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豌豆
櫻桃豌豆分兒女，草草春風又一年
外婆去世了，電話裏爸爸說下周落葬，朱麗葉一看日曆正好那天是國內國慶長假前一個周末。於是跟老板請了兩周的假期回國奔喪，也是想出國這麽多年能過一個有家人環繞的中秋節。 兒子需要繼續上學，由趙睿自告奮勇的管著，這點朱麗葉還是感激他的，尤其是他的寶貝瑞秋才剛滿周歲。 白敏莉這次也異常配合， 他們兩口子過來接瑞恩的時候， 朱麗葉差點忘記自己是誰了， 宛然就是知根知底的老友記。她囑咐瑞恩好好聽爸爸話和Lily的話， 幫助帶妹妹，每天上學要自己起床，多做家事雲雲。 朱麗葉甚至有點為她的大氣感動了，想說果然人到中年，大家在離婚硝煙裏走來居然可以一笑泯恩仇了。
隻需要給自己買票，行程就簡單的多。 幾趟轉機，進海關的時候碰到的是一個特別年輕的小夥子。他看上去才像是學校裏剛出來沒幾年的畢業生，但口氣和手勢都極老練。 他翻看朱麗葉的護照，邊對照相片，邊問道怎麽出國十八年這才第三趟回來？ 朱麗葉這幾天為家裏的事著急，忽然被這樣一問，意識到自己居然已經敵營十八年了。 大有大江東去，子在川上曰的感覺。 她若有若無直視這這位年輕的官員的臉說，混的好的回來的勤，混的累的人出門不容易唄！我這不才拿到綠卡沒幾年，上班總歸要上的！她注意到這位提問的工作人員的胸牌上的名字是邵見及，心裏想說自己八年才拿到綠卡實在是少見至極， 這樣的名字令她不覺莞爾，當下就咳嗽幾聲掩飾而過。
朱正豪老遠看見女兒就扯著洪亮的嗓子在隔離欄那裏叫。 他年青時候是票友，唱老生，隨便一喊引路人側目。朱麗葉趕緊奔過去，父女兩人相擁，“爸，你再等我一會兒，我拿完行李就過來----”扭頭正要回去行李轉盤， 朱正豪拉著女兒的手說，”這是你劉姨，我們等你一個多鍾頭了“。 一個全身穿著米色的風衣， 裏麵一件深藏青色的襯衣和黑色牛仔褲的女人從父親邊上靠上前來， 跟朱麗葉來握手。 朱麗葉趕緊說“劉姨，很高興見到你！常聽爸說起你！”“哪裏哪裏“， 劉成鳳說， 你一路也辛苦，家裏都給你準備好了， 有你愛吃的油條白粥，我們還給你買了寶塔菜還有大閘蟹，你回來我太高興了。”大家都很和氣，挑著得體的話說，生怕有言語不周之處無端尷尬。朱麗葉甚至想劉姨的“哪裏哪裏”如果翻成英文的話， 用“where where” 也是別開生麵的嚐試。心裏麵有這樣的段子，嘴角的笑容就自然起來。 一家人的樣子甚是無隙。
母親前年去世的時候朱麗葉也回國奔喪。那時朱正豪和大姑來接機， 那真是一夜白頭的父親讓朱麗葉都不敢認。 去年有人給老朱介紹了劉成鳳，傳來照片給朱麗葉看，朱麗葉這裏就過了， 因為在他倆的合影裏，父親又恢複了挺直的身板， 雙眸裏恢複往日神采。朱麗葉心裏並不高興母親才走一年不到父親就再婚，但想到自己不在家， 父親隻要能有人照顧，性格合適，她鞭長莫及，實在沒有什麽理由可以阻攔的。
提了不多的行李， 在地鐵上顛簸了接近兩個多小時才出了地鐵站。爸爸執意幫她拖個大箱子，劉成鳳搶過去她的一件Carry On， 朱麗葉自己輕鬆的背個大挎包跟在他們後麵回家。果真是接近中秋，華燈初上的街道白色的滿月剛剛升起，行人腳步匆匆趕著回家，自行車汽車寂寞前行，沒有人顧得上抬頭看看裹著灰色剛剛隱約而顯的星空。 依稀記得小時候爸爸媽媽和自己在家門口的台格路上拎行李趕早班車去揚州看外婆。媽媽身上斜挎著一個黑色的人造革皮包，塞的鼓鼓囊囊的， 栓著一條粉紅色條紋的414 毛巾。她手裏的灰色的牛津包上印著 “敢教日月換新天“，拎攀兒上係著一個印著紅字的白色搪瓷缸。 爸爸拎著粉藍白相間的蛇皮袋子，健步如飛在前麵帶路，嘴裏還喊，”小麗，快醒醒！坐上45 路就好了！”而自己剛從床上被父母拎起來，極不情願托拉在後麵。 媽媽一個勁兒的說“小囡囡真觸氣，不曉得急，路得自己走，爸媽幫不了你，掉在後麵要自己趕上來呀！”現在媽媽不在了，外婆也不在了，卻依然是三個人影在前行。生活的齒輪沒了誰都轉。
