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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女孩辛露(35.漩渦)

(2009-07-11 22:47:17) 下一個


 那天傍晚回來後,我站在家裏的陽台上,第一次用一根煙,慶祝了自己短暫的工齡。

 透過薄絮一般的煙霧,我望著窗外不遠處歐氏小區裏的萬家燈火,在靜默的淚水中,微笑著迎接自己回返,重歸北漂。

 “他早已是一隻漂流著的破船,後來起的這陣風不過是向他自己暴露出他流浪的狀態,”——最初是在一本書上看到的,說是拉爾夫·沃·愛默生說的,——後來就忘了那書叫什麽名,卻記住了那個人,讓那本書為那個人做了嫁衣裳。

 從此便開始喜歡這個一百多年前的美國佬,尋找一切有關他的文字,包括那些讓我囫圇半片下了肚的他的英文散文和詩歌,也偏執地喜歡他那不大好看卻是一往無前的大鼻子。

 於是,愛默生一度便成了我心中溫暖而隱蔽的喜悅。——這跟他是不是美國曆史上最偉大的散文家、哲人、詩人等等沒有什麽關係,而完全是因為我相信他早就認出了我,知道我是誰,並隔著曆史的時空,執著地等待著領養我的靈魂。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人會很了解你,——包括你的弱點——而一旦與那個了解你並接納你弱點的靈魂相遇,你便有了生存的強大的理由和支柱。

 ——我忽然就問自己,如果當初在我麵前開啟的不是殘疾人電梯,如果那個帶著黑手套的男人不在電梯將要關閉的那一刻告訴我他有殘疾,我會上去嗎?——我在那一刻究竟是愛上了他的強大?還是愛上了他的軟弱?還是愛上了那個兩者缺一不可的混合體?

 ——十幾分鍾後,爸爸從教會的禱告會中回到了家。——而就在他轉動鑰匙開門之前,我已通過陽台上的氣窗,讓那些在他眼中足以構成墮落煙民的第一手證據,煙消雲散。

 “露露,今兒個怎麽有空白天做點心,不加班啊?”——爸爸先是氣喘籲籲地緩著氣,後來見我端上來兩碗冰糖蒸梨擺在桌上,就坐下來興衝衝地吃起來。

 “李阿姨沒有送你上來?”——我打岔,往自己的嘴裏送著梨。

 “今天李阿姨夜班沒去,是衛牧師親自接我送我的。”——爸爸這會兒看上去氣色不錯,我心裏暗自感歎宗教的能力。

 “衛牧師?——上次我同你去教會時,他不都是要在為會眾一一禱告後直到半夜才回家嗎?今天怎麽有空單獨送你?”——我聽了一怔。

 “他說他家裏的那口子出院後一直病殃殃的,這兩天北京鬧流感,她又被傳染,兩個孩子都在外地,身邊沒個幫手,他得早點回去,也怕我時間長了體力不支,就順腳把我捎回來了。——哎,不愧為牧師啊,這近距離接觸起來,衛牧師他說起話來一點架子都沒有,跟李醫生一樣,特別地人情味。”

 “是嗎?爸他都怎麽人情味了?舉個例子說說看。”——我開始心虛。

 “大道理少了,家常話多了唄。——他說他愛人應該算是我上下樓的病友,隻是沒有說過話而已;他還說早在我們於同一家醫院住院時,他就認識你……”

 “爸,你看你,不那麽喘了是不是?——我看我還是你添點梨。”我站起來,拿起爸爸的碗,走進了廚房。

 “還有就是啊,”——爸爸不寧唯是,聲音跟進了廚房:“當他聽我說你今天丟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時,人家可沒像一般人那樣大驚小怪地問這問那,而是下車前為我按手禱告, 上帝為你關了一扇門,就必會為你開啟另一扇門,還為此給我舉個例子作為見證。——他說隨著南城居住條件的改觀,教會近來中老年信徒越來越多,本來他們因此要在附近蓋個小教堂給這些人用,可銀行貸款就是批下不來,正當教會全體會眾一籌莫展地投入到禱告時,上帝動了工,讓教會接到了來自南城一家外企的一大筆捐款……

