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爐匠·
(一)更加“悠悠忽忽”
初到兵團第一天,路遠趕不到連隊,天晚了借宿在營部。大姑娘們都被老鄉們一個個搶到自己家的熱炕頭上去了,剩下一幫小夥子就到營直屬班睡大通鋪。爐匠手慢,沒搶到鋪位。這時見一當地青年招呼,就跟他轉過走廊走進一間小屋,半鋪炕收拾得十分幹淨整齊。原來這是營首長的宿舍。那青年是營教導員的通信員小張,和首長睡一屋,再加上爐匠一個三個人一炕並不算擠。
吃過晚飯,小張把首長的被褥鋪好,又打來一盆熱水,擺上小板凳等著教導員。一會那老頭就回來了。鄉下人顯老,雖說叫老頭實際不過五十來歲,是參加過三大戰役的老戰士,跟著林總從東北打到江南。解放後不知為啥沒升上去,當了兵團的現役營級幹部。老頭坐在小板凳上,一邊讓小張侍候洗腳,一邊戴上老花鏡,拿起報紙來翻。按說這營教導員,在當地就是很大的官了,理應恭恭敬敬,可爐匠來自北京,官是土特產,各種各樣的官兒像蘿卜白菜那樣普通,就歪在炕上,也沒有站起來和他打個招呼。老頭倒也不計較,象沒看見爐匠一樣,他看了一會報,大概是文章千篇一律,信息量太小,就放下報紙叫小張拿來一本平裝白皮的《毛主席詩詞》。讀了幾頁,突然抬起頭,終於發現了我。“唉,你這城裏來的知青,毛主席詩詞會背幾首?”“三十七首都會”。爐匠拖著京腔懶懶地答。老頭似乎被觸動了一下,抬起頭從鏡片上看著爐匠:“什麽?都會?”他隨便翻了幾頁,“白雲山頭雲欲立……,往下背!”
“……白雲山下呼聲急,
枯木朽株齊努力,
槍林逼,
飛將軍自重霄入。
七百裏驅十五日,
贛水蒼茫閩山碧,
橫掃千軍如卷席。
有人泣,
為營步步嗟何及”。
“哈,還行。”老頭有了一點笑容,“再來一首:寧化、清流、歸化…往下背!”爐匠受了鼓勵,聲音也有了一些抑揚鈍挫:
“寧化、清流、歸化,
路隘林深苔滑。
今日向何方?
直指武夷山下。
山下山下,
風展紅旗如畫。”
老頭感慨到,“小張啊,咱們來了那麽多知青,是個財富啊,要向他們學習。來,再背一首,“東方欲曉,往下背!”
“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
會昌城外高峰,顛連直接東溟。
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鬱鬱蔥蔥。”
老頭聽到這裏,向小張道“哎,還是北京的口音準,咱這疙瘩怎麽念,戰士指看南‘奧’,更加‘悠悠忽忽’呢”?
(二)起外號
一群人在生活中一起,自然會給各自起外號。知青們也不例外,男生之間交往多,很快大家都有了外號。起外號有幾個原則,一是用姓名的諧音,比如姓饒的外號“窯姐兒”,姓馬的外號“麻袋”,姓白的外號“白雞”,名建國的外號“鐵鍋”,叫洪利的外號“小利本兒”。另一是根據長相,如臉大的叫“大腮”,鼻子大的叫大鼻子。如此類推還有“大腳”,“大個兒”,“小個兒”;長相老點的叫“老爺兒們”,“老媽”,“老窩瓜”;嫩的叫“小孩”;長得白的叫“白貓兒”黑的叫“黑子”。再就是家裏帶來的小名,如“索兒”“發子”“栓子”“二黑”“老二”等等,還有根據出身和本人表現來的,如“地主”,“老財”,“痞子”等,有華僑子弟的叫“小緬甸”。
