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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羅馬最後的晚霞 zt

(2007-03-13 09:28:48) 下一個
古羅馬最後的晚霞


公元489年,一支東哥特軍隊從毫無設防的意大利東北長驅直入。

東哥特是公元四、五世紀潮水般湧入羅馬帝國境內的日爾曼人部落之一。當時的日爾曼部落分成東西兩大塊,哥特、汪達爾、倫巴德居東;撒克遜、蘇維匯、法蘭克、阿勒曼尼在西。由於匈奴人由東向西的猛烈擠壓,西哥特人成為首批進入帝國邊境的日爾曼部落,並由此奏響蠻族大遷徙的序曲。但在持續整整一個世紀的蠻族對羅馬帝國中心地帶的衝擊、洗劫隊伍裏,並沒有東哥特人的身影。東哥特人一直停留在帝國東部的頓河與德涅斯特河之間,他們曾在匈奴的挾迫下進攻東羅馬,但很快就轉為聯合羅馬抗擊匈奴。在被羅馬人稱為蠻族的日爾曼各部落中,哥特人,尤其是東哥特人,是接觸、接受羅馬文明(基督教也權且算是其中一部分)最早、最深的一個。當西羅馬帝國被西哥特、汪達爾、倫巴第和匈奴撕扯得支離破碎、七零八落,最後一位少年皇帝流放坎帕尼亞,西羅馬帝國的宏大帷幕緩緩閉合之際,東哥特人,直奔意大利而來了。

當時占據意大利的,是奧多亞克。關於奧多亞克,一般史書上隻說他是羅馬帝國的蠻族雇傭軍首領,在476年廢掉帝國最後一個皇帝,從而結束了煊赫千年的“世界之國”,但奧多亞克究竟是蠻族裏的哪一支,各書均語焉不詳。有幾本書說可能是西羅人,西羅人屬何支係?是否跟日爾曼人有關?全沒交待。羅素以他一以貫之的隨意口吻,一帶而過地說他是東哥特人。不過這都已無關緊要,另一支東哥特軍隊正在進入意大利,一段新的曆史就要起筆開寫了。

這段新曆史的主人公,名叫狄奧多裏克,在歐洲,我猜想他是個接近家喻戶曉的人物,是許多有吸引力的故事裏的主角。但這時,他還是一個血氣方剛、年青有為的軍事首領。狄奧多裏克的部隊很快掃清了意大利境內奧多亞克的勢力,然後以鐵桶陣圍兵當時意大利首都拉文那(拉文納也是西羅馬帝國滅亡前的首都,羅馬因數遭劫難,早已荒敗,並已成為基督教的權力中心,無論從軍事、經濟、宗教、政治角度,都不適合再作行政首都),一圍三年。直到這時,奧多亞克才來開始跟可能是同族兄弟的東哥特人談和解,“許以共治”,隔江而治或輪流執政的意思,狄奧多裏克想都沒都就非常爽快地答應了。於是圍城部隊“和平進京”,大家相見甚歡,設筵慶賀,舉杯交錯,在筵席上,狄奧多裏克麻利地幹掉了奧多亞克,奧多亞克剩餘部將也一並屠戮盡淨。可見,天真地以為蠻族就沒有頭腦的想法是多麽危險。

從此,狄奧多裏克成為意大利之王。

按中國人的說法,狄奧多裏克屬於奉詔討賊。當奧多亞克把西羅馬帝國最後一點破布簾子式的象征也弄掉後,東羅馬帝國,也就是所謂拜占廷帝國開始煞有介事地以羅馬帝國唯一主人的姿態來發號施令了。這是個貨真價實欲望大於能力,名頭大於實質的帝國,不過它很懂得合縱連橫、驅狼滅虎的道理,於是唆使狄奧多裏克從潘諾尼亞(今匈牙利一帶)起兵進攻意大利。狄奧多裏克呢,聽皇帝芝諾讓自己到羅馬去一趟,暗藏已久的夙願即時點火,鄉下孩子進城的熱切勃然而發,十萬精兵鐵騎連夜拔營起寨。

從此,古羅馬帝國的中心廢墟上,座落起一個哥特王國。一位來自蠻族的東哥特首領,成為羅馬人的王。[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而狄奧多裏克,卻是一個非常稱職的王。

此時的意大利,是何種光景?

曆經百多年的戰爭耕犁,5世紀中後期的意大利,衰敗得迅速而徹底。人口急劇減少,以致於不得不用法律強製規定,寡婦五年之內必須再嫁;糧食供給極度匱乏並時常中斷,曾經驕奢極欲的羅馬人現在已學會忍饑挨餓;生活費用奇高,貨幣貶值,許多家庭不得不強迫子女加入僧侶(基督教堂就是那時的免稅區);城裏人不斷地逃往農村以躲避戰爭和經濟壓榨。公共建築和財產被肆無忌憚地盜取和破壞,那些讓後人驚歎不已的精美雕塑群,成為天然采石場和戰爭中的隨手兵器;狄奧多裏克進軍意大利途中的隨軍幕僚眼中所見:滿地荊棘,田野大多荒蕪。

但是,隨著狄奧多裏克統率東哥特人到達意大利,一個新的好日子破曉了。

東哥特人在意大利建立了一個怎樣的新政權,且聽史書記載和後人評閱。

狄奧多裏克在節節勝利的時期和血氣方剛的年歲收起了手中的長劍,這在野蠻人中稱得上是一個少有的值得大書特書的範例。哥特的王權在從西西裏到多瑙河、從西西裏或貝爾格萊德到大西洋邊的廣闊地區建立起來,連希臘人自己也承認狄奧多裏克統治著西部帝國最美好的一片土地。[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令人有輕鬆之感的,是從汪達爾人的肮髒曆史轉到最高貴的日爾曼族——東哥特人的曆史,轉到日爾曼征服中最高貴的人物——意大利狄奧多裏克大帝的曆史。狄奧多裏克名義上是以君士坦丁堡的皇帝的總督地位來統治意大利,但實際上他是一個獨立的日爾曼國王,他意圖盡其力之所能,像羅馬統治者一樣來統治。湯普遜《中世紀經濟社會史》