“爸,你消息這麽靈通?怎麽就知道我沒有工作了?”——我意外,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

 “還有誰關心你,——當然是犀明了,他中午時打來個電話,問你有沒有到家,口氣挺急的。後來經不住我打破沙鍋問到底,這才說上午他去歐氏公司辦事時,看到你辭職後走掉,等他出來後就不見了你的人影,所以他就打電話過來問問。” ——爸爸的聲音聽上去並沒有沮喪,我抬起頭,輕輕地吐了口氣,然後端著碗轉身回來。

 “真是快人快語啊,很怕‘那誰誰’讓你省一天心是不是?”——我坐下去,大口大口地喝著冰糖水,一副愛誰誰就誰誰的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別隨便冤枉人家犀明好不好?——他說要不然他也要打電話給我報個佳音,因為在這個電話之前,他剛接到了咱老家縣政府的電話,是關於咱家房子賠償的事。”

 哦?——我停住了調羹。

 “縣政府有定案了,讓每個受害戶盡快到政府去報損失,出證據,簽署各種結案文件,以便定額賠償。犀明說我最好早點做回家簽字的準備,因為政府開放的期限隻有一個月。——說真的,這次聾啞學生發難燒房子這事,前後過程紛繁複雜,牽連的人也多。——若不是犀明當行出色,人脈廣泛,來北京前盡其所能地熱心相助,就憑我們這幾個窮光蛋的老師,什麽時候能讓這事有個結果?!——說到這兒吧,我又要碎嘴子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到底是因為哪一點看不上他?!”

 我聽了就對最後那句忽略不計,說爸,那你已決定要回老家簽字去?——那也成,剛好我也辭職了,可以輕鬆地陪你回去。——不過老爸你聽好,這職可是我主動辭的,不像你說的那樣,是什麽“我丟了工作”,——這不單單是個說法的事兒,更是關係著我和這家老板眼下誰是炒鍋誰是魷魚的重大問題,別人下次再問你時,你可馬虎不得,——記住咯,要對人說是你女兒辭職,辭——職——。”——我用手拄著腮,滿不在乎地揚起臉,——我這會兒知道了什麽才是紮一針也不見得出血的厚臉皮。

 “辭了好!你沒看到你爸今天回來後格外地高興嗎?——早就為你這份工作感到別扭,巴不得你辭了!——要說人有信仰吧它真是不錯,數數看,我這才去教會不到半個月,就連連有好事發生,一是我女兒離開了那份讓我想起來就不舒坦的工作,二是家裏的事有了賠償的說法,這就意味著我女兒為我借的那十萬塊錢有了還款的著落,真是雙喜臨門,——這個耶穌中信啊!

 我笑了,說爸那你就早點歇著吧,我明天就去車站訂兩張回家的火車票。

 不想爸爸就說:“訂什麽兩張?!——我這話還沒說完,你給我消停點兒!——告訴你啊,我剛才在車上早就想好了,化療已經結束,這兩天我也明顯感到身子骨硬實了不少,一人回去就行,省得你回去沒地方住,跟我到親戚家亂對付,給我添亂。——不過走前我可把話說到前頭,你要趁著這段我不在京的日子,重新做人,好好去犀明那兒工作啊!——我今天從電話中聽得出來,他仍有讓你去他辦公室幫忙的意思,你要珍惜人家一而再再而三給你的機會才是。——我還是那句話,犀明是個務正業有前途的年輕人,我總覺得他那裏,才有上帝為你打開的另一扇大門。”

 我聽了就想說,爸我不是不願去,我是害怕。——犀明這人吧,為人謹慎,門無雜賓,即使我今天進了他的門,恐怕有一天也會被他趕出來——但我一笑之後,聽到的卻是自己懶洋洋的幾個字:爸,我累了,睡覺去了。

