理解原文不是個難題,往往掉以輕心。他們迅速解釋原文基本意義後,一般會把注意力集中放在譯文英語營造上;但若英語水平不足以應付翻譯的要求,就會引致翻譯不是翻譯、英語不成英語的不良效果,損失可能較英譯中為大。
其實,無論是英譯中還是中譯英,都會麵對歐化中文或中式英語的問題。如金惠康所說:「『外國味』(即所謂的翻譯腔) 在譯文中的存在起因於原文所特有的句子結構、表達方式、修辭手法及文化背景,譯文根除不了這些東西,就應以保留,以體現原文風貌。」(頁319) 這個不是一時三刻可以解決的難題,因為譯入語必定受翻譯者本身的母語所影響,老生常談的解決方法不外乎多讀、多寫、多接觸譯入語的常用寫法和文化。老師固然常常這樣告訴學生,但能真正能吸收、真正能實踐的同學又有幾個?大學教育是以啟發學生思維為主,被動式的學習往往不能把同學的創造力和寫作及翻譯技巧提升至較高的層次。
以上所說的尤以大學裏教授的文學翻譯課程為甚,因為文學翻譯一門課本來就要求譯者不論在譯出譯入語水平都高、創作性豐富、對兩種語言的文化要有熟練的理解和滲透。英譯中的時候,學生一般覺得還可以掌握譯文中漢語的文化交錯和語言運用,即使對原文英語理解不足,也可以利用自己不俗的漢語水平瞞天過海。事實上,這種想法錯誤至極。因為文學翻譯始終不是創作,與純創作的作品亦存在一定的距離;原文譯文一拚一湊,就可知翻譯的準確度和水平了。故此,無論是英譯中還是中譯英,都其實是一視同仁的,隻是下筆翻譯時容易錯誤的方向不一樣而已。前者容易錯誤之處重點在於原文:學生不善理解,故不論漢語水平有多高,也難譯出好文章;後者容易錯誤之處重點在於譯文:學生不善運用譯文英語,以致譯文不明所指。總的來說,他們害怕漢譯英的原因是,他們一直以母語為中心,對英語愈害怕,就愈難跳出既定的框架,愈害怕愈不接觸,愈不接觸就愈害怕。
正如上麵所說,大學教育的主要目的是啟發學生思維,所謂的訓練並不是告訴學生怎樣翻。當然,要讓學生明白翻譯的基本技巧是非常重要的,但也必須讓他們徹底了解翻譯不是一個標準答案就能概括的。教師不應為學生提供標準答案,因為隻會窒礙學生的想象力和寫作彈性,而學生也往往不求甚解,把標準答案奉為金科玉律,已經不懂得分析的重要性了。反過來說,教師應從多方麵啟動學生的思緒,例如不要先把建議答案道出,請學生用嚐試的心態來試譯,並鼓勵他們若譯錯了,倒沒有甚麽關係。這樣一來既可以訓練學生的耐性,也可以讓他們學習聆聽其他同學的翻譯本的不同可能性,從而也達到教學相長的好處。教師在教授文學翻譯時,亦可以從所牽涉的兩種文化角度去分析不同的翻譯版本,讓學生吸取在不同文化的影響下所產生的迥異翻譯效果。
文學翻譯的範疇可以說很窄,也可以說成很寬。說它窄是因為在學生的眼中比較專業:根據我學生的說法是要漢英語水平都超過一般人、對文化元素特別有認知、而又深有文學素養的人才能把文學翻譯做得好。能擁有以上三大條件固然使大部分翻譯者夢寐以求,但現實情況沒有那麽理想的話,是否就不能做文學翻譯?我覺得不然。下麵再作詳細解釋。說文學翻譯的範疇寬其實也對,因為文學所涵蓋的範圍比較大,從詩歌到散文、戲劇、小說,甚麽都有,故此有人說過,會翻譯文學作品,就甚麽都會翻。
要把學生教好,首先要訓練他們在文學方麵的興趣。沒有興趣,怎樣翻也是徒然,也不會得心應手。達到了「興趣」這個要求,就可以把上麵所提及的條件不足起碼降低一半了。然後就必須從文化知識方麵著手。我們常常把「文化」和「翻譯」兩回事放在一起教學,希望學生可融會貫通,能帶出兩者之間重要的關係。教授文化科目也必須從「遊於藝」的角度來吸引學生的注意力,教師可以考慮盡量把文化有趣的地方作為重點講述,可以避免學生因內容沉悶而放棄認識不同文化的機會。
故此,大學漢譯英文學翻譯教育必須從幾個方麵著手研究,如下列所針對討論的文化、抽象、比喻、引用等。香港公開大學「文化與翻譯」(“Culture and Translation”) 一門科目就剛剛好可以作為研究的對象。在不同的練習裏,學生都可以從字裏行間學習鑽研由漢語變成英語之際的那種趣味和文化鴻溝。正如廖七一所說:「翻譯目的論認為,翻譯是人類行為研究的範疇[……] 因此翻譯必然受原語文化和譯入文化的製約」(頁173)。 以下例子便可略作解釋:
原文:
生日是我長大以後聽家裏大人說的,是農曆十月十五酉時生人,所以我的乳名就叫「酉」,北京人的習慣愛用兒化韻,前麵加個小,後麵加個「兒」,就叫「小酉兒」。(侯寶林〈我的青少年時代〉,摘自邵誌洪,頁304)