哥特人對意大利的征服並不意味著羅馬文明的終止,在意大利人兼哥特人的王,狄奧多裏克統治下,意大利的民政完全是羅馬樣式的,意大利享有和平和宗教自由(直到該王臨終以前),他是英明強幹的君主。他任命執政官,保留了羅馬法和繼續推行元老院製度,當他去羅馬時,他首先訪問的地方便是元老院。

名人大家的讚歎少不了溢美之詞。不過,曾經的世界文明屋脊的廢墟上,驚濤駭浪般的劫掠、毀滅、暴虐、迷狂過後,一位蠻族首領“文景之治”式的複興古典文明的施政,不說標新立異於當世,與日爾曼部落中最偉大的克洛維-法蘭克、最臭名昭著的哥薩裏克-汪達爾、最衝動一時的阿拉裏克-西哥特以及其餘幾支相對平庸的部落形成對照,對於熟知元史(九儒十丐)、明清替換史(揚州三日、嘉定十屠)以及諸多改朝換代故事的中國人來說,狄奧多裏克的行為,怎不讓人好生感歎!要知道,經過西哥特、汪達爾、勃艮第和“上帝之鞭”阿提位一波接一波馬刀揮舞下的鐵蹄蹂躪,曾經驕傲無比的羅馬人,不論是元老、貴族還是騎士、平民,早已學會默默忍受,早已喪失了生存的基本選擇權。

但狄奧多裏克,寬宏大度地給近乎已是驚弓之鳥的羅馬人、意大利人,複原了一個羅馬帝國,盡管範圍小了許多(早在奧多亞克兵變登台之前,西羅馬帝國原先的幾大行省,不列顛、高盧、西班牙、阿非利加和伊利裏亞早已像人體四肢被齊刷刷斬斷,僅剩一個意大利半島,像是僅剩的一截頭顱和上身胸部,作為西羅馬帝國最後的殘餘象征),但卻是一個地道、安寧、建設、寬容的羅馬。

禁衛軍衛隊長、羅馬省長、財務官、辦公室長官與國家和皇室財務官們一起,仍繼續行使著國務大臣的職務,關於司法和財政等一些較次要事務則交給7 個執政官、3個監察官和5 個行政官去管,他們全根據羅馬司法製度的原則,甚至按它的形式,管理著意大利的15個區;附帶有榮譽和豐厚收入的行政管理工作隻能由意大利人擔任;人民仍然保留著他們的服裝和語言,他們的法律和習俗,他們的個人自由,更有三分之二的人還保有他們的田產。

經過最初幾年後,經濟開始複蘇,社會安全極好,同時代人均羨慕不已;失業有所緩和,物價得到控製,傳統的竟技活動得以恢複。狄奧多裏克的時代,在文化領域也是帝國時代的繼續,拉丁文學有了某種程度的興旺,鮑依修斯和卡西奧多魯斯成為名重一時的文人學者,羅馬和拉文納之外,米蘭在此期間獲得很大發展,成為意大利新的文化中心。[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在對外政策上,狄奧多裏克兩手抓,一是同君士坦丁堡維持友好關係,二是以婚姻結盟來使自己在整個西部帝國範圍內成為一個威嚴的仲裁、調解角色。為此,他全部的家庭女性資源,一個妹妹、兩個女兒、一位侄女,全都派上用場,分別結親汪達爾、勃艮第、西哥特和圖林根的國王。

哥特國王十分注意保存他們所征服民族的紀念物,皇家敕令一再禁止公民們自己損傷、不注意保護或加以拆毀。有一位專業建築師,每年得200鎊黃金的款項, 2.5萬塊磚瓦,加上盧克林港口的關稅收入,全撥作城牆和公共建築的修繕費之用。對於銅鑄或石雕的人或獸的形象也同樣十分愛護,包括馬、大象、公牛、小母牛等等,有一個專職官員保護著這些被狄奧多裏克看作是裝點他的王國的最高貴的藝術精品。

狄奧多裏克為什麽要複原一個羅馬?

這得讓我們先來稍稍認識一下我們這位主人公。

由於筆者手邊史料有限,有關狄奧多裏克本人的生平事跡甚少,且東鱗西爪,各說不一,隻知他本是一位東哥特王子,早年曾在東羅馬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拜占廷)當過人質;東哥特先是聯匈奴搞羅馬,後又聯羅馬搞匈奴;狄奧多裏克祖上很早就信奉了基督教的阿裏烏斯派(基督教曆史上著名異端之一)。由此可見,狄奧多裏克雖屬蠻族,卻像阿喀琉斯在冥河浸過一樣,早就在文明的中心深受浸染,又見慣錯複雜情勢中的縱橫擺闔、折衝樽俎,軍事、政治、宗教、外交、文化,頂極政治家的五大要素,孔子所說“文者武備,武者文備”無一不齊,輔以鼎盛之年的體力和胸襟,落魄的羅馬人稱他野蠻人,就隻能視為一句酸語!狄奧多裏克呢,想不好好當國王都難!所以,一聽是蠻族,或諸如此類外在名稱,就喜歡顧名思義,有這種癖好和習慣的人們啊,小心被鐵打的事實拍疼你的小臉。

複原羅馬,如果說這是基於狄奧多裏克本人的原因,那麽客觀方麵,有本書是這樣剖析、闡釋的:[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在頻繁出現的無政府時期,某些非意大利人司令官或統治者,要使其母國(意即占領地)脫離帝國,組成他們自己的獨立領地,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由於他們已成為羅馬人,他們就會比他們的那些羅馬土生土長的前任們對那個世界性的永恒的城市保持更為狂熱的忠誠。待到帝國解體,這種對羅馬名稱的尊崇,成了日爾曼征服者對羅馬和基督教的一切東西都懷著矛盾心理的根源。

進行征服的日爾曼首領,麵對無形的羅馬權力和威望,搖擺於身體力量的強大和畢恭畢敬的卑謙之間,他們覺得需要服從於被他們征服了的東西。

阿陶爾夫(西哥特人首領)承認,他起初曾強烈希望將羅馬這個名稱抹掉,把整個羅馬建成一個哥特人帝國,但長期的經驗告訴他,哥特人由於其無約束的野蠻狀態,不可能被迫遵紀守法,而廢除法紀則意味著國將不國。於是他決定,用哥特人的力量來恢複和加強羅馬名稱的權威,以獲得名望,並以他無力取代的羅馬的恢複者形象而傳之後世。因此他停止了戰爭;因此他力求和平。

