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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難以承載之輕 – 莫斯科被綁架周年記

(2009-07-16 09:26:25) 下一個
生命難以承載之輕 – 莫斯科被綁架周年記
發信站: BBS (Wed Jul 15 12:57:19 2009, 美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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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13日上午, 當我和老劉從賓館裏出來, 走在通往米丘林林蔭大道的一條200
長的小街時, 一輛灰色的麵包車悄悄地停在我們麵前, 車上跳下兩個身材高大的俄羅
斯人, 一個伸手攔住我們, 邊亮出警察警徽, 邊說著生硬低沉的俄語,另一個人則
默默地站在我們身後。 從車上又跳下一個同樣高大的華人, 脖子上戴著粗大閃亮的金
項鏈, 他說:“我們是俄羅斯國家內務部反亞裔犯罪行動局的工作人員, 有事情向你
們核實, 請跟我們走一趟。” 在車上他們發現了我的美國駕照, 馬上還給了我, 但
給老劉戴上了手銬,在車上兩個俄國人坐在我們對麵, 藍灰色的眼睛冷冷地盯著我們
, 不發一語。 大約一個小時後, 莫斯科城已被遠遠地甩在後麵,我們被帶進一個寬
大的地下室。 他們聲稱我們前天離開莫斯科的朋友欠他們錢, 我們必須替他們償還,
每人必須交付10萬美元給他們, 否則就不客氣。 那個華人翻譯最後一字一句地說:
“老毛子最恨人撒謊欺騙他們, 殺人從不手軟, 尤其對中國人。 要錢還是要命你們
在這裏好好想兩天吧!”他們說完就走了, 當鐵門哐地一聲鎖上時, 我們知道這下
完了, 落到以狠毒冷酷出名的俄羅斯綁匪手裏了。

提前離開莫斯科的四個人是來俄羅斯投資考察的, 我們曾就此次擬議了近一年, 他們
從越南飛到香港, 我們在那裏匯合後經過多哈飛到了莫斯科, 他們沒有到過俄羅斯,
也沒有誰跟這裏有過任何貿易關係。 老劉的家在廣州, 在廣州深圳都有生意, 在順
德還有家服裝廠。 他跟來是想看看能否將他生產經營的服裝賣來俄國。他們發現俄羅
斯人對中國人很不友好, 投資環境也很差, 到後的第三天就飛回北京了。我留下來是
因為我上次在列賓美術學院學習離開後已經7年, 指導教授伊薩洛夫也已去世3年多了
。我這次準備專門去看望教授夫人, 她允諾將把我在那裏的畢業作品(瑪絲洛娃在庫
圖裏夫雪原)的原始素描稿和一些油畫草稿還給我, 上麵有許多教授做的筆記和局部
修改, 我準備帶回美國做為永久的紀念。當時的模特瑪絲洛娃是教授的女兒, 那年才
17歲, 大學畢業後嫁給了一個商人, 在美國看到她結婚後的照片,完全變成了一個俄
羅斯婦人, 當年青春勃發的氣息一點也沒了。

我第一次到獨聯體國家是1993年, 那時易貨貿易正方興未艾。 我是做為英文翻譯和合
同文件草擬審核的雙重身份去的, 那時我在一個律師事務所工作, 受委托跟隨幾家公
司去那邊與貿易夥伴談判簽約。 那時獨聯體各個國家民用消費品極其缺乏, 對中國的
任何民用消費品如服裝鞋帽, 罐頭香腸甚至到雞毛撣子都很有興趣, 那時12個雞毛撣
子可以換一個不鏽鋼高壓鍋, 100斤西瓜可以換一個汽車輪胎。 還有一家公司有50輛
坦克, 要換中國的任何東西, 我們奇怪那有什麽用, 他們表演給我們看, 做鏈軌拖
拉機比真的馬力大20倍, 炮塔拆掉可以當推土機, 停在野外可以當鋼鐵帳篷, 天上
下刀子都不怕。 從射擊口還可以打獵或偷拍女人換比基尼, 缺點就是費油,此外,不
能在公路上開,否則柏油路全壓開了花。 可誰家的田也不會歡迎坦克壓過去, 因而我
們決定不要, 俄國人急了, 馬上又問:總得要點兒東西吧?我們還有導彈,要不要?
那時的俄羅斯人開朗友好, 見到中國人死命地握手或象狗熊一樣擁抱, 激動時還在你
臉上親兩口, 因為你來了, 盧布就會象河水一樣流進他們的口袋。 那時我們在莫斯
科, 彼得堡和基輔轉一圈回到黑河口岸, 內地許多省級國營外貿公司都跑來要我們轉
讓合同, 我們便將合同一份份賣掉, 大家錢一分, 各自瀟灑去了。