此部分難譯之處在於漢語文化元素太強,包括中國人特有的時辰背景、命名原因、語言習慣因素等等,甚難完全把原文的精粹一一翻過來。其實時辰方麵還可以用西方計算的方法譯過來,例如把原文的「酉時」譯作 “5-7pm”;但北京的習慣「兒化韻」、「前麵加個小,後麵加個『兒』」這些就比較難譯出來了,因為「小」和「兒」在北京話裏都有特定的意思,有給一個小孩或好朋友冠上親昵稱謂的含意,故也須為譯文讀者提供良好的解決方案。好像包惠南、包昂所說的「英譯時,現在普遍將『小』譯為 “young” 或 “little”,將『老』譯為 “Lao” 或 “old”」(頁77)。劉士聰把這部分譯成:
I was told about my birthday by my foster parents when I grew up. I was born in the “you” period (between 5 – 7 p.m.), 15th of the 10th month of the Chinese lunar year. So I was named You. Prefixed with Xiao – young, and suffixed with a diminutive er – an intimate way of addressing young and small things by Beijingers, my name, therefore, became Xiao You’r. (摘自邵誌洪,頁507)
這個翻譯本的好處是,所有以漢語為本的元素都得到妥善而詳細的處理,而主要利用的方法是增詞法和解釋法,讓外國讀者都能夠領略、欣賞不屬於他們文化範疇的趣味。可是,在這個例子中「酉時」的「酉」字,漢語拚音剛好跟英語 “you” [你] 的寫法一樣,容易引起誤會、產生歧義。而且譯文讀者亦不易明白 “Xiao” 和 “er” 的地道意義,尤其是最後「小酉兒」變成了 “Xiao You’r”,看上去像 “Xiao Your”,就像「小孩兒」的拚音,在外國讀者的眼中,變了 “Xiao hair” [小頭發] 一樣。其他同學也想過用換例法,變成英文名字,但前麵有所關聯的元素就不能避免的扭曲了。況且,也實在太難找得到與「時辰」或「時間」有關的英文名字,可想象這隻是個較為冒險的方法罷了。
有同學在原文「乳名」這個問題上也纏繞了不少時間,因為他們覺得在英語中直接譯做 “name” 的話,就不能表達中國人「乳名」的概念;也有同學在 “infant name” 和 “Christian name” 兩個翻譯之間糾纏不清,一邊說前者不明所指,另一邊廂又說後者西方宗教感覺太重,不適宜用在這麽中國化的文章裏。在教學時,我一般不會立即指出哪個答案絕對是對的,哪個絕對是錯的。我著重訓練學生先不要執著於對錯,反而應先看哪個在風格、用詞、準確度方麵比較適切;固然,讀者接受程度、是否忠於原文、歸化異化現象等等也必須在考慮之列。如程永生所提及:「語體與風格對翻譯都有很大影響:其一表現在原文語篇的語體與風格對譯文語篇的語體與風格方麵,其二表現在譯者有自己的語體與風格」(頁393)。
文學文體的另一個重點是,詞句營造會特別注意,抽象詞藻並會帶出意境。根據魏誌成所說:「傳統漢語雖然不乏抽象用法,但是漢語自現代以來,在英語抽象表意的影響下,各類語體中以虛代實的用法有了明顯增多,也使現代漢語的表達更為靈活豐富,文學語體中也不例外」(頁398)。如以下例子:
原文:
它收斂了它的花紋、圖案,隱藏了它的粉墨、彩色,逸出了繁華的花叢,停止了它翱翔的姿態,變成了一張憔悴的,幹枯了的,甚至不是枯黃的,而是枯槁的,如同死灰顏色的枯葉。(徐遲〈枯葉蝴蝶〉,摘自邵誌洪,頁36)
原文形容枯葉蝴蝶那種淒美的動靜狀態,猶如一幅逐漸移動的圖畫一般。用詞方麵亦較為濃麗而抽象,不容易翻得好。如包惠南所說:「抽象思維[……]以概念、判斷和推理為思維形式[……,]東西方民族之間因具象和抽象所存在的區別也明顯地影響到文學作品的藝術構思和表達形式」(頁27)。比如劉士聰把這部分譯成:
When it gathers its wings full of exquisite patterns, it conceals its beautiful colours. When it flutters out from a cluster of blooming flowers and alights somewhere in the middle of its graceful flight, it turns into a dried leaf, not even of a withering yellow, but of a deathly grey. (摘自邵誌洪,頁474)
乍看之下,翻譯本比原文較為簡單一點,可以看作是非常意譯的做法。譯者也嚐試在開頭用增詞法把原文未能清楚表達的解釋一下,也把意思相近的詞語融為一個詞組,變化多端。學生似乎未可準確拿掐這種技巧,多會逐字逐句一一翻譯出來,以致意境和文學韻味都不及原文了。其實,在大學教翻譯,必須訓練學生靈活地處理翻譯的組合,善用幾個翻譯的基本方法,那就可以手到擒來。
比喻和引用在文學翻譯的範圍裏經常會出現,並多會影響行文和事態發展。如以下例子:
原文:
我終於明白了他那樸實的聲音為甚麽那樣動人。此時此刻,他那透明燭照的聲音,溫存的節奏和音樂,使兩個家山萬裏的青年囚徒時而樂以忘憂,時而「作橫海揚帆的美夢」,時而也免不了「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巫寧坤〈再生的鳳凰:憶沈從文〉,摘自陳宏薇,頁92)
譯文:
Now, finally, I came to understand why his simple voice was ever so touching. There and then, his “transparent and candle-lit” voice, its tender rhythm and music, made us, two young prisoners taken so far away from home, now so happy that we forgot our sorrows, now “dream fond dreams of sailing the seas,” and now occasionally “look at each other in silence with tears running down our cheeks.” (巫寧坤譯,摘自陳宏薇,頁93)
原文有頗多比喻句和引用句。「透明燭照」是為其中一個明顯的暗喻,也是個很抽象的說法;若直接比對譯文中 “transparent and candle-lit voice” 的譯法也不免難明所指。學生在此反而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既然直接譯出會有這種壞處,就幹脆根據意思表達出來吧。例如翻作 “his translucent voice was brilliant like a candle being lit” 之類,但當然後麵的句子詞性要來重組一遍。
此段亦引用了沈從文自己所說過的「作橫海揚帆的美夢」和蘇軾〈江城子〉一詞中「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一句,而譯文中隻直接用英語譯出,並無指出出處。在漢語裏作者可能認為兩句引句是讀者已知的名句,但在譯文中就似乎有必要把出處列出,否則譯文讀者未必明白譯者用引號的作用。以蘇軾那一句舉例,可考慮譯作 “‘look at each other in silence with tears running down our cheeks,’ a line by Su Shi, a famous Chinese poet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10th – 11th centuries)”。由此可見,簡單的補充資料已可清楚闡釋原文背景。
總的來說,學生在大學裏要學到最好的翻譯技巧,必先考慮各方麵的因素。教師要把這些因素的行弊給學生清楚分析,也可利用自己的經驗去補充;盡量避免給學生單一的答案,並須引導他們向適當的方向發展,提升他們的創造力,讓他們多做不同形式的練習,這樣才可以鍛煉學生不對漢譯英翻譯懼怕,而成為有前途的文學翻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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