這也是東哥特國王狄奧多裏克的政策。狄奧多裏克奪取意大利和西西裏後,就決定放棄他的成功的軍事征討,而致力於保存和恢複傳統的羅馬製度,並將其行政管理留在當地人手裏。他給東羅馬皇帝寫信說,我們的統治將是你們統治的模仿。

就這樣,在血沫飛濺、殘垣斷壁、人心惶惶、末日恐懼的意大利,羅馬文明的心髒地帶,在經過貧窮、瘟疫、饑餓、死亡,殘殺等種種蹂躪之後,羅馬帝國的孓遺子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重歸了一個安寧、富足、有公共娛樂的年代!狄奧多裏克在意大利王位上的33年,讓人想起中國南北朝的梁武帝。一個短暫的撥亂反正的王朝,一個風雲變幻狂暴肆虐後的寧靜港灣,一段曇花一現的幻覺美景,無可挽回的回光返照的最後霞光。

三、四十年光陰,足以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幸福與否,但在漫漫曆史長河中卻不過是白駒過隙、電光一瞬。曆史進程中的嬗變演化,並不像史籍紀年那樣截然明確,如同現實世界中的國界,也沒有地圖上的清晰紅線,從古羅馬到中世紀,公元476年根本算不上一個真正的河界標識。存在於4—5世紀交替的狄奧多裏克王朝,卻正好成為古羅馬文明與中世紀交接的一座小橋,無意間,它成為兩座巨大曆史文明碑石銜接處的一抹灰泥。而我,更願意用最後一縷晚霞來比喻,美麗、虛幻,絢爛、短暫;太陽之前已落,長夜即將升起。[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對於狄奧多裏克王朝及其統治,盡管有幾位史家不吝美意的稱讚,但我想,不同之見難免並存。狄奧多裏克帶兵進入意大利,屬不屬於侵略者的武力占領?羅馬帝國已亡,恢複亡者生前的衣著打扮,會不會是一樁醜陋的借屍還魂的無謂鬧劇?會不會是中國人所說的複辟倒退?像張勳的“辮子進京”?

不管怎麽說,狄奧多裏克止戰弭爭,保障和平,恢複糧食供給,重建中斷的交通道路,恢複商業貿易和一些羅馬式的公共娛樂,還有狄奧多裏克的宗教寬容,這些內容,後人的評價很容易眾口一詞。但狄奧多裏克完全襲用古羅馬的政治與法律製度和體製,財務官、執政官與元老院,這些在當時或許早已是有名無實的一具軀殼,會不會就像數百年後奧托創建的那個也延續了千年的“神聖羅馬帝國”,用伏爾泰的話說,既不神聖也不羅馬也不是帝國,完全隻是一個波德萊爾式的向晚霞致敬和追夢,一件晚霞織成的霞帔,一聲扶柩送靈者發出的長長歎息?

羅馬帝國死了,誰來給死去的羅馬帝國送葬?羅馬人?羅馬人早已自顧不暇;基督徒嗎?偉大的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以魯迅式的情感,說明自己對它的滅亡的毫不可惜。隻有遠道而來的東哥特人,狄奧多裏克,成為愷撒、奧古斯都創建的羅馬帝國唯一的扶棺送行者。

直到這時,那曾經龐大無比的偉大羅馬帝國的送終哀樂才真正響起。千裏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饒你曾經地跨歐非亞,饒你曾經地中海是內湖,饒你曾經龐培、凱撒、安東尼、奧古斯都,“都不過是過眼煙雲”。狄奧多裏克,這位來自日爾曼神秘、幽深森林的蠻族首領,以一種山裏人特有的純樸和虔信,用33年的光陰,為喪盡天佑的古羅馬做了最後的酡顏斂妝,皸染出羅馬和拉文納上空那最後的晚霞。

在意大利執政的第七個年頭,公元500元,狄奧多裏克第一次出巡前帝國首都羅馬。據說他受到了元老院、教士和人民的盛大歡迎,歡呼他為新的圖拉真(圖拉真是第一個非羅馬出身,而是出生西班牙行省的皇帝,帝國疆域版圖在他手上達至最大,是羅馬帝國曆史上最受尊崇的皇帝之一)。我現在沒法判斷當時的歡呼聲,有多少出自真情實意。羅馬公民的曆史,也就是一長卷的征服史,不是征服他人,就是被他人征服。感恩是羅馬人天性中所沒有的,也是驕傲的羅馬人所陌生的(雖然在羅馬傳統多神教中,羅馬人有時會對某位在他們看來起了好作用的神表示感恩,但這種所謂的感恩,完全建立在讓神都會恐怖的功利基礎上,如果神沒能達到或滿足他們的期待,他們竟然會用亂石砸打廟宇,推倒聖壇,甚至把神扔到大街上,見蘇維托尼烏斯著《羅馬十二帝王傳》。對神都如此的感恩,別說驕橫的羅馬人不可能把它移情到人身上,就是真移過來了,十有八九也是沒人敢領教消受)。不過曆經數百年的戰爭滄桑,驕橫的羅馬人也早學會了韜光養晦、見風行船。更重要的,虔誠雖然也是羅馬人原先所陌生的,但這時,一種可以媲美羅馬人曾經不可一世的驕橫的極度虔誠,已深深紮根於羅馬人的心靈。終於有一天,它要了狄奧多裏克,和那個短暫王朝的命。

事實上,狄奧多裏克王朝能在意大利安然屹立三十多年,除了國王在軍事、外交、經濟、政治與法製和文化維護上的出色成就,另有一個重要因素不可或缺:宗教。它讓你看到,精神領域的意識形態,多麽像《天龍八部》段譽手中的六脈神劍,既可對人施以生殺予奪,也能置一個王朝的生死存亡於掌股之間。這柄無形的“六脈神劍”,就是當時方興未艾、風頭正盛的基督教。[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雖然我並不想於本文中過多涉及基督教的曆史,尤其是基督教的教義,但為著厘清文章內容的脈絡線索,必要的追本溯源在所難免。

