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爐匠手記

我曆盡滄桑,上過兵團.又洋插隊.現在生活穩定但總覺得缺了些什麽. 幾年來斷續寫了一些. 貼上來與大家分享.
正文

兵團的故事(二)機務排

(2007-03-06 20:01:09) 下一個

·小爐匠·

  機務排就是農場中駕駛和維修拖拉機的小組。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沿用解放軍的建製,管農場叫“團”,分場叫“營”,營下是連,連內的建製有排和班,比如農工排、機務排、炊事班等。

  東北地廣人稀,兵團一個連要種上千公頃的地(一公頃合15畝)。幾百口人種這麽多地,非機械化不可,拖拉機是耕作的主力。除了春種秋收,夏天中耕外,拖拉機還做為主要的交通工具。我們連隊是新建連,(我們來之前是一片亙古荒原),離團部營部都很遠。平時拉個種子、化肥,過年過節拉個年貨豬肉,緊急時送個病號等都得靠拖拉機。因此我們兵團人把拖拉機看成有血有肉的親密夥伴,就象農民對待牛一樣。拖拉機一發動,帶著鋼鐵的鏗鏹,渾身散發出無比的力量,明亮的頭燈照在沒有電源的墾荒營地上,成為工業文明的唯一標誌。

  隻有每日把汗水灑進土地的農民才能真切地體會拖拉機的強大無比。在夏鋤的時候,人們頂著啟明星和晨露下地,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裏一鋤一鋤地努力工作,幹到烈日當空,到夕陽西下,到滿天繁星苗都看不清了,有時一壟還沒有鋤到頭。可拖拉機拉起三十米寬的中耕機,相當於三十個人齊頭並進,幾千米長的地塊兩個小時就走一個來回。一天下來毫無倦意,相當於幾百人的工效。在農忙的時候,拖拉機24小時不停,拖拉機手兩班倒,一班十二小時,大幹十來天才能幹完。而全連的農工,隻是去鋤拖拉機顧不上的地邊、地角和小塊地。也還要每天披星戴月,一季下來瘦下十斤肉脫掉幾層皮。在靠力氣吃飯的農場裏,誰身強力壯誰就是老大,因此拖拉機得到農工們近乎於神的崇拜。

  愛屋及烏,拖拉機手們也靠著拖拉機的威風獲得人們的尊重。這種尊重是很實際的。拖拉機手一下車,總有人遞煙劃火。幫哪個老鄉拉麥秸柴火,常常被請到炕桌邊端起小酒盅。就算你是農工排長、黨員,連裏的大紅人,見到機務排的小助手照樣得陪笑臉,跟拖拉機手鬧別扭不是好玩兒的。要不然下次拉沙子,給你點顏色看看,車隻要停的偏一點,裝起車來每一鍬都要多費點力氣,一車下來,幾個兄弟就累個氣喘噓噓,汗濕棉襖,做了不少無用功。但實際上這種情況極少發生,一來大家都是實心眼,黨員紅人也不擺架子,尊重開車的;駕駛員也有自己的道德標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幹這種缺德帶冒煙,坑害自己兄弟的事。

  我到兵團後五個月就被選進了機務排。按說這種較受尊重,受累相對少的活應該輪不到我。我那時父母在文革中住牛棚,算是出身不好,見人總低著頭,到兵團的表現也不突出。為什麽我能被選上,至今我也不清楚。後來問過連長,他隻說喜歡傻大個。

  其實對拖拉機手的主要要求並非“根正苗紅”,三輩子貧農出身;也不必是五大三粗,幹活象頭牛;更重要的是一種靈氣。什麽叫靈氣不易寫出,且舉個例子說明。比如冬天深夜出車去拉煤,回來路上車熄火了。在零下四十度的嚴寒裏熄火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拖拉機工作時不管天氣多冷,發動機的內部溫度都保持在85攝氏度左右,一旦熄火,就要求駕駛員在幾分鍾內發現問題,重新發動。否則二十分鍾內機體溫度就會降到冰點下,冷卻水就會結冰,漲破機體使車報廢。因此若幾分鍾內不能修好,就隻能放掉冷卻水,棄車回營。這樣駕駛員和跟車的兄弟們就可能會凍掉鼻子耳朵,甚至被凍死。

  這就要求駕駛員的腦子在幾分鍾內“嗅”出原因,並用正確的方式修好。但一種症侯常有多種原因,如果搞錯了,不但修不好,反而浪費了寶貴的幾分鍾。好的駕駛員則有一種近乎巫術的靈機,往往一下就想到問題,三下五除二地解決了。我那時鍛煉出來的靈氣直到幾十年後還有。多年後洋插隊,有幾次窮朋友的破車在外拋錨,來電請我去急救,我趕到後常常在半分鍾內發現原因,連自己都驚奇。