家裏已經按照劉姨的設計重新裝修過了。 當然，劉姨說你爸爸是主要設計者， 我隻是提點參考意見。 劉姨周到的向朱麗葉展示新安裝的消毒碗櫃， 每間臥室都安裝了空調，廁所裝了地暖， ”這樣你冬天回上海也洗澡不會挨凍了“，劉姨很有前瞻性的說， 完全忽略出國十多年的朱麗葉其實從來沒有在冬天回來過。馬桶當然裝了最高級的那種， 馬桶蓋是年初他倆婚後去日本旅遊買的。 爸爸強調說我們從日本回來以後就感到換新馬桶的必要，要小便衝小便，要辦大事按大按鈕，多環保，多衛生，多方便啊！ “小麗你用用看“，爸爸說， 並且爸爸堅持讓小麗先衝個澡解解乏。 淋浴房裏還按裝了按摩式3D的全方位花灑，當水從全方位噴灑在長途奔波而幹燥的身體上的時候， 朱麗葉不得不佩服這裝修的心思用的恰到好處，熱水在身上各個穴位按摩，皮膚漸漸蘇醒，每個關節都舒暢的打開了，跟住星級旅館一樣的體驗。 想說我自己家裏為什麽不能裝修成這樣，為什麽我媽在世時我不能拿錢給他們裝修呢， 非要等到老爸再婚才出這喜錢讓家裏升級呢？！ 當蒸氣上升令人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 眼睛就毫無節製的濕潤起來。
那年父母來美探親，母親為了省電電費都快跟趙睿拚命了。趙睿跟她抱怨說，”你媽幹嘛老跟著我？我前腳出一個房間你媽後腳就進來，跟著我屁股後麵關燈，真是煩人啊！“ 朱麗葉跟母親說 “媽，我們習慣了，房間燈就別先急著關！電費是我們生活預算一部分“ 母親說，”啊呀，浪費電何必，能關就關好勒，用時再開! 空調這麽低，搞得家裏成冰窟窿！" 朱正豪聽了也來勁了，”看看你們，就知道美國為什麽退出京都協議了。 本來為將大氣中室溫氣體含量穩定在一個適當的水平，以保證生態係統的平滑適應。這樣一個有利於千秋萬代的事， 如果能徹底執行，可以減緩全球氣溫升高。美國作為參與國之一，居然退出了，小布什啊，奧巴馬啊，根本沒有膽量和魄力讓美國國內節約用電嘛！”朱麗葉懶得跟父親討論全球升溫和北極熊的問題， 哪兒跟哪兒啊， 不就是居家過日子嗎，她白天上班成天跟難纏的客戶打交道，各種問題的處理都要她一一過問，晚上還要配合父親上演聯合國和美國中國俄羅斯國際關係聽證會，奈何！見朱麗葉閉嘴，朱正豪更來勁兒了，鐵定繼續將報紙看來的環保知識融會貫通的給女兒說了， 讓女兒意識到她女婿至少是可恥的， 因為伊選擇在環保問題上站在了人類可持續發展的對立麵。
這樣因瑣事而起的爭論，起先是在父母和朱麗葉之間， 暗暗的牽扯著趙睿， 朱麗葉做著三隔板，有多少日子是在關於電費的討論裏過的；後來她離婚， 暗自舒口氣說以後再也不要做三隔板了； 而今天朱正豪的全新家居理念在劉姨的行動力支持下得以施展， 真是今非昔比。 朱麗葉洗了舒服的澡，想到曾經的父母，感概此一時，彼一時。 她換上居家服， 喝了點稀飯就鹹菜就借口倒時差，去房間裏跟兒子視頻。
讀二年級的瑞恩說，”媽媽，你在中國嗎，你現在是下午嗎？“
”是晚上，今晚月亮很圓， 媽媽非常想你。 這裏快中秋節了，中秋節你懂嗎，就是全家人在一起的完滿”。
”我和爸爸在一起，你沒有在，這個節我不好”，瑞恩試著用中文說， “Lily阿姨說她明天去買月餅， 但是我更喜歡吃cheese cake。我可以讓她買cheese cake 嗎？“
朱麗葉趕緊說 "你記得不要給Lily 阿姨添麻煩，要是不喜歡吃just say 'Thank you'", Okay? 要知道中秋節媽媽不在也沒有關係，隻要你心裏想著就是完滿。何況爸爸和Lily阿姨還有妹妹都在的，大家都很愛你。"