第二次是2001年,我在美國讀完學位課程, 同學們都在全力準備執照的考試, 我卻跑
到俄羅斯報名參加列賓美術學院專為國際學生辦的俄羅斯油畫藝術研究班, 專門研究
列賓, 蘇裏科夫等人的油畫和素描, 學習他們的繪畫技巧。 我好象從小讀書就是為
我母親讀的, 母親去世後我便不再有心理壓力, 也對中國和美國的司法製度很失望,
因為在法庭上沒人追求司法正義, 那些都是說來給圈外人聽的, 大家都認可的是法
庭上隻有輸贏。 那時的俄羅斯因為中國的偽劣商品而對中國奸商充滿仇恨,禍及所有
華人。 莫斯科日報記者寫到:冬天的寒風吹過古老的阿爾巴特大街, 中國劣質羽絨服
裏飄出的鴨毛與雪花滿街飛舞。。。。。。 皮夾克一淋雨黑色就掉了, 露出了裏麵劣
質的人造革, 僅比紙箱結實點兒。這時的俄羅斯人開始蔑視中國人, 他們認為中國人
用垃圾騙走了他們的血汗錢, 他們認為現代中國與毛澤東時代的中國一樣, 都是忘恩
負義, 恩將仇報。

俄羅斯幅員遼闊, 廣袤的大地上到處都是森林湖泊,夏天到處鬱鬱蔥蔥,與胡伐濫墾
的大陸完全不同, 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 時常可看到林梢間突起的教堂圓頂, 高聳
的金色十字架在陽光中閃閃發光, 燦爛而又崇高。 時常經過寬廣蜿蜒的河流, 河邊
沙灘上擠滿遊泳或曬日光浴的男女白條兒。 就是這片土地, 誕生了托爾斯泰, 列賓
, 羅蒙諾索夫這些偉大的文學巨匠, 藝術大師和深刻的思想家, 也曾冷酷地迫害過
偉大的詩人帕斯捷爾納克和文學家索爾任尼琴。 今天的俄羅斯到處是憤恨,敲詐,斯
拉夫人的那種粗獷的傲慢赤裸裸表露無遺。100多年前俄國詩人涅可拉索夫在他的名詩
“俄羅斯, 我為你哭泣”中曾噙著淚水感慨俄羅斯深沉的大地, 並深刻刻劃了匍伏在
大地上人民內心深處的悲哀和痛苦, 表達了對沙皇壓迫和奴役的憤懣。 前蘇聯解體後
, 許多人認為經過布爾什維克的統治, 今天的俄羅斯連沙皇俄國都不如。
今天的莫斯科道路很寬, 但跑的大都是老舊的或國產的外形粗笨的車, 有的在美國早
就進廢車場的車在那裏還在當出租車拉客。 偶爾有日本或歐洲的進口車在疾馳,那也
是有錢人和新貴的專利。 現在的莫斯科也是世界上物價最貴的城市, 遠高於日本東京
的銀座或美國紐約的曼哈頓。兩個雞蛋一美元, 20美元一個12英寸的pizza。 蔬菜比
水果還貴, 一個蕃茄要1.7 美元。大學教授的工資很少, 一個大學語言學教授月工資
才不到300美元, 僅是這邊餐館busboy 或抓碼的5分之一不到。 警察的月工資才 150
美元而已, 所以許多警察以敲詐來禰補工資的不足。 現在警察一看到中國人就攔下來
, 查看完證件後還要你去警察局等待核實,在那裏晾你幾小時,直到你出錢上供為止
。 而中國人都是付錢息事寧人, 因而成了人見人宰的肥羊。越南人則不同, 要錢沒
有, 要命有一條, 俄國警察一認定是越南人, 都自認晦氣, 因為會顆粒無收。