剛去時男女生之間不說話,但幹活時常有接觸。很快,在男生之間就給女生們起了外號。這些外號多為貶意,主要根據麵相和身材的特征起的。比如女孩的臉相長得老點,就得外號“三十八”。那時大家隻有十五六歲,三十八是個老不可及的年齡。又如女孩長得難看點,就叫“出土文物”,典出當時發現不久的長沙馬王堆千年女屍。如此類推還有“骷髏”,“黃毛”“朝天撅”,“四不像”,“猴子”等等。這些外號也不光是惡意,有些還是有些水平的,往往一聽就知道是指誰。比如“幹炸丸子”是一位高挑,秀氣的女生的外號。他們說她的脖子較長,配上高個子,美人肩和短發小腦袋,遠處看就象是在酒瓶子上放了一個幹炸丸子,簡稱“幹炸丸子”。另外一位女生脖子短些,就得外號“老縐”,意即老是“軸”著脖子。還有一位女生說話時老帶著一種羞澀的笑容,有時還輕輕地扭一扭,就得外號“酸梨”。某女犯過“作風錯誤”,打過胎,就叫“孩兒她媽”。
經過幾年的生活,男女間漸漸說話了,男生的外號很快被女生們接受了,廣泛地代替了真名。而有男生給女生起的外號,有些則很難被接受,如“幹炸丸子”和“酸梨”之類。與現在風氣不同的是象“三十八”這樣的外號,很快被本人接受了並一直響亮地叫到現在。女孩臉像長得老的,卻能多年不變。現在管我們這樣年齡的人叫“三十八”則完全是一種恭維了。
(三)髒水不髒臉
冬天天冷,屋裏也常有零下十幾度,洗臉就變成一種奢侈。主要是熱水很難獲得,先要到河裏破冰取水。河麵的冰厚達160公分,雖然從封凍開始,河麵上就鑿好了專門取水用的冰窟窿。但如果幾個小時不打水,洞口就又封死了,要用一種特製工具“冰穿子”打開。打到水挑回來的時候也較難走,挑水的路上往往是潑滿了厚厚的冰,從河麵上到河岸的上坡路比較陡,挑著水不滑跤挺難的。水挑到屋就好多了,一桶水放在爐子上一會就燒熱了,於是幾個人就可享受用熱水洗臉的豪華。
一般一個屋子裏住十幾個弟兄,懶得打水的人隻能享受“二水”的待遇,所謂“二水”就是用別人洗過臉的水。二水洗臉時有些滑溜溜的感覺,同時還有香皂的味道。有時連二水都排不上,就隻好洗“三水”,“四水”。記得那時屋裏點著昏黃的煤油燈,我鑽在炕上的被窩裏,靜靜地看著那位外號叫“老爺兒們”的兄弟,一邊喜滋滋地用“三水”或“四水”洗著臉,一邊操著北京西郊蘭靛場一帶的口音說“嗨,髒水不髒臉”嘛。熱水在零下十幾度的屋內冒著熱氣,“老爺兒們”把絨衣的袖子挽得高高的,撩起那粘稠的黑水洗著臉。熱氣騰騰中一個小白臉就逐漸地展現出來,紅口白牙的格外醒目。那時候,大家都常不洗臉,已經看慣了被煤油煙熏黑的臉。那洗過的白臉倒覺得有些怪。
屋裏那麽冷,睡覺時一定要把炕燒得熱熱的。一天晚上一哥兒們燒炕不慎,一把茅草火燒出了炕洞,燎著了炕席。轉眼就引燃了牆上的幹草。要是火苗子竄上房頂,就沒法救了。我們幾個在前奮力撲打,後麵的人趕忙跑到別的屋子去求援,馬上有幾個女生跑過來,遞上一盆剛用過的洗臉水。後麵的兄弟接過臉盆拚命往上一潑,我們幾個在前麵的人頓覺好象下了一場熱雨。火忽的一下就滅了。眼前一片漆黑。幾滴熱水滴入口中,還有淡淡的脂粉香氣。我們前麵的幾個弟兄都嚐到了這女人的味道,但後來大家對此都緘口不言。誰知道那盆水被幾個女生用過,都洗了什麽部位?