 我後來衝了個澡,吹幹了頭發上了床,卻毫無睡意。——這讓我不得不望著棚頂,想念著兩天前那個我喝了兩倍的伊斯比索也還是困得抬不起頭來的美好夜晚,心裏無奈地趣著自己:人不走運,喝涼水都塞牙縫。——這咖啡也跟我過不去,竟然有著驚人的潛伏期,兩天之後的今晚,才發生效力。

 “翻餅烙餅”了一陣子後,我終於一骨碌爬起來,打開桌上的電腦,上了網。本想去幾個工作網站找找適合我的機會,可手卻不聽使喚,首先擊開了伊妹信箱。

 果然就有兩個郵件,第一個是從周姐來的,第二個是從傑森,——我略過了周姐的名字,在重色網友的鬥私批修中,打開了傑森的那個郵件。

 :辛露,下午已跟曆主任碰了頭,看了你的文宣樣本,不錯。

 請你在後天早晨九點鍾準時過來開會。記住會上不要再像今天早上這樣,耍小孩子脾氣,順口胡說什麽辭職之類的話。

   打了一下午電話你都不接,很失望。今天淩晨下的飛機,現在很累,不多寫了,見麵時我會跟你解釋一切。

  

  
  ……

 潮起潮落,日子川流不息。

 然而,隻要不認可拋錨,我們便可以離開愛和憂愁的港灣,輕浮於時光的水麵,隨波嬉戲。

 兩天後,我沒有去上班開會,而是按照給周姐的那個郵件的回字中約好的時間,到她家拽上她,像拎廢鐵那樣地用塑膠袋拎著她的“洗臉盆”,來到了潘家園古董市場。

 與其說是古董市場,還不如說那是仿舊貨的大集市,因為在那些琳琅滿目的攤位上,魚目混珠,有著數不勝數的現代贗品。——可又正是這些贗品,讓那個曾經在剛到北京時,於西單國貿裏轉了一圈出來後就產生了仇富心理的我,在這兩年裏大得補償。——麵對著這些價目不高卻又做工精良的仿品,我既可以用兜裏的幾個有限的銅板淘來些好看的假貨,又可以因為得不到,而分辨出什麽才是真正的古董,——那麽,望梅止渴地在眼中收藏了真品,豈不也是一種收藏?

 當我把周姐帶到了因為我買了他不少手繪畫扇而結識的一個老北京的櫃台前時,周姐笑嘻嘻地從塑料袋裏拿出了那個銅製的洗臉盆,擺在了老伯麵前。

 老伯歸攏了台麵,帶上眼睛,翻過去調過來地把盆子好好地端詳了一番,然後從盆裏中心的一條五爪金龍上,使勁地蹭了一下後,搓著手指說:這銅鏽的顏色有點意思,不過看上去不並像清代的那麽久遠,卻也不是現代的仿造,我還真是一下子說不清……

 周姐聽了後就仰頭咯咯地笑,一頭水卷浪花翻騰地的從身後傾瀉而下。——“老伯,它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敢情這銅盆子也很曖昧啊!——哪個朝代的咱先不管,您倒是先給我估估這家夥大概值多少錢,看我能不能實現轉身出去就買個豐田跑車的美好願望?”

 老人說問價你可找錯了人,我隻搞鑒定,——但也隻是個玩票的水平,要是較真兒和問價,我得找我那在京城西山住的兒子,他是咱國家一流的鑒定專家。——不過他那眼力是金剛鑽兒做頭兒的,穿透力超強,可也貴重如金,每次幫人鑒定後,都要收一筆數目不小的磨損費。

 ——周姐聽了後就敲了敲盆底哈哈大笑說,你這個家夥一曖昧不要緊,我就要付出代價,——老伯您敢情原來是在這兒做幌子,幫兒子拉生意的啊!