外麵月華如水， 掛了電話，朱麗葉即刻後悔剛才沒問兒子爸爸是否讓Lily給他準備午餐，學校午餐基本上就是罐頭和冷凍食品， 平時都是朱麗葉早上做三明治給瑞恩帶。但想說再打回去孩子正忙著上學，又怕趙睿接電話打亂節奏。於是感到有點心煩， 換了件有neon色彩有反射功能的Under Armor的運動衣出門去跑步，可一下樓就更心煩。小區裏停滿了車，本來不寬的樓之間的雙行道一側都被用來停車，剩下的狹窄空間難以勝任雙向行駛的交通任務。在源源不斷有車進來的情況下， 朱麗葉隻能側身而行，努力讓自己不給那些車擋道，好容易到大門口，想說去外麵跑步，可這裏情況更不容樂觀。 在朱麗葉看來，本來設計合理的中心地帶被各種車型橫七豎八的停成一堆，令人擔心明早怎麽出得去。 朱麗葉一時拿不定主意自己該如何穿梭，忽然邊上的一個車門開了， 徹底擋住去路，正好把朱麗葉正夾在幾輛車當中進退不得。
車裏麵鑽出一個也穿著under armor的人， 他看見自己的車門擋著道而朱麗葉被堵在那裏，忙不迭抱歉說，“不好意思啊，太擠了，我得趕快把這最後一個車位占上呀". 這人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下車，怕車門磕著油漆；而當他抬頭正視朱麗葉的時候，朱麗葉認出他就是海關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小夥子。小夥子顯然下班後換了運動裝，頭上還戴著頭燈，胳膊上嚴謹的係著手機，脖子上繞著草綠色的運動耳機。 他轉身把車門關上，嘴裏道歉完畢，定睛看到朱麗葉的時候眼睛眯了眯， 頭往後仰了一下，然後居然說，“你是朱麗葉吧，到底是又見麵了！“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麗葉一時也愣住，她條件反射般順口慢慢說道 “邵至及！嗯，你海關每天接待這麽多人能記住一個普通過客的名字，夠玄乎啊！”
這回輪到邵至及倒吸口涼氣，他實在沒想到這個女人才跟他打過一個照麵居然能無誤的說出名字來。“神人啊，高山仰止。”他打量了眼前這個女人，說，“你這是要出去跑步？這樣吧，正好我也要去，我帶你繞到小區後頭吧，千米以外就是江邊。 去年底才修好的塑膠跑道，我猜你肯定沒跑過“。
朱麗葉默認，心裏麵立刻沙盤推演了一下自己跟這個陌生小夥子走的得失。 雖說自己理論上需要警惕陌生人，但首先人家有正經海關工作，不應該給下蒙汗藥；其次人家比自己至少小十歲，自己這樣一個乏善可陳奔四的女人其實是遇到小鮮肉，豈能怕被劫財劫色？who 怕 who ? 自己走這麽多年江湖，難道該被提防的不該是自己？想到這裏，朱麗葉放輕鬆，跟上邵至及七繞八繞往小區後門走去。
夜幕已經降臨。 出了小區，則是一片商業辦公樓的後街。馬路空曠，他們開始慢跑。 萬家燈火在圍牆裏寧靜閃耀，而小區鐵門外邊高高的街燈，將他倆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地上。 月亮此時已是深黃色，暈染著周圍的一點點的雲，一抹銀白投灑大地。
朱麗葉先問 "請原諒我的好奇，你家住這小區？“
”豈止是住這小區，我住你左手隔壁第三樓”！
“你早認識我？”
“當然不，但我早聽說過你！”邵至及歪著脖子看過來，停了良久，賣了個關子，說“劉成鳳是我媽”。
“他倆是鄰居？”朱麗葉有點懵。
邵至及把眉頭皺了皺，把臉湊過來，接著嘻皮笑臉的說，“這有什麽稀奇，日久生情，不必少見多怪吧，你這樣多了個玉樹臨風弟弟，多好！”
朱麗葉不吭聲了，心裏嘀咕自己知道的太少了，離家這麽多年，自己不再像少女時期那樣跟父親心意相通，對父親的新伴侶更是知道的甚少，連親屬關係都滄海桑田。 現在這個叫至及的人，顯然是她通過這樣的聯姻而產生新的社會關係， fathered by a different dad，不管她願不願意. 而他說話的口氣，讓她想到上一次帶著這樣的表情和口氣跟她說這番話的人是趙睿， 往事曆曆。