  我十分感謝挑我上機務排的知遇之恩。別看我小爐匠灰溜溜的不起眼,可懷裏還真揣著金剛鑽,一定得幹出個人樣來。

  我從小不通文騷風雅,隻喜歡擺弄電器機械。上小學時常站在新華書店裏一本一本地讀有關電器和汽車的書。文革時停了課,我也經常到車庫去玩,幫著司機師傅擦洗零件。去兵團之前媽媽給我買了一本《東方紅54拖拉機結構圖解》,沒幾天我就看得倒背如流。剛到機務排不久,車長(也是連長,選我上機務排的人)帶著我去幾十裏外的團部修理場,為車做大修保養。在這過程中要把整個機車拆碎,清洗檢查後再裝回。麵對一堆第一次看到的零件,我竟能一件不錯地說出名稱和功能。這雖使他吃了一驚,但並未對我大加讚賞,卻對我的缺乏靈氣搖頭歎息,表現出明顯的不滿。

  我缺乏的靈氣是一種先天的不足,文化傳統造成的。在中國做技術工作的傳統講究“口傳心授”。徒弟對師傅從來都要察言觀色,極盡恭敬。師傅在工作時徒弟要眼明手快,師傅往哪個鏍釘上一看,徒弟就要了解意圖,隨手遞上合適的扳手。隻有師傅高興了,口傳心授才能順利。有時師傅對徒弟是有戒心的,要避免“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這就更要求徒弟取悅師傅,又眼明心快,才能半學半偷,從師傅的一舉一動中領會。這是中國幾千年拜師學藝的傳統經驗,還有個專用名詞叫作“眼立見”。做中國師傅的徒弟不管是刻圖章,焊鐵壺還是車鉗銑刨,沒有眼立見是萬萬不能的。我當徒弟之前是個學生,既沒有“眼立見”又覺得知識的太容易。那時隻顧欣喜若狂地發現機車肚子裏的秘密,還不時自高自大地向師傅賣弄,全然沒注意到師傅在幹什麽,期望我幹什麽。師傅那時雖然心裏不滿,卻沒當時對我這個小白臉發作。隻是趁我不在的時候對旁邊別的連隊的師傅發了牢騷。說我“兩手插兜,吹著口哨,眼睛一點都不看他”,這種沒眼立見的徒弟他從來沒見過。那位外單位的師傅趁師傅上廁所的時候委婉地向我傳達了師傅的不滿,並耐心地向我傳授了“眼立見”的秘訣。我聽後如醍醐灌頂,一通通百,馬上像換了個人似的。幾天後我就把師傅哄得團團轉,機油抹了一身一臉,落了個手腳勤快,不怕髒不怕累的好印象。

  冬季結束後,連隊開始了春耕。北大荒的春耕和別處不同。春天開始時,隻有白天表土才化開幾厘米,下麵還凍得象混凝土似的,但這時就要抓緊“耙地”,也即鬆土,為播種做準備。我們連的地都是頭年開出的生荒地,春耕時要先用重耙把草根切碎。這種重耙又叫草原耙,據說能把柏油馬路切下塊來。我第一次工作就是牽引草原耙。這種重耙很窄,隻有一米五寬,是五個直徑75厘米的鋼製圓盤串成一串,每盤外周是六個大缺口,邊緣磨得象刀一樣鋒利,深深地切入土地,再把碎塊帶出來。

  夜班時,周圍一片漆黑。為我導航的隻有遠處的三盞燈。北方山岡上的一盞明燈是十幾裏外龍鎮街頭的一盞路燈,因為是水銀燈所以格外明亮。東方山崗上也有一盞燈,但有五十多裏遠,不很亮。南方一盞燈是兄弟連隊的一盞路燈。我們連隊雖然近,但因為無電,隻點油燈,幾裏外就看不見了。在沒有人工燈光,空氣又極明淨的荒原裏,天上的星星極為明亮璀燦。在城市中從沒有這種感覺。我才明白為什麽各個民族的先人都對星空那麽崇拜,而且有那麽多神話。夜複一夜明顯地看到鬥轉星移,銀河變了位置。記得70或71年春天,看到一顆美麗的大慧星,明亮的尾巴足有兩三個月亮那樣長,略帶彎曲。它從落日後就清楚的掛在半空,直到半夜才離去。我一直奇怪為什麽這麽美麗的天象竟無人注意,廣播報紙上沒有,周圍的人也熟視無睹。隻能自己暗自驚歎造物的美麗。多年後美國的同事們經常聊起觀看慧星的經曆,他們往往要坐飛機出國到最佳的觀察地點,用高級的攝影器材拍得精美的照片,掛在辦公室內向人炫耀。問他們70年代初是何慧星造訪卻無人答得出。我常常懷疑這年代久遠的記憶是否正確,但那裏夜複一夜在拖拉機裏觀看慧星的經曆總是那麽真實深深地印在腦海中。