(四)排練樣板戲
剛去兵團那會兒全國的文藝活動隻有八部樣板戲,外加《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兩部電影。因此樣板戲和電影中的每句台詞都變成了經典。直到現在的漢語中還留下了象“麵包會有的”,“三爺,今兒個有我沒他,有他沒我!”和“人一走茶就涼”等朗朗上口的成語。連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中都留下了“老九不能走”這句樣板戲的台詞。
我們在北大荒,半導體收音機中除了敵台,隻有中央一台和黑龍江台兩套節目聲音響亮。大多數時間都在放樣板戲。我們年輕人腦子正是好使的時候,又不能學習什麽,研究樣板戲自然成了行家。京戲不用說了,去幹活的路上幾個人可以一路對白,一路叫板地唱,決不會忘詞跑調。就連芭雷舞《紅色娘子軍》的音樂,也了解得十分透徹。有好事的托人從北京寄來紅色娘子軍的音樂主旋律譜,幾個人經常躺在炕上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對著譜子一行一行地哼哼。記得有一次我一邊哼著,一邊到別的屋去辦事,幾分鍾後回來,和收音機內播的音樂隻差了個把小節。
逢年過節的文化節目自然是自排自演樣板戲。八出戲,《紅色娘子軍》是陽春白雪,《海港》,《沙家濱》又太做作,隻有智取威虎山最吸引人。從十一月份開始,大家就開始為新年排練。排演樣板戲也算是工作,大家可以公開的下腰,踢腿,翻跟頭,吊嗓子。喜歡樂器的人更是每天吱吱拉拉,煩的人沒完沒了。一出戲隻有幾個主角,若幹眾土匪和革命群眾,連隊中大多數人是輪不上的。看著別人熱火朝天地練功排戲,排不上的自然眼紅。有幾個人不甘寂默地拉起第二套班子,公開和官方演出隊唱對台戲。一時間,兩個座山雕,兩個楊子榮,兩套八大金剛、小爐匠。眾土匪們更是爭鋒鬥豔,互相切磋損招、絕技。大家磨擦掌,日夜排練,隻等那除夕晚上一決雌雄。
新年終於到了,除夕夜食堂的飯廳中間點上熱氣逼人的大鐵爐,又掛上好多盞擦得亮亮的馬燈,映著屋外的皚皚白雪,活脫脫的一個威虎廳。但現實生活和樣板戲就是不一樣。戲中是先智鬥灤平,後開“百雞宴”,而現實生活裏是先開年夜宴,後演智取威虎山。
待大家酒足飯飽,坐在台前準備開戲的時候,主要演員們也自有了幾分酒氣。唱樣板戲本是大家吃到心裏的活計,大段唱腔是絕不會錯的。那楊子榮,少劍波們仗著酒氣,越唱越勇,發揮超常,迎來一浪浪的掌聲和喝采。可是劇情的連貫性大家練得比較少。酒喝多了不免出錯。
當天晚上出了好幾次笑話,一個是李勇奇上台亮相後,本來應出現幾個土匪,被他一刀一個劈下去了。可實際演的時候土匪沒來,幾個小分隊的戰士卻上來了,那老兄也照著劈了一通。第二個笑話是李勇奇與座山雕的對打。本來練好的是李在座的頭上一左一右各一刀,座分別低頭躲過。第三刀則從腳下麵砍過來,座跳起躲過。可演座山雕的喝高了,隻砍了一刀就跳起來,李的第二刀回來正好砍在他的禿腦瓢上,啪的一聲,大木頭刀斷成兩截,這下兩個的酒都醒了,一個下台,一個亮相。
最重要的錯誤發生在智鬥欒平時。當楊子榮慷慨陳詞,說服了眾土匪殺掉小爐匠,這時的座山雕本應該靠在太師椅上,捋著山羊胡子哈哈大笑。這一笑就是土匪殺人的暗號,俗話說:“不怕座山雕暴,就怕座山雕笑”。他一笑眾土匪就得到了命令,小爐匠也就嚇癱了,被楊子榮押到台角去槍斃。可在這關鍵的時刻,演座山雕的演員卻猶豫了,以為還有一句台詞,卻想不起是什麽。一秒,兩秒,三秒鍾過去了,台上台下一片靜悄悄,就等著他這一笑。說時遲那時快,卻聽見台下爆發出原汁原味,陰險毒辣的笑聲。原來台下第一排,坐著民間草台班子的座山雕,他不但也喝多了而且早已下意識地進入了角色。大家轉眼看去,隻見那沒上崗的座山雕坐在小板凳上,身子向後仰著,捋著並不存在的山羊胡子放聲奸笑。
