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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聖約翰大學

(2009-10-29 07:26:37) 下一個
  
    我很幸運能進聖約翰大學,那時聖約翰大學是公認學英文最好的地方。由於我刻苦用功,在聖大一年半的預備學校,我總算差不多把英文學通了,所以在大學一年級時,我被選為ECHO的編輯人而進入了這個刊物的編輯部。我學英文的秘訣就在鑽研一本袖珍牛津英文字典上。這本英文字典,並不是把一個英文字的定義一連串排列出來,而是把一個字在一個句子裏的各種用法舉出來,所以表示意思的並不是那定義,而是那片語,而且與此字的同義字比較起來,表現得生動而精確;不但此也,而且把一個字獨特的味道和本質也顯示無遺了。一個英文字,或是一個英文片語的用法,我不弄清楚,決不放過去。這樣precarious永遠不會和 dangerous相混亂。我對這個字心中就形成一個把握不牢可能失手滑掉的感覺,而且永不易忘記。這本字典最大的好處,是裏麵含有英國語文的精髓。我就從這本字典裏學到了英文中精妙的片語。而且這本字典也不過占兩雙襪子的地方,不論我到何處去旅行,都隨身攜帶。
  
    當時學習英文的熱情,持久不衰,對英文之熱衷,如鵝鴨之趨水,對中文之研讀,竟全部停止,中國之毛筆亦竟棄而不用了,而代之以自來水筆。此時以前,我已開始讀袁了凡之《綱鑒易知錄》。此時對中文之荒廢,在我以後對中國風俗、神話、宗教做進一步之鑽研時,卻有一意外之影響,詳情當於次章論及。在聖約翰大學,學生之中文可以累年不及格而無妨害,可照常畢業。 
  
    當時有一位中國教師,是老派的秀才,不知道如何上課。將近一百頁的民法,他繼續不斷地讀,然後解釋,這樣一點鍾上大約十行,這樣一本如此薄薄的書,就可以拖長講上一學期,每點鍾講完那十行,便如坐禪沉思,向我們學生凝神注視,我們也同樣向那位老先生望著。因為學生不能在完全真空中將頭腦鎮定靜止,我們大都乘機帶進別的書去偷看,藉以消磨時間。我分明記得當時暗中看達爾文、赫克爾(Haeckel)的著作,還有張伯倫(William Howard Chamberlain)的《十九世紀之基礎》(Foundations Of Nineteenth Century),這本曆史對教曆史的教授的影響是很大的。那位老秀才有一次告訴我們可以坐汽車到美國,他於是成了學生們的笑柄。在民國十九年之後,聖約翰改成中國式的大學,裏麵的情形也就與前大不相同了。
  
    誠然,聖約翰大學能舉出優秀的畢業生如顧維鈞、施肇基、顏惠慶等,他們都曾任駐美大使,但是就英文而論,聖約翰這個大學似乎是為上海培養造就洋行買辦的。
  
    一直等我進了哈佛大學,我才體會到在大學時代我所損失的是什麽。聖約翰大學的圖書館有五千本書,其中三分之一是神學。我對這整個的圖書館,態度很認真,很細心,其中藏書的性質,我也知道,我在這方麵是頗為人所稱譽的。來到中國做傳教士的洋人之中,有些好教授,如巴頓·麥克奈(Barton McNair)教授,還有一位瑞邁爾(Remer),學識都很好;還有一位美國布魯克林口音很重的教授,因為對聖約翰大學極具熱心,自動義務來教書。
  
    校長卜舫濟博士(F. L. Hawks Pott),娶了一位中國的淑女為妻。他治事極具條理,據說他固定將一本長篇小說每周讀一章,一年讀畢。在他的圖書室裏,我看見一卷Bradley的著作。他有子三人。幼子後來為Elmira學院的院長。我永遠不能忘記他在大會後每日早晨在校園的步行一周。在大會與全體禱告之後,帶著他的黑口袋,由宿舍的舍監陪同,他各處去察看,要在回到辦公室之前,注意一下哪些事要做。我相信,倫敦伊頓學校校長安諾德博士對學校的理想,是認為學校是訓練品格的地方,就好像天津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對學校的理想一樣,安諾德博士他自己總是和學生一同做早晨的齋戒。現在中國好多有地位的領導人物是天津南開大學的畢業生。
  