  在田裏開拖拉機的操作很簡單,主要是輕輕地拉兩根操縱杆,微微調整前進方向,使農具處理過的地麵不重耕不漏耕。行話叫“把住塹”。進一塊地首先要開出第一道塹,以後隻要在第一道塹的基礎上把住塹就行了。開第一道塹講究直,以後把塹才省力。打塹時拖拉機手盯住遠處的一個目標,一直開下去。在大連隊多機作業時,往往由最有經驗的老家夥打第一道塹,大家跟隨其後。播種時塹直最重要,中耕,秋收都要跟著播種時的塹走。據說某連隊一直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師傅打塹。有一次這老兄眼神出差兒,競用遠處山坡上的一頭牛作為標誌,那牛一邊悠閑的吃草一邊倘佯,使這條幾千米長的塹一會偏左一會向右,出了大波浪。那年中耕,收割都費了不少力,大夥罵了他一年。聽師傅講了這個故事,我倍感打塹的神秘。我們新建點車少,地少,地塊也小,經常自己打塹自己把,操作多了也不難,隻要保持頭部不動,再在車窗玻璃上找一塊泥點作準星,用眼將它對準遠處的目標,三點成一線就行了。關鍵是在沒有偏離之前就看出傾向及時改正,才能保證打出一條筆直而流暢的塹。塹越直操縱杆的動作越小,旁邊的人幾乎看不到動,隻憑手下感覺力度的微小變化來調正遠處目標在窗上芝麻粒大小的偏移。慢慢熟練了一切成了下意識,開車的時候腦子就騰出來,可以思緒萬千,也可以半醒半睡。

  一夜往往是很漫長的,機車拉重耙時走得比人還慢,幾百米一條塹要走個半天,人清醒著不想事是不可能的。我最多的時候是想技術。比如說怎樣實現機車的自動駕駛、自動把塹等。再想遠一點兒造台無線電話,實現機車和連隊,連隊和營部的無線通訊。再就是一些幻想,怎樣將人的思想從腦子裏用電線引出來,這樣人際人的交流就不必受語言速度和語言能力的限製。在那些漫長的夜班,現實和幻想在腦中一遍一遍的交映,彌補者年輕而空虛的心。但我從未構想過與藝術有關的問題,或構思一部小說。我隻受過小學教育,讓我與宇宙的起源,生命的秘密之類的大問題無緣。文化大革命使我們這一代人對哲學和宗教問題完全無知並有本能的反感。我的思想被限製在技術方麵。我還常想三十年後我會變成什麽樣子,我們的連隊會變成什麽樣?我隻記得我想我會變成一個七級技工,又懂機械有懂電。我們連隊也會變得很好,比如河岸上會有些路燈,大家吃完晚飯會在河邊散步等等。

  除了亂想更多的時候是困倦難忍。打夜班車日夜顛倒,白天常常睡不好,時間一長夜裏就沒精神了,常常半睡半醒。我的師傅是連長,他白天公務繁忙,晚上和我打夜班,開始時還睜一眼閉一眼,過了幾日看我這新手熟了,就放心大睡,可把我給苦壞了。記得有一次我實在困得受不了了,就在地頭把車停下閉閉眼。可過了一會睜眼一看車競然還在往前走,地外就是一個水泡子(水塘),把車陷進去可不得了。情急之下一腳踩下離合器,可車還是不停,連忙用雙腳踩下製動器,拉回操縱杆,可還是不停。連長也被我驚醒,大喊站下站下。可拖拉機隻有輔助轉彎用的製動帶,刹車並不太靈。一急就掛上了倒檔,一鬆離合器隻聽咣鐺一聲,車猛的向後一竄,我們倆才真正清醒了。原來車根本沒動,是幻覺。可是為什麽兩人同時出現同樣的幻覺卻不明白。

  機務的辛苦除了夜班的勞累還有白班的塵土。當荒地開成良田,地表就產生細細的粉塵,春季播種耙地時機車被塵土籠罩,一天下來臉變得很黑,隻有眼圈和嘴角是白的。身上則是汗水和泥。兩個人一班常能喝一桶水,有十幾升。