 老伯聽了後也不辯解,卻因著周姐敲盆就發急,說丫頭我這不是還沒說它不是古董嗎,你怎麽就不把它當件東西隨便亂敲!——如果他要真是清代的銅盆,那麽就憑著這底花金龍的五指爪,它也必是件皇家用品,你得好好愛惜它才是。——他說著就去拿來一遝綿紙,開始把它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周姐幫老伯搭著手忙乎著,說老伯那你約好你兒子,日後我再來找他鑒定,說完了就美滋滋地輕吹起口哨,“輕騎兵進行曲”起來。——我依在旁邊,說了句你臭美啥,不就是命好來錢容易點兒嘛,免不了日後被我生吞活剝——話音未落,我卻一愣,——越過她的肩頭,我看到了遠處側過來的畫鋪裏,在幾幅山水畫旁的轉角處,正高高地掛著我因為潛意識裏的不甘,而到處亂逛尋找著的798廠裏見過的那幅酷似母親的肖像畫。

 周姐還在跟老伯調侃,我說我過去轉轉,回頭找你,就奔了過去。——果然是那幅畫,因為沒有完成而缺少進深,或是因為缺少進深而沒有完成,——而正是因為缺少進深沒有完成所帶來的獨特,它才被我確認出。

 看攤的是個頭發蓬亂不大會講普通話的南方仔,聽我要他把畫摘下來給我看,就說那畫特別,老板走前特意交代過,那畫隻為遠觀,不能拿下來近處看。至於它的畫者,它的畫價,它的畫名,南仔一概搖頭,是名符其實的一問三不知。我問他老板什麽時候來攤上,他又所答非所問,說聖誕節快到了,老板去澳門賭場玩去了。——我聽了後,心裏歎著氣,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說了等於沒說的一堆廢話。

 那天下午出了潘家園後,我見時間還早,就跟周姐就近找了一家餐館,涮了火鍋。

 她見我吃飯時心事重重,就打趣說不就是一幅畫嘛,怎麽這會兒它都成了咱倆之間的第三者了!——露露,這不過是我回北京後第二次跟你在一起吃飯,你可得悠著點兒冷落我。——哎我就不明白,你最近這是怎麽了,少言寡語,心不在焉,不給你打電話你也不知道來個信兒,咱倆之間那永不兌現的蕾絲邊感情呢?——怎麽我回了趟深圳,你就移情別戀了?!

 我望著火鍋中沸騰的湯水,說京京,我最近感覺到我正在一個宿命的漩渦裏,怎麽來回打轉都出不來,你說怪不怪?

 漩渦?——哎你看這就巧了,我昨天到老板娘那裏取她草擬的劇本大綱時,她也是這樣跟我感歎的,當時聽上去還蠻哲人的味道,——不過一從她的口中出來,我身上這雞皮疙瘩就地起了一身。——說到這兒我倒是想起來了,哎露露,我不在北京期間,你到底是怎麽得罪老板娘了?——她似乎對你很感冒,還拐彎抹角地問我辛露到底是哪裏人,究竟是湖南的還是東北的,家裏都還有什麽人等等——我看她當時的樣子可真是挺怪的。

 我喝了口茶,然後轉頭望著窗外說:京京,其實眼下,我是哪裏人不大重要,重要的是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因為怕給你添堵,更因為自己對這份感情一直都沒有安全感,所以不管是你在深圳還是回到北京,我都沒有勇氣告訴你。

 是不是你把電話忘在了他那裏的那位歐先生?——周姐似乎早有所料。

 我點點頭。

 那現在不妨就叫他出來,——我今晚因為這個洗臉盆至少不是個假貨,特激動,渾身都是能量,這會兒忒想給你們當個電燈泡,順便好好照照他,看他可不可靠。——怎麽,給他打個電話叫他出來怎樣?

 我說京京,我想我們結束了,所以剛才才敢坦誠地告訴你。——我說完,就低頭喝湯。

 結束了?!為什麽?——那個男人在電話裏聽上去很斯文呀,而且話裏話外能感覺到,他很愛你,——你到底哪根筋不對啊你?