(五)火牆
火牆是東北農村的土暖氣,說實在的比洋樓上的真暖氣還要環保。火牆是中間砌空的牆,一端連著煤爐或灶台,另一端連著煙囪,讓爐灶中出來的煙氣在牆體中曲曲折折地通過,燒熱了牆體。由於磚有較大的熱容量,一旦燒熱,火熄了幾個小時還餘溫尚存。到兵團的第二年住進了磚建的大宿舍,每天每屋要有一人值夜班燒煤爐。燒爐子需要有一定的經驗。會燒的人把爐體燒的通紅,火牆熱熱的。屋裏一夜蓋不住被子。不會燒的爐火半死不活,一屋人凍得要死,早晨被窩口上結霜。
有一次有一個哥兒們把爐火燒得半死不活的,很著急。他看到旁邊有半罐點燈用的柴油,就抄起來潑在爐內。可那火並沒有騰地燒起,柴油澆在熱煤塊上嗤地騰起一股白氣,鑽進火牆,他一看沒著,又劃了根火柴扔進去,這時轟的一聲,柴油蒸氣在火牆中被引爆了。很多磚塊從牆上脫落下來,滿屋裏充滿了火牆中的黑煙灰,幸好沒人傷著。這種事故在許多地方都發生過,聽說在團部汽車連,有人用汽油幹過一次,引起了大爆炸。火牆那邊是女生宿舍,半邊火牆倒下來壓傷了一位因病躺在炕上的女生。
後來大家都學明白了。打石頭用的烈性炸藥可以在安全地投入爐中緩緩地燃燒,但潑油則一定要相當地小心。潑油前爐內一定要有明火。若無明火,先點著一些草或紙片再潑油也行。關鍵是不要形成大量的未燃油蒸氣。汽油或柴油蒸氣在與空氣充分混合後可很快地爆燃,形成爆炸。
美國目前除核武器外最牛逼的炸彈也是利用這種原理。先由飛機投放用降落傘掛著的一大桶液體燃料。在接近地麵時由一個小炸彈把燃料炸成一個直徑百米的蒸氣大球,幾秒鍾後再用引信引爆,蒸氣爆炸時在局部形成核彈般的衝擊波。不但威力強大,而且可把空氣中的氧氣燒光,使沒炸死的人窒息而死。
扯遠了,接著說火牆的故事。有一年營部小賣部被盜,損失慘重,丟了十幾雙鞋,一些布料和若幹現金。公安局急了眼,在破案時使出了小日本時代的殺手鐧:先牽來一隻大狼狗到犯罪現場聞了一番,再讓全體職工在操場上站排,由大狼狗挨個嗅聞。大狗最後把目標鎖定在一個老職工楊複斌身上,立起來用前爪做扒心狀。早把那老山東嚇得屁滾尿流。後來帶回去細細拷問,才發現抓錯了。原來那小偷是從小賣部隔壁的空倉庫挖洞進去的。那牆是火牆,穿過時自然在現場留下大量草木煙灰的味。那倒黴的老楊正好在家修炕,身上的炕灰味和火牆灰一模一樣。
爐匠是初次見麵,先問個好.我是二師的.
非常喜歡你的小故事,生動極了!早知道男生不幹什麽好事!我當時在連裏養雞養鴨,雞蛋鴨蛋都跟寶貝似的存著,從來沒擅自品嚐過。可後來回京後才聽說,男生們盡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偷蛋吃:((( 由於我們幾個雞班鴨班的女生都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撿了蛋就放在一個很大很大的大木箱裏,再也不去查看,生怕人家說你沒事老在蛋旁邊轉,由此給了男生們可乘之機。我們丟了那麽多蛋,居然渾然不覺~~~
忍不住也給添點噱頭:
起外號-那時節,連隊裏男,女生沒有交集,宣傳隊的角色們就成了靶子,許多年後聽說,男生們給跳舞的女一號起的外號叫 1017(妖裏妖氣).女生描繪男一號則比較直接 '秫秸杆兒上插了個卞蘿卜.
排樣本戲 - 我們排過'智'劇全場,戲裏楊子榮唱念俱佳,形象也好,隻是一口呼市口音,一次師裏匯演,台下坐滿頭頭腦腦,這廝排暄完眾土匪後有一句台詞是: 這一群笨蛋!一不留神,成了 "這一窮蹦大"觀眾笑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