    我在聖約翰大學將近二年級時,學校又增加了一塊私產,與原校產相接,有喬木,有草坪,極為美麗。我就在此美麗的環境中度過愉快的時光。倘若說聖約翰大學給我什麽好處,那就是給了我健康的肺,我若上公立大學,是不會得到的。我學打網球,參加足球校隊,是學校劃船隊的隊長。我從夏威夷的男生根耐斯學打棒球,他教我投上彎球和下墜球。最出色的是,我創造了學校一英裏賽跑的紀錄,參加了遠東運動會,隻是離獲勝還遠得很。學校當局認為這種經驗對我很有益處。我記得家父當時在上海,到運動場去看我,很不讚成我參加比賽,認為這與智能的比賽毫不相幹。
  
    我從來沒有為考試而填鴨死記。在中學和大學我都是畢業時考第二,因為當時同班有個笨蛋,他對教授所教的各種學科都看得十分正經。在大家拚命死記準備考試得高分時,我則去釣魚消遣。因為聖約翰大學瀕蘇州河灣,所以可以去捉死鰻魚、鰷魚和其他小魚,以此為樂而已。在二年級時,休業典禮上,我接連四次到講台上去接受三種獎章,並因領導講演隊參加比賽獲勝而接受銀杯,當時全校轟動。鄰近的女子大學聖瑪麗大學的女生,一定相當震動。這與我的結婚是有關係的。
  
    我曾經說過,因為我上教會學校,把國文忽略了。結果是中文弄得僅僅半通。聖約翰大學的畢業生大都如此。我一畢業,就到北京清華大學去。我當時就那樣投身到中國的文化中心北京,您想像我的窘態吧。不僅是我的學問差,還有我的基督教教育性質的影響呢。我過去受限製不得看中國戲,其實大部分中國人都是從中國戲裏得以知道中國曆史上那些名人的。使巴勒斯坦的古都耶利哥城陷落的約書亞將軍的號角,我都知道,我卻不知道孟薑女的眼淚衝倒了一段萬裏長城。而我身為大學畢業生,還算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實在慚愧。
  
    為了洗雪恥辱,我開始認真在中文上下功夫。首先,我看《紅樓夢》,藉此學北京話,因為《紅樓夢》上的北京話還是無可比擬的傑作。襲人和晴雯說的語言之美,使多少想寫白話的中國人感到臉上無光。
  
    我該怎麽辦呢?我無法問別人杜詩評注的問題,因為好多擁有哲學博士的教授,或是電機係的教授,他們中國文學的知識之貧乏,和我是伯仲之間。我找到了賣舊書出名的琉璃廠,那條街上,一排一排的都是舊書鋪。由於和書商閑談,我發現了我在國學知識上的漏洞,中國學者所熟知的,我都不知道。與書商的隨便攀談,我覺得非常有趣,甚至驚異可喜。我們的對話比如:“這兒又有一本王國維的著作《人間詞話》。”其實我是生平頭一次發現他的此一著作。又如:“這兒又有一套《四庫集錄》。”後來,我也學會談論書籍,甚至談論古本了。
  
    民國六年到民國七年,是中國的新文化運動期間,文學革命的風暴衝擊到全中國,我是民國五年在聖大畢業的。中國那時思想上正在狂風急浪之中。胡適之博士在紐約已經開始提倡“文學革命”,陳獨秀則領導對“孔家店”的毫不妥協的激烈攻擊,攻擊儒家思想如“寡婦守節不嫁”、“貞節”、兩性標準、纏足、扶乩,等等。胡適向中國介紹自由詩,提倡用白話寫新詩,易卜生劇本《傀儡家庭》,以及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蕭伯納的戲劇。他更進一步指出中國的落後,不僅在科學、工藝,而且在現代政治組織,甚至文學、戲劇、哲學。所有的青年學生都受到鼓舞。好像是吹來一陣清風。其實吳稚暉早已提出了警告,他說“把線裝書扔入廁所裏去”。周樹人後來也隨著說“所有中國的古書都有毒”。
  
    胡適在民國七年回到北京時,我以清華大學教員的身份也在場歡迎他。他由意大利返國,當時引用荷蘭神學家ErasBmus的話說:“現在我們已然回來。一切要大有不同了。”我在北京的報上寫文章,支持用白話寫作,理由是歐洲各國文學在十五與十六世紀興起時,都是用當時的白話,如意大利的但丁和包加邱都是。我的文章引起了胡適之注意,從那時起,我們一直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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