我們被綁架的第三天, 他們來了。 其中一個竟是機場邊檢部門的, 他很健壯, 說一
口帶俄語口音的流利英語, 他問我準備如何付款, 是從美國劃美元到他們在美國的戶
頭還是在中國劃人民幣入他們的帳戶。 我告訴他們在美國必須本人簽字才能取款, 隻
有在中國劃人民幣。 那個華人用筆算了一下, 總計數額為67萬, 我簽字同意並讓那
人留下了他們的帳號和收款人名字。 然後他寫下了一串長途電話卡的密碼, 讓我盡快
與國內的朋友聯係安排付款, 他們然後把我帶到一個7層樓的旅館, 安排住進一個有
電話的房間。 老劉因為沒有明確答複,在我離開地下室時, 被那個俄國人一拳打在肚
子上。

我先向幾個朋友通報了我被綁架的消息, 然後委托他們去籌錢, 好歹先把我弄出來再
說, 在綁匪手裏活著可不是個事。 我先後通知了7個人, 其中3個開始信誓旦旦想辦
法的後來再也不接電話了,有的說這個數目太大, 說你能不能跟他們商量一下, 少點
可以嗎, 我氣不打一處來, 大聲說:命都要沒了, 錢還有個P用! 兩天後,反而一
個並不太熟又認識時間不長的朋友立即答應幫忙, 並保證2天之內劃款。 7月19日深夜
, 突然電話鈴響起來, 我聽到了那個朋友急切的聲音:“你現在說話方便嗎? 。。
。。。好,我們已商量完解決辦法。我們明天就劃款,他們2小時後就可在帳麵上看到
, 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必須在兩天之內脫離他們的控製, 並盡快離開莫斯科回洛杉
基或北京。”
我天剛一亮就打電話給那個華人, 通知他國內已同意劃款, 將在一天內完成, 他很
高興, 說:“我們都是華人, 咱們好說, 我就是拿點兒翻譯勞務費, 錢主要是他們
要的, 不交錢跟他們沒法交代。 錢生不帶來, 死不帶去, 命還是最重要的, 俄羅
斯這地方就這樣, 可我們今後還是朋友。”
我在餐廳吃完早餐, 回房間收拾好箱子就離開了旅館, 住到了石油天然氣工業部的賓
館裏, 那裏門口有警衛, 走廊裏有攝像頭監控, 外來訪客沒有本人同意不能進來。

我後來的十幾天一直住在那裏, 連院子都沒出去過, 直到在中國和美國大使館的幹預
下, 綁匪迫於壓力才退還給我所有個人旅行證件。 離開那裏的前一天, 我向俄方警
察部門報案, 請求他們營救老劉, 他們做了筆錄, 最後讓我在我一個詞也不認識的
俄文筆錄上簽字, 然後說:“我們盡量破案吧, 你回去等消息, 不要打電話來, 有
消息我們會通知你。”

7月31日中午, 我在莫斯科多莫捷得沃機場登上回美國的飛機,當巨大的波音747飛機
衝上天空, 我看著窗外沉默抑鬱的大地, 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了, 這裏仿佛
是埋葬青春藝術夢想的墳墓,美好的日子早已褪色, 如今已變成夢魘。今後再也不能
站在特列季亞科夫畫廊那些偉大的繪畫作品麵前體驗他們創造時那種排山倒海的激情和
力量, 悲傷從心底悠然湧起, 眼中轉眼開始模糊了。
幾小時後從睡夢中醒來, 撥開窗板, 飛機正飛過北極, 下麵是格陵蘭島一望無際的
亙古冰原, 一片刺眼白光迎麵而來, 如同地獄裏赤白色的火焰。