 周姐,不是筋不對,是人,——他是紀英英的丈夫。

 ……

 晚上到家後,我見爸爸還沒有回來,就把手機關掉,往床上一扔,然後進廚房把昨晚做好的湯熱好。

 之後,我一人坐在廳裏的桌旁,打開帶回的晚報,在工作廣告版麵上圈圈畫畫,直想等著爸爸進來後問問他,哪個被我加重描摹了的長方塊,才像是耶穌給我開啟的另一扇門。

 後來爸爸一進屋,我就興衝衝地那樣說了,不想他聽後就哼了一聲對我說:隻恐新的門沒進去,原來被關上的那扇又要被魔鬼打開。——我一抬頭,這才發現他有著與兩日前回來時完全不同的表情,——臉上除了憤懣,沒有一絲喜興。

 爸,怎麽了?——我忙進廚房,端出了他最愛吃的冬瓜排骨湯。

 “你還問我——你到底把誰招惹到家門口來了?”——他推開了湯碗。

 什麽?——我莫名其妙,惶恐感卻隨之油然而生。

 “剛才衛牧師送我到樓下停車後就拍拍我,指指車外靠著旁邊那輛車抽煙的那個人,問我是不是你的男朋友,還說他在醫院見過他,是在他半夜送你回來得時候。——我不看還好,一看便嚇了一跳,——可不是!——他不就是那天你借錢回來晚了我在窗裏看到的那個開大吉普送你回來的男人嗎?!——可我今天借著燈光看清楚了,他根本就不是什麽金律師,所以剛才心裏這個氣啊!——我有什麽臉再跟牧師解釋什麽啊?就趕緊跟他擺擺手告了別,自己上來了。——辛露,如果你爸還沒有老糊塗的話,下麵的這個人,就是在南城搞開發又包給你活兒的那個歐老板對不對?”

 “爸,你先別急,讓我看看。”——我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了北麵的陽台上。往下一看,果真是傑森。——他這會兒正靠在他的車上,一邊抽著煙,一邊低頭想著什麽。

 我回身進屋抓起床上的電話,開機,隨後檢查留言,就見屏幕上寫著:辛露,我看到你的車子了。——給你十五分鍾,趕快下來,不然十五分鍾後我去敲門。

 我站在那裏想了想,就把桌上有關單位工程的所有資料卷成紙筒,套上橡皮筋,握在手裏,然後回到廳裏對爸爸說,爸,你先吃個飯等我,我下去一趟,十五分鍾之內回來。——你說得沒錯,那人是歐先生,但我想他來這裏是有原因的,可能是因為我那天早晨開會去走得急,把單位圖紙和相關的參考資料拉在家裏,單位著急用,他就過來取,我出去交待一下就回來。

 爸爸聽了後就氣得直拍桌子:“下班後還到員工家裏來取資料,他到底是老板,還是公司打雜的?!”

 我不講話,拽過呢子大衣,飛快地出了房門。

 樓前。下了班的人正裹在各種厚實的冬裝裏,於夜色中奔向各自的家,彼此是近距離匆匆錯過的陌生人。

 我沿著傑森車子的方向尋去,卻不見了剛才依在車門旁抽煙的那個人。

 剛來到車跟前,就忽聽後麵有人說:“辛露,我在這裏。”

 我回頭,見一樓通向後麵樓盤的大門洞下的陰影中,有煙火明滅。我過去,在他對麵的燈光裏站住。

 “站過來,離我近點。”傑森說著,撳滅了煙蒂。

 我說不成。我說我已答應了我爸,馬上回去,時間也是十五分鍾。——不過我不能保證我爸在這十五分鍾之內不會下來找我,我得站在光亮處,以便讓他看見。

 他想了想就問,你今天為什麽不去上班?

 我說我已經辭職了。

 “簽合同時你已經答應過我,至少要為我的公司做兩年,怎麽轉身就變?”

 我說我這個人一向都很水性,所以也就隻有漂泊的命。——那天辭職回來後,我站在陽台上反省了很久,質問自己怎麽就守不住一份工作,可後來就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那是我的宿命,我沒有辦法。

 “那麽辛露,你對男人也像對工作一樣,水性楊花嗎?”——他上前一步。——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到他兩眼深陷下去,鼻子兩端的法令紋刀刻一般的深入,——那讓他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傑森,這陣子我隻想談工作,不想談男人。——我說到這,就把手裏的卷筒遞過去,說這是公司的東西,你帶回去交給曆主任吧,省得我還要再特意跑一趟。

 “你還知道談工作?!——我隻當你是個沒心沒肺的白癡!——你告訴我,憑什麽說辭職就辭職?!——下周就要開董事會了,這套文宣手冊對大家的信心建立很重要,對我在公司的地位很重要,我要說多少遍你才能懂?!”