基督教肇始於公元前後,一世紀中期,尼祿第一次瘋狂迫害基督徒。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發布《米蘭敕令》,基督教取得合法地位。392年,狄奧多西皇帝頒布法令,基督教取代羅馬原有的多神教,上升為國教,其它宗教一律廢黜。就在基督教從被迫害者升為國教,取得對其它宗教在帝國境內的絕對勝利時,教會內部,正統與異端之爭,開始了漫長而激烈的鬥爭。公元4世紀初,一位名叫阿裏烏斯的人,在亞裏山大裏亞提出他的學說。這學說後來成為基督教史上著名的異端: “阿裏烏斯教派”,它受到正統教派的嚴厲譴責和清洗。

狄奧多裏克的東哥特人信奉的,正是阿裏烏斯派。

本來,東哥特人也好,西哥特人也好,甚至克洛維的法蘭克人,他們信奉基督教不為別的,就為著這麽一來,證明自己成了貨真價實的文明的羅馬人。他們不明白、也不在意什麽派不派的,不都是基督教嗎?他們以為穿上製服就是警察,誰知人們說,那是保安服。而且,後來,還成了必須取締的“保安服”。

但曆史,往往充滿九曲十八彎的江流回轉。

這又得另起一針線頭。[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公元395年,羅馬帝國一裂為二,分成東羅馬帝國(都君士坦丁堡,又名拜占廷)和西羅馬帝國(都羅馬,後遷都拉文納)。這東西兩羅馬,按理說是兄弟國,實際上,倒也確實像是歐洲戲台上常演的那種兄弟,你盯著我的財寶,我瞄著你的江山,一不覺意就緊卡對方的脖頸,從來別扭多過和睦。帝國之間如此,兩帝國所在教會也是身隨影行。484年,拜占廷與羅馬兩教會的領導,據說是對教義理解的差異,又鬧起別扭,結果,一拍兩散。從484年—519年,整整35年,大家都背過臉去,互不理睬,這就是所謂的阿卡西烏斯分裂。

這35年,差不多正好是狄奧多裏克在意大利王位上的黃金歲月。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適逢羅馬、拜占廷鬧別扭,狄奧多裏克的意大利之行,就很可能是一段寫滿未知與變數的旅途,一段需要重寫的曆史。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宗教分歧給了狄奧多裏克一個天賜良機,但分歧過後,狄奧多裏克這位客座國王的王位,就難保無虞了。

話說公元489年,拜占廷皇帝芝諾讓狄奧多裏克進軍羅馬,清剿奧多亞克,是早已看出狄奧多裏克終非池中物,養虎身邊,患莫大焉。驅虎滅狼,一則化解禍起蕭牆的腋下之憂;二則便於坐收漁人之利。但看到狄奧多裏克穩坐拉文納宮殿,儼然成為一代“中興明君”,拜占廷皇帝心頭,怎麽也不是滋味。蠻夷之人,終究非我族類,占據西羅馬廣大疆域,始終是心頭恨憾之事。雖說以“我”的名義代理行事,對“我”還算客氣,但終不如攥回自己手中穩當。因此,拜占廷對狄奧多裏克,一直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拜占廷對狄奧多裏克必欲滅此朝食而後快,那羅馬和意大利人呢?他們對狄奧多裏克又是怎樣的想法?[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又得暫且退後幾步,將目光轉到公元5世紀羅馬帝國疆域內的基督教上,去感受一下當時的宗教氛圍與基督徒的激情。因為那時的羅馬人和意大利人,已經99%皈依了基督教,而且,虔誠非常。不透過基督教,你就不可能深入認識當時的羅馬人,意大利人,也就無法理解他們對待東哥特人國王和他的王國的真實心理。

俗話說,窺一斑可知全豹,下麵的故事來自史籍的確切記載。

亞裏山大裏亞一直是羅馬帝國的文化重鎮(甚至從希臘時代起),希帕莎是該城著名天文學家塞翁的女兒,她本人也是科學史不多有的女數學家和天文學家,高貴、智慧、清白。希帕莎不知自己何時觸撥了同城基督教主教西裏爾——當時正炙手可熱的宗教權勢首領,死後被敕封為天主教聖徒——詭異邪惡的心。一天,在西裏爾的策劃下,一群暴徒衝近希帕莎,將她拖進教堂,剝光她的衣服,用尖銳的蠔殼把她的肉一片片地從骨骼上剝掉,然後,把她還在顫動的四肢投進了熊熊的烈火。

—— 這就是當時席卷整個羅馬帝國的社會風氣。凡是被認為不合正統教義的人士(猶太人首當其衝,災難最深),隨時可能在一群暴徒突如其來的衝襲之下被投入熊熊烈火。這種事情決不是僅僅發生在亞裏山大裏亞,整個羅馬帝國境內,包括拜占廷,羅馬,後來最負盛名的是西班牙,火燒活人成為一時之風尚。這就是羅素所稱為 “一個對公正和理性的探索抱有敵意的世界,一個迷信成災和狂熱盛行的時代”。顯然,與尖利的蠔殼和熊熊的烈火相比,博學、寬厚的伯蒂先生的表述,實在是學究得太過溫雅了。

這也就是狄奧多裏克所處的時代,和他真心虔誠地想要成為其中一員的“文明人世界”,但偏偏地,狄奧多裏克大王,在宗教意識——那個時代最為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卻是個十足的掉以輕心的逆行者。



本帖已賺工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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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31 9:23:00
[英超]利物浦隊(1.85) -- 切爾西隊(1.85)
山東遊子
軍銜:海軍中校

[原創紀念章 授勳時間:2006-4-20 11:37:34 授勳原因:符合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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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樓

發帖心情

狄奧多裏克本人皈依基督教阿裏烏斯派,但從不搞宗教迫害。

在他的長時間的統治中,找不到一個意大利的正統基督教徒,不論出於自願還是被迫,曾改奉征服者的宗教。[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狄奧多裏克的政府,對猶太人采取了容忍的態度。

當我們尊敬的洛克先生從1685年起,不停地以書信的形式,發表他那裏程碑式的宗教寬容的論述,他卻沒有提到,在1000多年前,一位被羅馬人稱為野蠻人的部落首領,在情勢最為複雜甚至可以說是充滿凶險的年代,就已經那麽做了,而且,做得幾乎完美無缺(直到臨死前的被迫功虧一簣)。

但羅馬人、意大利人,生活在由狄奧多裏克重新複原的,安寧、富足、又有了娛樂的“小羅馬帝國”裏的羅馬人、意大利人,他們又是以一種什麽樣的眼光,在凝視狄奧多裏克的宗教寬容?