趙睿是朱正豪的研究生，朱麗葉在師大附中實習時碰巧他是帶教老師。 那一屆幾個實習生跟著他這個在職學長師傅，從第一節觀摩課開始就對他五體投地。 剛過立秋，民間所謂 "秋老虎”。趙睿的物理課鈴聲響了，可學生們連個人影都沒有。終於鈴聲響過第三次的時候， 一群半大的高中生滿頭大汗從剛結束的體育課上來，他們旁若無人的咕咚咚喝水，嘩啦啦推桌椅足足五分鍾才塵埃落定。這樣的示範課程顏麵全無，毫無權威，後麵坐著聽課的實習生傻了眼。 行過師生禮，隻見趙睿沉吟了一會兒，鎮定的說，“同學們，你們讀過《紅樓夢》裏的林黛玉進賈府嗎？曹公這樣描寫王熙鳳的出場的，先聞其聲，未見其人！為什麽會這樣呢？用我們物理學裏的概念來解釋這個現象，就是光的傳播速度遠比聲音快，而且光線是直線傳播，而聲音不是。所以剛才大家帶著體育課剛結束的興奮上樓的時候，我們這些在教室裏的老師遠遠就聽見你們的腳步，但等了好久，才看到大家姍姍來遲的身影。這和鳳姐出場何其相似， 所以我特意請後麵新來的實習老師們對這樣符合物理學原理的事不要少見多怪，不必稀奇。”說完他聳聳肩，學生們哄堂大笑後注意力隨之集中， 朱麗葉和她的同學們也和高中生們一樣被這個風趣的開頭吸引。
趙睿講課的時候無疑是風度翩翩，下課後卻頗為拘謹。 他來到實習生的辦公室， 給大家遞上盒月餅，然後當別人都一擁而上分而食之的時候，把朱麗葉喊到一邊， 說，“正巧我這有盒素月餅，麻煩你幫我帶給朱教授，跟我去趟辦公室吧”。他們從分食一塊月餅開始交往，到分享一張床，分享一個兒子，分享了十年的人生以後，趙睿終於用類似的方法，找到了願意同他一起溫柔分享人生下半場的人，而這人不是她朱麗葉。
朱麗葉從出門到現在已經近30個小時連軸轉了，汗水將一臉的疲憊落寞掩蓋的恰到好處，她提醒自己說畢竟不能在邵見及麵前露底牌。但朱麗葉跑步時悶而不語，邵見及多少也是看出來了。
”今晚月色真迷人”， 邵至及一本正經的說，”也適合小獨酌，也適合小團圓。我們早點回去吧。今晚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媽會跟我回家，你也跟你爸爸好好小聚。”朱麗葉心存感激，其實她心裏正擔心和劉姨同居一室的尷尬，沒想到人家母子倆早合計好了。反而顯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朱麗葉和邵至及開始往回散步。 廣場上的音樂噴泉整點播放，江邊默默矗立的房子就在述說財富的榮光，彼岸摩天大樓則在夜燈襯托下顯得大氣輝煌。 “今天我們能碰麵很好",小邵說，“我們都不是小孩了，後天你要去揚州，我想告訴你說其實我媽和你爸沒有法律上的婚姻，他們隻是辦了酒席且一起住，就為互相有個照應。”
“你是說未婚同居？”
“為什麽不呢！真要叫你聲姐了。我家的房子，你家的房子，我爸生前社會關係，一旦進入婚姻關係各種麻煩啊，你還不懂嗎？他們隻要情投意合在一起，我們支持唄！人生如此短暫，各人過好個人的日子就行，婚姻誓言在人生這個階段還有誰信？除非你家真想動我家點心眼”? 小邵一臉亦正亦邪。一路洗腦，邵至及見多識廣的社會新聞著實讓朱麗葉大開眼界。到小區門口分頭走的時候夜更深，月亮明晃晃的全然綻放，明天應該還要更圓吧。無論心事如何，明晚月亮照樣升起。 邵至及去車裏後備箱取了兩盒素月餅，讓朱麗葉帶上樓，他就直接回家了。 朱麗葉遠遠的看見爸爸和劉姨在小區的花園拐角口等她。朱正豪聲如洪鍾的衝她喊，跟誰說話呢，還不快回家，都這麽晚了，還不認得小區的路都要瞎跑，真正觸氣。時差要靠你自己倒的！ 朱麗葉說來了，提著兩盒子月餅一溜小跑，就跟從前一樣，依然是在一抹月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