 我說我早就懂了,而正是因為我知道它們對你何等的重要,所以我才辭職——我咬了咬牙,終於沒有讓“紀英英”的名字衝出我的口。

 “辛露,你為什麽這樣?是不是因為我在美國沒能跟你及時聯係,你就找我的麻煩?還是因為前天早晨我身邊多了個蘇三,你不高興?——如果是那樣,你大可不必辭職,隻需給我多一點時間,讓我跟你解釋好不好?”

我說不必了,傑森。——真的沒有必要再說那些,因為緣分盡了,我們都各自珍重,心平氣和地分手吧!——我說著,再一次把圖紙和文件遞了過去。

 他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痛苦地問著:“辛露,你不愛我了對不對?”

 抽不回來自己的手,我卻聽到了自己堅定的聲音:你說得對。

 “那你就把我付出的還給我!”他麵色陰森,法令紋兩邊的兩頰開始微微地抖動。

 “歐先生,你說的是那幾個你借給我的錢嗎?——雖然我一下子換不上你,但我從來沒有不還你的打算,——請你先將目前我因為完成一部分文宣手冊而獲得的報酬代我收好,作為我還款的十分之一,存入你家的帳戶……”

 “那麽,”——他惡狠狠地打斷我:“那麽辛露,如果今天晚上,我一定也要你還我那剩下十分之九呢?”他緊箍著我的手腕。

 我說歐先生,你知道窮人有窮人的鬥法嗎?——好像我早就跟你說過: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辛露,如果我不要錢,也不稀罕你的命呢?”他冷笑。

 “那剩下的我沒什麽可以給你的。”——我也一笑。

 他忽然就鉗緊我的手,把我整個人一點一點地扳到他的胸前,然後貼近我的耳邊說:“辛露,靠近點,我好告訴你唯一的一個高招——聽我說,——賣身吧,啊?賣身吧!——隻要你今晚跟我走,我保證你明天早上起來後,再也不欠我任何東西!”

 伴著心頭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我抬起另一隻手,對著他的臉,甩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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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紅塵、小魚和青花瓷小妹。——回帖晚了,不生氣吧,周末愉快!
azureblueceleste 回複 悄悄話 ding 心心, looking forward to the next chapter:)
江小漁 回複 悄悄話 采心,過來看你,等新篇呐。

周末愉快!
瀟灑走紅塵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心J的問候,這個星期一直都不在狀況,寫不出來,挺磨人的。現在總算是有交代,但又要開始下一集的折騰。

你還回國嗎?真想有一天能和你,秋雪一起坐在某歌咖啡館裏,品味香醇的咖啡........問好!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五弟不錯嘛,很“情愫”哈,俺頂你的說法

謝謝支持。一周都好。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秋雪說的不對。
傑森在說氣話。
嗨,不論多好,多美的婚外戀,太累。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若知道辛露,會讓他們愛得死去活來的,且看

一周都好
回複 悄悄話 很棒的文筆,頂采心。

我和大家的感覺不一樣,我覺得傑森很值得辛露愛一場。:)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秋雪,——對,是我倆見麵的接頭信號

看到伊妹了,——一旦行程確定,馬上通知你

那個地方打錯字了,謝謝雪兒的細致

旅途平安。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兩個人思維方式的不同終於顯現出來了---愛情的暗礁?太強大的男人容易惟我獨尊-----傑森的另一麵?為辛露難過!好在還有周姐這個好朋友---永不兌現的蕾絲邊,我倆的接頭暗號?!嘿嘿。
辛露越來越辛苦了。

大頂心心!寫得非常精彩。喜歡她的自我獨白。

“——我略過了周姐的名字,在重色網友的鬥私批修中,。。。”重色網友是否重色輕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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