8月1日半夜飛機到芝加哥, 在那裏等了6個小時, 清晨六時登上回LA的飛機, 到LA已
是中午, 到處陽光燦爛, LAX 還是那樣繁忙, 空氣中還是彌漫著那種特有的混合著
汽車尾氣和海風帶來的潮濕微鹹的味道。人們仍然來去匆匆, 從世界各地飛來這裏,
又從這裏飛往世界各地。

三個月後該綁架集團被破獲。 2007年, 他們殺害了一個香港大學女學生, 她在莫斯
科4號機場轉機時失蹤, 三天後被一個撿樹枝的老太太在離機場12公裏遠的一個灌木叢
中發現, 她的頭部和腹部中槍, 身上所帶的手提電腦, 相機, 現金等所有財物被搶
走。

老劉在去年11月回到廣州。 他曾被關在深林的守林人小屋裏, 每天隻能啃黑麵包幹,
喝雪水, 被警察帶回莫斯科時體重隻有80斤, 走路象影子在飄。 他家隻在開始時為
他付了一萬人民幣, 後來兩個老婆意見不一, 對綁匪說沒錢了。 結果他的肋骨被打
斷兩根, 兩腳的4個腳趾被凍壞死。在知道他回來後,我立即打電話給他, 他聽到我
的聲音竟象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泣不成聲。 他發誓要把兩個老婆全休了, 因為他看
到她們就想起綁匪和在密林中苦熬的日子, 那些人在莫斯科勒索他, 老婆們在廣州和
深圳在他被撕票前活搶他。

那個劃款的朋友在劃款前向公安和安全部門報案, 確定這是一個國際綁架案, 並報告
安全廳俄方企圖借此策反我方經貿人員, 他們最後商定, 雖然劃款進去但以維修係統
為名凍結了該款, 使綁匪可以看到進款但無法劃走或領取, 在我脫離控製後, 那筆
款又歸還了給他。 事實證明, 那個朋友是真正的可以信賴的朋友, 在大家簇擁著你
時,他沒有巴結恭維你, 也沒有跟你拍肩搭背稱兄道弟, 但在你危急之時, 他挺身
而出, 而且絕頂聰明。
“不用謝我了, 這是一個朋友應該做的。”這是他對我在大洋彼岸說過感激的話後唯
一一句而且也是最後一句答複, 淡淡的, 沒有一點嬌情。

沒有真正麵對過死亡的人不可能真正理解生命的意義, 也不可能深切體會一個人在臨
終前對人生的不舍, 生命對人隻有一次, 當人漠視自己的生命時,或當他人隨意踐
踏蹂躪你的生命時, 你會感到人生的卑賤和無奈, 你的生命賤若草芥, 輕如鴻毛;
當你經災曆劫,走過到處是背叛和離棄,漫長而又痛苦的人生時,又往往感歎人生的艱
難和沉重。
人生既沉重得難以負載, 又輕飄得如同虛無。

去年回到洛杉基後,Skatch 組織大家去PV遊玩, 那次去了很多人。 在高聳的懸崖下
是一片凹凸不平的礁叢, 浪潮退去, 一個個pool裏留下了沒有跟著海潮回到大海裏去
的海洋生物, 如海星, 海膽, 甚至還有巨大柔軟的海兔子。 我站在礁岸邊, 看著
海潮湧起又落去, 在海沫中露出了叢叢尖利的, 黑色的礁齒, 如同鯊魚的利齒。我
感到了人生的凶險和無常, 也感到了人生的浩瀚和深沉, 眼裏充滿了淚水。
我這時才真正知道人生既有難以負載的泰山之重,幸運的人會有朋友與你同行分擔;
也有難以承擔,恍如煙靄的鴻毛之輕, 讓人無法喘息。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裏跋涉
, 翻過高山,走過平原, 揮臂遊過急流, 赤腳踏過泥濘, 直到生命難以承載之日,
人生隨風飄散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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