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小羊
分享信息和故事
（注：恩典，是指白白的禮物，不求回報的付出。）
前兩天晚上，正想給父母電話，媽媽的電話就先來了。她的語氣和以往不同，充滿了無奈，而且很小聲。原來是為了奶奶，她的婆婆。
我的父親是最小的唯一的兒子，非常孝順。我媽媽是事業型，很早就出國（現又回國定居），爸爸也經常不在，一直搬家，為了讓我上好一點的學校，我大部分是奶奶和爺爺帶大的，因為戶口所在的地方學區好。父親還在上班，姑媽們已經退休。爺爺很早就住進了養老院。奶奶這幾年一直是獨居的。
媽媽說，隨著年紀的增加，奶奶的身體越來越差。最近住了院。令媽媽沒有想到的是，即使這麽病弱，她的脾氣絲毫不改。不願意請護工，一定要我爸爸陪夜。整個晚上一會兒要這樣，一會兒要那樣，我爸爸的身體已經開始吃不消（他自己也有高血壓，白天要上班，那個工作責任很重的）。姑媽們年紀更大，雖然不用上班可是沒人願意陪夜--這也不怪她們，這些年來，在多的耐心也被磨光了。無奈隻能請了護工，人家做了一天就不幹了，說是受不了這麽難弄的老人。護士，其他的病人，也受不了老太的折騰。爸爸不斷地給她燒菜補營養，不斷地被她冷嘲熱諷的打回來。父母在幾位生病的老人間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往後她出院，自己住肯定不行了，不知道誰願意把她接回去照顧？媽媽傷心地對我說，知道嗎，你奶奶對你爸說，我把你養得這麽大，你現在回報怎麽不應該？隨後又問我，她怎麽是這樣的人，怎麽能這麽自私，對自己的兒子？
媽媽的話一下子把我帶回了黑暗的童年。所有的人，家人，老師，都告訴我，奶奶為我做了多大的犧牲，多辛苦，多關心我，將來不能沒有良心，等等等等—我卻在她惡毒的語言中掙紮著，疑惑著，無法向人解釋我的痛苦，因為心靈的傷口是肉眼看不見的，奶奶從來不打我，她做很多的家務來告訴我她的苦，來折磨我的良心。她用她的嘴告訴我，我們姓X的人都沒有好的種，懶惰，無用，沒出息，沒良心，每天，每個小時，她要從我爺爺開始罵到我爸爸，到我。她說，我怎麽這麽命苦，嫁了這種棺材，生了這種蠢才，還要養我這個白眼狼，年輕時傻，隻知道付出，沒有享受過一天，等等。然後目光淩厲的盯住我，問：我到底做了什麽孽，欠了什麽債，要付出這麽多？你要這樣折磨我？你說呀！！說呀！！！
爺爺從來隻是沉默，爸爸從來就是和她大聲的爭執起來，不堪入耳的話響遍大樓，而我從小就會躲起來。上了中學，老實說，我好幾次已經做好了殺了她再自殺的準備，我沒有人理解（大家都認為奶奶對我有恩，包括父母），我還以為人生就是這樣的，我以為人活著就是這麽回事，我也會變成跟她一樣的人，那還活著幹嘛呢？而且，我還真的認為，我死了就能解脫奶奶，贖了我的罪。幸好最後的一絲叫做希望的東西把我拉了回來。
俱往矣。
我以盡量平靜的口氣對媽媽說，是的，沒錯，奶奶就是這樣的人，她的確誰也不愛，就愛她自己。這是你改變不了的事實。除了你自己，你誰也改變不了，包括你的丈夫，他的孝順觀念。我們隻能改變自己，讓自己充滿智慧的眼光，開闊的胸襟。我們隻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不可能讓每個人都滿意。我不知道怎麽辦，但我可以聽你說，安慰你。我說，我跟奶奶生活了這麽久，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
可能是被我的成熟嚇了一跳，媽媽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對我說，Ifeel sorry for you （可能用中文不好意思吧）。我的眼睛酸了。
其實，媽媽還沒有完全理解我奶奶這樣對我爸爸的原因。她的功勞不僅是帶大了我爸（其實我爸主要是他外婆，也就是我奶奶的媽媽帶的），更重要的是，她還為兒子媳婦帶大了我。用她自己的話說，你爸媽，特別是你媽，尿布沒換過幾次就從天上掉下來個這麽大的孩子，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付過一點錢就能買啦？沒有我她能有今天？要是你媽怎樣怎樣，我老太婆就跟她同歸於盡，我怕誰！你去告訴她！---當然，那時她身體還沒有這麽壞，我也不會把這話轉訴給媽媽。我隻能對媽媽說，可能奶奶知道姑媽們都受製於老公，又是女兒，所以才會這樣無視我爸爸的付出。
有過這樣的過去，我已經成為和我奶奶完全相反的人。武則天不是我的偶像，人上人不是我的目標，我的醫學知識絕對沒有專業的醫生多，我絕對沒有已經看穿了所有的人，我想要這個，我就會直接說，不會讓人猜來猜去。我不會讓保姆用手洗被子，而不讓她用洗衣機。我盡量不說粗言穢語，不去無休止的埋怨環境，人，命運，社會等等。我不認為誰欠了我的債—想到自己多次差點死，我的靈魂就對生命湧起熱愛和感恩。而我的奶奶，一生做每件事都計算著如何得到回報，如今落的晚景淒涼， 隻有一個人願意照顧她，願意承受她的精神折磨，而她連這種接受幸福的能力都早就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