狄奧多裏克慨然加之於基督教世界的宗教寬容,對意大利狂熱的正統基督教徒來說,卻是令他們十分痛苦和反感的事。這些不知感恩的臣民,永遠不能對這位哥特征服者的出身、宗教、或甚至品德,由衷地加以寬容。過去的災難已被遺忘,遭受傷害的感覺,或疑心,被目前的幸福時刻襯托得更加難堪。

前麵說過,羅馬人的字典裏沒有感恩這個詞。雖然自從瓦倫斯皇帝戰死,被人“征服”的次數已是數不勝數,但羅馬人的驕傲始終未泯。不管怎麽說,在羅馬人暗藏、含蓄的心裏,東哥特人始終是蠻族,是外地人。更重要的,現在的羅馬人的宗教虔誠,已經趕上他們的傳統驕傲,他們決不能因為狄奧多裏克給他們帶來了和平、糧食和娛樂,就忘記東哥特人是異端。驕傲又虔誠的羅馬人,怎能忍受一個蠻族+異端的統治?

於是,當羅馬和拜占廷重新和好如初,狄奧多裏克的命懸一線,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519 年,羅馬教皇何爾米斯達斯與拜占廷帝國和東方教會達成協定,裂教活動結束,帝國宮廷和教皇羅馬之間關係非常融洽。這時,許多意大利人又轉向君士坦丁堡。與此同時,法蘭克吞並勃艮第,夾在日益強大的法蘭克王國與重新對西羅馬舊地野心勃勃的拜占廷帝國之間,狄奧多裏克多年來第一次感到孤獨,感到危險正悄然逼近。就在這時,523年,北非的汪達爾王國開始執行親正統派基督教和拜占廷政策,中斷了同拉文納的官方關係。

523 年,東羅馬皇帝查士丁正式宣布阿裏烏斯派異端為非法,要徹底清剿。狄奧多裏克派羅馬教皇去跟帝國皇帝談判,未果。這下,狄奧多裏克真的緊張起來,真的慌了(整個意大利境內,阿裏烏斯派的東哥特人占不到人口的1/10,其餘都是正統的天主教徒,情勢懸殊,一目了然)。狄奧多裏克老了,455年出生的他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已經喪失青年時進軍意大利的膽略與幹練,而淪為東哥特人中英雄暮年的梁武帝和唐玄宗。方寸大亂的狄奧多裏克唯一的招數,是無頭無腦地懷疑自己人,並將他們一一下獄、處死。一直委以重任、視為知己的肱股之臣,紛紛歸入叛國之名冊。“有辱使命”的教皇約翰一世從君士坦丁堡一回來就下了獄,然後被生生餓死;鮑依修斯不明就裏地下獄、流放,然後被活活勒死;鮑依修斯的嶽父,名門貴族後裔西馬庫斯被提前送上黃泉路。最後,輪到狄奧多裏克自己,526 年,帶著悔意、歉意和一絲莫名的驚恐,追趕前麵幾位朋友去了,同往天國或是地獄。

阿諾德?湯因比說,狄奧多裏克一死,東哥特政權就一衰到底。

確實如此。

雖說如此,雖說隻剩狄奧多裏克的女兒孤兒寡母地當家掌朝,拜占廷曆史上最著名的皇帝查士丁尼,加上最著名的軍事家貝利撒留,用了20多年才最終得手,將意大利收歸囊中。

當戰爭結束時,意大利一半已是墳墓了。許多地方出現了人吃人現象。東哥特意大利的毀滅,是人類曆史上最悲慘的一章。古典式羅馬城消逝而中世紀式的羅馬城就出現了。[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從此,羅馬、意大利、羅馬帝國的各個廢墟行省,整個歐洲,就結結實實地走進了中世紀,走進了漫漫千年的文明黑暗期。

最後說一句,羅馬人、意大利人協助拜占廷人摧毀了東哥特這個異端王國(湯普遜的書有記述,當貝利撒留勝利的消息傳開時,意大利居民自發地進行了聲勢浩大的起義。在許多在城市,狂怒的民眾屠殺了東哥特的駐防軍),但他們迎來的“正統”的日子並不長久。之後,意大利,甚至羅馬走馬燈式不間斷地成為一個又一個異族、異端“飲馬波河、台伯河”的牧場,就像中國某些城市所炫耀的,成了六朝、八朝或十朝古都。而所謂六朝、八朝或十朝古教,在我看來,並不是什麽太值得炫耀的事,因為它隻不過說明這座城市六次、八次或十次被人征服,被人擊破而已。意大利在狄奧多裏克之後的曆史,就是一部五彩斑斕的異族征服史,直到公元19 世紀,馬誌尼和加裏波第的出現。

曆史滿是轉折,像極漢字筆畫。生逢曆史轉折之際,自我顧盼或後人閱讀之時,總是容易生發更多感慨和思索。

對於這一點,赫爾曼?赫塞的一段話,給我留下了至深印象。

隻有在兩個時代交替,兩種文化、兩種宗教交錯的時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難,成了地獄。如果一個古希臘羅馬人不得不在中世紀生活,那他就會痛苦地憋死;同樣,一個野蠻人生活在文明時代,也肯定會窒息而死。曆史上有這樣的時期,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兩種生活方式之中,對他們來說,任何天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感都喪失殆盡。

赫塞到底是詩人和最後一名浪漫騎士,短短一段話,智者的敏感、尖銳、一針見血的真知灼見與文人的偏激、矯情、不合史實的誇大其詞,簡直是密不可分地共冶一爐。這也正應了那句老話,真理總是騎在謬誤的背上飛翔。[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但有一個人,還就真如赫塞所言,生活在這種古希臘羅馬人-野蠻人,文明時代-中世紀的交替與交錯的時代,並且最終“痛苦地憋死”,他就是本篇主人公,狄奧多裏克王朝的鮑依修斯。

