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還記得我住的那巷子,這條巷子象一根溫柔的柳條在各家大院間蜿蜒盤繞,這些大院都充公了,每戶都熱熱鬧鬧的住了十幾戶人家。
順著我住院子的石板路走到盡頭就是一條叫柳蔭路的,一路上有很多很多的柳樹,它們娉婷多姿,長長的枝條象飄舞的水袖,柳樹下是潮濕而肥厚的青 苔,春天的時候,每家院子裏的苦楝樹就會開出大量細碎的淡紫色的小花,它們淒迷的開放,緩緩的飄搖,靜靜的落在那青苔上,這就是我小時候的細柳巷。
在柳蔭路邊一排房子的中部,在騎樓下,就有一個小人書攤,開書攤的是一個叫老瘦的人,他大約40歲,很瘦很高,麵若淡金,表情缺乏,多年後我 看《飛狐外傳》,當時的感覺是,苗人鳳怎麽就是老瘦啊!幼時總覺得他很高深莫測,他的書象橫的疊瓦一樣排在書架上,新舊不一,他就坐在旁邊,他的竹椅很 高,椅子邊緣被磨得光亮,四個腳是加長了的,他坐在上麵,手裏拿根很長的細竹子,很有點君臨天下的感覺。這根竹子偶爾會點在我不安分的手上,多數情況是便 於他不離開椅子就可以將書擺弄整齊。我小時候,一直堅信他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因為他擁有那麽多的書。
我記得我曾經很認真的對他說: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嫁給你!
他笑。
他說:你要嫁的不是我啊!
此後我陸陸續續的把自己許配出去N次,比如賣豬肉的老李,直到有一天我覺得這樣很愚蠢,才停止了這種行為。
到現在,老馬見到我就會問:阿小,什麽時候嫁給我啊?我就會裝惱羞成怒的威脅要殺他滅口。
回到小人書吧,我記得我總是想方設法的節約每一分錢,甚至撒些小謊騙我媽要些橡皮、本子錢,然後飛也似的跑去那兒,我坐在簡陋的長條矮凳子 上,如饑似渴、貪婪的讀著那每一本本卷頁了黑黃破邊的書。我記得書有一分錢看兩本,一分錢看一本,兩分錢看一本,三分錢看一本的。一本書,我總要細細的 看,那眼神,象看生離死別的戀人,仿佛那一眼,要將對方深深的刻在腦子裏,我看的如此用心,以至於每一本我看過的書我都可以過目不忘、繪聲繪色的複述。我 在那裏看的七把叉的故事、看小靈通漫遊世界、看木偶奇遇記、看白雪公主、三毛流浪記、西遊記、東遊記(我記得我看著笑的打滾)、、、、我也看到李慧娘、遊 園驚夢、茶花女、紅樓夢、基度山伯爵、、、、、我記得書基本有幾種,一種是畫的,簡單的單線線條,比如我認為我見過的最好的小人書,某一個版本的《聊 齋》,印象中是接近8開的紙,封麵是靛藍色的,書頁是老式的象右翻,字也是豎排的,那個線條就十分流暢老道。象中國畫的白描手法,寥寥數筆,無論人鬼都躍 然紙上。那是我最深愛的一套書,我還記得第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人背鬼過河,看了以後我連上廁所都不敢,夜裏走路死也不敢回頭。還有一種書是從電影轉過來 的,印象中這種書頁麵有點黑,我不很喜歡看,還有一種是用西方的素描法畫的,線條很多,好象《悲慘世界》是這種畫法。
但我對小人書的癡迷隻持續到小學5年級,因為我開始看武俠小說啦,順著柳蔭路下去是一個石橋,有一家人偷偷的提供武俠書,一毛錢看一本,我記 得我看的第一本武俠是古龍的。,當時好象武俠尚未被驗明正身,我們看的都是從香港偷運來的,繁體,豎字。覺得很刺激,也很有震撼力,我的神經在 武俠的刺激下變得大條起來,小人書再也達不到我的興奮閾值而被我迅速的拋到了腦後。
幾年前我回到L城,老瘦的書攤已經蕩然無存,甚至,書攤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
街道變得很冷清,當年熱鬧的院子也顯得破敗不堪,每一麵牆上都觸目驚心的用紅字寫著大大的拆字,那個拆還用一個圈圈著,讓人想起即將執行的死刑。
柳樹苦楝樹早被砍盡,不知怎的,忽然有一種人麵不知和處去的無奈悲涼的感覺。
老鄰居說,這裏要拆遷了。
他眯著眼睛看著天井的天空:拆遷了好啊。
天空灰蒙蒙的。
半年後,隆隆的推土機把這裏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
曆史總是這樣,它挾者風雨雷電像一架高速的列車轟隆隆的呼嘯而來,勢不可擋,我們隻能坐在在車上,看著很多東西被淘汰拋棄,粉身碎骨、灰飛湮滅心裏充滿悲傷。
昨夜,又夢回我的細柳巷,
夢見我的青磚瓦房,
夢見那蜿蜒的石板路,
夢見了老瘦,和他的小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