公元5世紀末到6世紀初的東哥特-意大利,正處在一個“三駕馬車”的時代。古羅馬文明殘體、日爾曼蠻族與基督教勢力,仿佛三匹力量不同、各有方向、但又緊緊纏扣的馬,將古羅馬帝國疆域為中心的歐洲曆史,拉扯成一團亂麻。鮑依修斯,就是這團亂麻上一根脆弱的生命之線,最終被曆史的車輪“車裂”而亡。

鮑依修斯(480—525年)的簡曆,趙敦華幫他撰寫得最為簡捷明了:出身於顯赫的羅馬貴族家庭,早年在雅典學習哲學。5世紀末,狄奧多裏克率領的東哥特人占領羅馬,建立了王國。從510年起,鮑依修斯在東哥特王朝任大臣。523年被控叛國罪下獄,兩年後被處死。(《基督教哲學1500年》)

鮑依修斯名傳後世,首先得於他的學者形象。據說他曾在雅典最著名的大學求學、研讀18年,擁有純正而淵博的古希臘羅馬知識。他曾計劃將柏拉圖和亞裏斯多德的全部著作譯成拉丁文,並實際完成了其中部分及注釋。他所寫的算術、幾何、音樂教材,是中世紀學校運用最廣泛的教課書。他所寫的神學著作,成為後來經院神學大師阿奎那重視和注釋的對象。鮑依修斯還精通機械學、天文學、邏輯學和金融錢幣學,並以誨人不倦的精神將這些知識傳授給他身邊所有的人,無論是羅馬人還是蠻族,貴族、平民還是窮人。“他的生涯和著作與當時文明的普遍衰落形成鮮明的對照”(羅素《西方的智慧》)

這樣一位博學多識的人物,加上貴胄世家的徽章和王朝重臣的身份,天然地成為那個告別的時代最好的見證人和凝聚折射點。現在,就讓我們來看看鮑依修斯和“三駕馬車”的關係。

為了說明鮑依修斯的貴族出身,偉大的愛德華·吉本造了一句賣弄與妙趣想象力合二為一的句子:鮑依修斯元老是加圖和塔利同意視為同胞的最後一個羅馬人。加圖(公元前243-149年),就是那個被稱為羅馬共和國原則和良心的大加圖,一個嚴於律己,更嚴於律人的元老院首席元老,他那著名的“必須消滅迦太基”的結束語,樹立的是一個“羅馬原共和主義者”的形象。加圖都同意認可的,自然也就是“免檢產品”。塔利就是西塞羅,一個同樣熱情洶湧的羅馬共和製的維護者,也是羅馬曆史上最著名的文學家。鮑依修斯的拉丁文全名是Anicius Manlius Severinus Boethius,吉本據此說,他繼承了當時的帝王都渴望能有此出身的安尼西安家族的遺產和榮譽,而他的曼裏烏斯名號更使人相信,他的確是或被假定是一群曾把高盧人逐出太陽神廟,並為了共和國的紀律犧牲他們的兒子的執政官和專製君王的後代。鮑依修斯出生之時,西羅馬帝國已滅亡4年,按照嚴格的曆史紀年,他已經不屬於正兒八經的“羅馬公民”,而是中世紀的封建臣民了,但他偏偏又是個正宗嫡傳的羅馬貴族;而且,曆史還特意把他安排在由一個蠻族首領“克隆”重建的“晚霞中的古羅馬”,這或多或少,也算是命運之神一個小小惡意的玩笑吧。貴族,從來是高貴與敗壞的同體稱謂。生逢由血腥狂暴走向迷信黑暗的世紀末,太多的所謂貴族,容易成為赫塞筆下狂躁不安的荒原狼(在中國則是張岱、朱耷和《茶館》裏溜鳥的八旗),或成堆成群的廢物,在放縱、荒謬、痛苦的命運感中踏上不歸路。但鮑依修斯,卻表現得截然相反。[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羅素一提到鮑依修斯,就說到他始終是狄奧多裏克的朋友。這種說法的根據,我們不知在哪。但可以肯定的是,從510年起,鮑依修斯就是狄奧多裏克非常重要的一員大臣。在13年的從政生涯裏,鮑依修斯擔當的,有點類似我們今天分管文教衛體的官員,教育、藝術、天文和神學,都是他展示才華和學識的領域,他也確實做出了無損令名的成績。事實上,不僅鮑依修斯本人是名出色的執政官,他的兩個兒子也都是表現不錯的執政官。對於鮑依修斯的行政能力,羅素有一段這樣的話:把鮑依修斯當作一位脫離當時實際的象牙之塔裏的思想家,那就錯了。相反,更像古時許多哲學家那樣,他身處實際事務紛擾之中,顯得是一位有才幹而頭腦冷靜的行政長官。從這個意義上說,鮑依修斯是希臘羅馬文明與蠻族政治間的一根堅實而優質的紐帶,當這根紐帶被人為繃斷時,也就象征著,整個西歐曆史的航船與古羅馬文明的海岸徹底斷纜,迅速消失在中世紀茫茫黑夜的海麵。

最後,鮑依修斯和基督教的關係。我們不得不一如既往地引用瀟灑而隨意的羅素博士的話:當然,像當時大多數人那樣,他不可能不是一個基督徒。對於羅博士的這句話,可資佐證的材料在《牛津基督教史》裏可以找到:到5世紀30年代,基督教變成大多數有教養的羅馬城市居民的宗教,除了極少數例外,占統治地位的上流人士全是基督徒。到5世紀中葉,羅馬城市中的異教徒(包括不信教者)已所剩無幾。作為一個有哲學修養的基督徒,鮑依修斯寫過五篇討論“三位一體”的神學論文(這是當時的熱門話題)。不過基督教對於鮑依修斯來說,最深的痕跡恐怕是,他始終是一名正統的天主教徒,而他的國王,狄奧多裏克以及東哥特族人,則是阿裏烏斯異端派,所以,當鮑依修斯被處死以後,很長時間,鮑依修斯竟被推崇為被異端迫害至死的殉教烈士。曆史的隨意性於此可見一斑。而這貌似莊重而神聖的隨意性曆史的受益者,竟會是柏拉圖,想起來不能不讓人莞然。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羅馬文明血脈、蠻族政治和基督教精神,仿如一種混合液體,如琥珀,緊緊凝結在鮑依修斯身上。令人驚奇的是,在一個急劇失衡、天崩地解、高度迷狂的年代,一個注定無處可逃的心靈,鮑依修斯留存在曆史底片上的精神圖像,透過殘篇斷簡,映出的竟是一幅超然萬物的“純哲學的寧靜”,迥然有別於荒原狼和八旗子弟,也有別於他同時代前後的眾多傑出或愚暗的心靈,無論是殘餘貴族,還是基督教父。既非麻木的無動於衷,也沒有迸發出激情創痛的呐喊與悲憤;無辜遇死,一心追求竟然隻是心如止水,讓萬種思慮化解如風,這是鮑依修斯最讓人驚異之處,也正是那個重大而特別的曆史轉折年代的濃縮寫照與印證。

讓我們重溫一下鮑依修斯的死亡經曆。

提起鮑依修斯,人們通常都會講到這件事。公元523年,鮑依修斯以叛國罪被判死刑,在監獄等死期間,他寫了一本書,名叫《哲學的安慰》。死刑犯在臨刑前產生哲學性的幻想和寫作激情,我相信並不是個例而是具有普遍性的現象,但在一年多時間,寫出“中世紀不可多得的文情並茂的哲學作品,有人將它評價為“可與柏拉圖與西塞羅著作相媲美的金色篇章”。(趙敦華《基督教哲學1500年》),就恐非常人所能為了。

鮑依修斯遭“誤殺”的背景和原因,上篇文中已有說明;但這件事情具體的前因後果,隻有吉本給我們描述了一個類似司馬遷為李陵辯護的故事。而且,吉本敘述這故事的風格也與太史公相似,激情洋溢,口齒不清,個性鮮明。由拜占廷皇帝引發的集體肅反案在東哥特-意大利上演後,元老院一名叫阿爾比努斯的元老被指控,罪名據說是,膽敢希望使羅馬獲得自由。看不過眼的鮑依修斯勇敢地站出來,慷慨激昂大聲疾呼:如果阿爾比努斯有罪,那元老院和我本人也必然都犯有同樣的罪行。而如果我們全都無罪,那阿爾比努斯便應當同樣受到法律的保護。鮑依修斯充滿自信的辯護的結果是,他陷入了與他的當事人同罪的境地。很快被拘捕,然後被流放到意大利西北部的帕維亞。[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備受後人由衷讚譽的吉本,給鮑依修斯的辭別人世,留下了這麽一幅真偽莫辨的圖畫:一根粗繩繞在鮑依修斯的頭上,然後用力收緊,直到他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裏被擠出來,這時用棍棒打他直到他咽氣的溫和的酷刑倒應該說是一種仁慈了。這究竟是吉本大師豐富的想象,還是真實的曆史再現,我們實在無力知曉。總之,鮑依修斯死了,“痛苦地憋死了”。

死之前的鮑依修斯有充裕的時間,為《哲學的安慰》畫完最後一個句號。這部書名充滿文藝性魅力的自我告解集,是鮑依修斯至今仍為文史學者們津津樂道的重要原因。羅素對它照例也是毫不吝嗇地贈予了文如泉湧的絕妙好詞。

書中沒有絲毫當代那種迷信與病態的跡象,沒有罪孽的縈繞以及過分強求那不可及事物的傾向。書中呈現一片純哲學的寧靜——它是如此寧靜,假如該書寫成於順境,或可被視為孤芳自賞,但該書卻是著者被判死刑後在獄中寫的。

要評判作為行政官員的鮑依修斯,需要把他放入他所處的時代環境,放在他的職責範圍內,輔之於大量具體、細致、客觀的事實材料;要認識作為文人學者的鮑依修斯,就繞不開《哲學的安慰》,因為除了5篇神學論文,一些譯作、注釋文和各種教材類小冊子,《哲學的安慰》是鮑依修斯不多的原創性作品,而且,肯定是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文藝作品。

但我手邊暫時還沒有這本書,有的隻是趙敦華的介紹分析和羅素的評語。為了獲得一個真正“整體”性模塊,我從《西方哲學史》把下麵這首詩全文切割下來,盡管該詩實在有點長,但舍此再無其它較完整的原始材料。羅素說,這首詩在哲學含義方麵和波普的《人論》(Essay on Man)很相似。

你如果以最純潔的心[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觀看上帝的律令,

你的兩眼必須注視著太空,

它那固定的行程維係著眾星在和平中運行。

太陽的光焰

並不阻礙他姊妹一行,

連那北天的熊星也不想[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叫大洋的浪花遮掩她的光明。

她雖然看到

眾星在那裏躺臥,

然而卻獨自轉個不停

遠遠地隔開海洋,高高地懸在太空。

黃昏時節的反照[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以其既定的行程預示出

暗夜的來到,

但那曉星則先自白晝而隱掉。

這相互的愛情

創造出永恒的途徑,

從眾星的蒼穹之上[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除去一切傾軋的根源,除去一切戰爭的根源。

這甜蜜的和諧

用均等的紐帶束縛住

所有元素的本性

使那些潮濕的事物屈從於幹燥的事物。

刺骨的嚴寒[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燃起了友誼的烈焰

那升騰的火直升到至高之處,

留下這大塊的土地沒入那深處的故淵。

萬紫千紅的物華

在陽春發出馥鬱的香花,

在炎夏產出成熟的五穀[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在涼秋帶來碩果累累的枝椏。

上天降下陣陣的暖雨

再為嚴冬把濕度增加。

舉凡生活在地上的眾生

都受到這些規律的滋養和育化。

當他們一旦死去,[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這些規律又把它們帶到各自的際涯。

彼時造物者高高坐在天上,

儼然把統馭著全球的繩韁在拿。

他作為它們的王

以顯赫的權力君臨著萬物。

它們由他得生,蕃衍,和躍動[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他作為它們的法律和法官對他們加以統轄。

凡以最快的速度

疾馳於其行程的

經常為他的大能引向後部,

有時更突然迫使它們的進程就此停住。

若非他的大能[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限製它們的暴躁,

把那狂奔不息者納入這圓形的軌道,

那至今裝飾一切的

凜然的律令

怕早已破滅毀銷,而

萬物也將遠離其太初以來的麵貌。[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這強有力的愛

普及於一切,

一切返本還原

尋求至善的眾生。

若非愛情將

世間的事物[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帶回首先給予其本質的根源

世間將沒有什麽得以持續永遠。

這詩確實長了點。

《哲學的安慰》采用的是散文和詩構成的對話體形式,鮑依修斯自稱時,用散文;哲學女神的回答,則借以詩歌。上麵這首詩,大概就是哲學女神的回答。坦率地說,這不說是首十分糟糕的詩,也確實算不上一首精彩動人的好詩。它和中國宋朝的那些說理詩非常接近,讀之味同嚼蠟,讀後興昧索然,通篇是些哲學理念的堆砌,不用讀完,就知道他想說什麽了。如果以這首詩為標尺,加在鮑依修斯和《哲學的安慰》一書上的眾多溢美之詞,實在有點浪得虛名。也許,這首詩並不是其中的佳作,況且翻譯也在添亂,讓人遺憾,脾氣不好的簡直會發火(單是那些變化無常的人稱代詞就讓人丈二金剛)。何兆武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學者,但《西方哲學史》中的瑕疵,實在不隻一處。上麵提到的波普的《人論》,恕鄙人學疏識淺,我隻知道卡西爾的《人論》,我衷心祈願這不會是個恐龍級的筆誤。

相比之下,趙敦華筆下的《哲學的安慰》,要有吸引力和魅力得多。無論是談命運的不幸和變幻無常,還是天命決定和人的自由選擇,談惡的來源和智慧的關係,這些純哲學或說是純神學概念的話題,即使對當代人而言,也依然有因人而異的生動感染力。比如,針對鮑依修斯指出,人生的命運與自然的秩序都是同一的,它們支配著萬事萬物的流逝往複,不依人的願望停駐於某一處(浮士德的理想)。命運女神如是說,“如果你對所失去的有所報怨,如果不真正屬於你的永遠不會失去,我還能行使我的權力嗎?睛天後麵是陰霾,鮮花與收獲的季節過後是雨露時節,大海有權平靜地微笑,也有權在風暴與巨浪裏咆哮。我豈能因人的貪得無厭欲望而固守恒常。恒常不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是場不停的遊戲:我的輪盤快速飛轉,高興地把低者抬高,讓高者降低”。一葉知秋,能寫出這樣句子的人絕非浪得虛名,“居長安也易”,可見沒在雅典白混18年。趙敦華據此分析到,鮑依修斯從命運無常的本性中悟道,一切依命運降臨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幸福。人生追求的幸福是“這樣一種善,人一旦獲得它,就不再有進一步的欲望。它是善中之至善,包含著一切善”。顯然,官職、名譽、門第、財富、享樂都不是至善,它們會引起更大的欲望。隻有美德才是人通過自己追求、不依賴命運即可獲得之幸福。熟悉希臘羅馬哲學的人看得出,這一結論在斯多噶和新柏拉圖學說裏隨處可見,但聯想到鮑依修斯的人生遭際,這個結論也完全可以視為鮑依修斯本人的發現和感悟,它與鮑依修斯的命運水乳相融,成為照耀他命運旅途的指路航燈。憑籍這一哲學之光,鮑依修斯找到了人生的安慰,他可以安然上路了。至於後來的多事之人,從《哲學的安慰》一書中,看出鮑依修斯不是一位真正的基督徒或是一位基督徒,對於今天的人來說,早已是無關痛癢的皮屑無趣之事。

從鮑依修斯為阿爾比努斯鏗鏘有力的辯護短語中,清晰地透露出鮑依修斯見義勇為、仗義執言的性情中人稟性,依稀閃現著西塞羅當年的風采。但一朝被下獄,自知難逃一死,鮑依修斯反倒泰然處之,力求心平氣和。我們從《哲學的安慰》書中和其它史籍裏,見不到鮑依修斯對於狄奧多裏克,對於不公之命運的狂躁與憤疾。自問自答的化解方式,重現了蘇格拉底的精神風貌。這一點頗能引人聯想,古希臘羅馬文明第一位哲學大家,粗略地算,始於蘇格拉底;而鮑依修斯,正好處於古希臘羅馬文明的蛇梢末端。雖然倆人在哲學史的影響天殊地別,但就他們的赴死心態而言,也算是一脈相承,殊途同歸了。[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

平心而論,在西方文化史中,鮑依修斯並不是一位有著獨創性的思想者(羅素博士那些偏愛有加的溢美之詞,隻能從羅博士的主觀角度去理解,而不宜從鮑依修斯的客觀實際去認識。稍有眼光的人,即使從趙敦華引介的內容也能看出,鮑依修斯的文學才華有限,思想的個性力度與深度,更是止於重複前人的話語,以今人之視野麵對,多少散發著一絲平庸的酸腐之氣。但就鮑依修斯所處的時代而言,他至少沒有墮入荒唐、瘋狂、迷信的時代漩渦,他還是一個清醒、理性的古典文明式文人學者,在一個極端形而上學的意識形態全麵籠罩、扭曲人性的年代,這已是難能可貴)。從哲學角度說,他不是一位真正的哲學家;從基督教神學而論,鮑依修斯的才華和貢獻,遠遠無法跟他之前的安布洛斯、傑羅姆和奧古斯丁相比肩。嚴格地說,鮑依修斯甚至算不上一個真正的思想家和文學作家。但我認為,所有這一切,並不能掩蓋鮑依修斯在文化史的地位和意義。如前所言,這地位和意義有一多半拜他所處的那個特殊時代所賜。當狄奧多裏克以他卓有成效的文治武功,為古羅馬帝國唱響送行的挽歌,鮑依修斯則以最後一位古典式文人學者的形象,作別了整個希臘羅馬文明。淺淺淡淡的晚霞,是古典文明最後的明眸和灰燼。數百年後,當偉大的文藝複興曙光晨曦初現,意大利、法國等西歐人文主義者從深埋地下的灰燼中,重新抖露出亞裏斯多德、柏拉圖、蘇格拉底、荷馬等全部的古典寶藏時,其中有一條若隱若現、若斷若續的細細灰線,就是鮑依修斯當年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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