  春播結束,麥收未來之際,我們機務排就去開荒。在北大荒機開荒時先用大犁把表層的土翻個個。千年荒原長滿了草,每年能長一人多高,地麵下全是草根,有象毛毯一樣的結構,足有20厘米厚,這層草根和土可以切成一塊一塊來砌牆,十分暖和。開荒時大犁常被草根堵住,就需要一個人坐在犁上揮舞“二齒”(一種農具),一看到堵塞快形成時就捅幾下。夜班坐大犁時常常與狼為伍。荒原上野狼成群,白天不常見,但夜裏卻大搖大擺圍著車轉。車燈照著狼眼就象一對對明亮的小燈籠。大犁常翻出一窩一窩肥碩的田鼠,狼們就跟在後麵吃。大犁一過,碩鼠四處奔逃,狼們就一嘴一個,吃得滿嘴鮮血。久而久之狼們知道犁後有美味,聽到車聲就從遠處跑來,一群群跟在犁後跑,膽大的離犁尾不到一米。田鼠被翻出後逃的很快,離犁越近就越容易捕到鼠。我坐在農機手的位子上,常常與狼四目相對。哺乳動物四目相對就意味著挑戰。狼的反應常常是齜著牙向後一坐,作應戰狀,同時停住腳步,一秒鍾後犁已向前走了一段,狼有了安全距離,再低頭吃鼠。我麵向前背對狼,常常怕哪個狼瘋了竄上來咬斷我的脖子。但同時又在緊張的操縱農具,防止堵塞。一忙也就忘了與狼共舞,倒也從來沒出過事。

  夜裏荒原中車燈下各種動物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狼的眼睛偏綠,麅子的眼睛紅紅的,狐和獾的眼睛則是金黃。一天夜裏,我在離連隊十來裏外的一塊地“75坰”作業。當開到地頭做一個180度大轉彎時,車燈突然掃到一個白色的影子。在離地很高的位置上赫然掛著一對明亮的“燈籠”。這麽高絕對不是動物,鬼呀!我汗毛直豎,腦子嗡的一下,魂飛魄散。當時距離太近了,本能的反應就是加大油門,拉杆,正麵壓上去。幸虧機車速度很慢,一秒鍾之後我再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穿著白製服的人,是炊事班的哥兒們“老倭瓜”。原來我們那天走的急,離開時他還沒蒸好夜班飯的豆腐包子。隻好半夜挑著擔兒,循著車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十幾裏路來送飯,差點成了我的車下鬼。

  我們連隊小,隻有兩台機車,“503號”和“504號”。那些車都是50年代從蘇聯進口的德特-54拖拉機(我國仿製的型號叫東方紅-54)。二十幾年下來,哪壞修哪,似乎永遠不會報廢。兵團地多機車少,車比人要貴得多,誰要是為搶救機車獻出生命絕對是英雄而不是傻瓜。我們的一位哥兒們說,車比人貴是不對的,因為毛主席說過,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可寶貴的。連長師傅聽了,大不以為然,接口說不對,不信你不管到哪個連隊去,拿你跟人家換一台拖拉機來,保證沒人願意換(他可是個子高高的帥哥,金不換的好性格)。

  農忙時,兩車晝夜不停。人員兩班倒,我們一般下班時先去加滿柴油,再開到停車場保養,並與下一組換班。換班的車一進場,油門拉到頂熄火。頓覺萬物具寂,原來充滿兩耳的巨大的轟鳴聲立即消失,隻留下淡淡的蟬鳴般的耳鳴,籠罩著周圍隱隱的說話聲和鳥鳴。聽覺要等及分鍾後才能恢複。我作為一個助手,跳下機車就立即忙碌起來,補充各處的潤滑油,並檢查機件有無破損。拖拉機之所以能在惡劣的環境連續工作,全靠保養得好。每班下班後需要加油檢查之處有幾十處,因此要求手快眼準。先抄起黃油槍,風扇,水泵,張緊輪……一路注下去。補完黃油,再提起機油壺,檢查引擎油尺,啟動機,引導輪,承重輪……最後檢查減速齒輪箱,補充冷卻水等等。手快的十幾分鍾就完了。夏秋季作業時,履帶上糊滿泥和草,就要多花時間,先清理爛泥再加油。一路加油時還要發現問題隱患。小洞不補大洞吃苦,農忙時爬窩一天損失滿大的。

  下得夜班,無比輕鬆地享受著歸屬自己的一天。但多數時間是想立即回屋睡覺。但有時也看著藍天白雲,不忍把那麽美好的一天睡過去。夜班打多了,人不見太陽,這種感覺就愈發強烈。那時東北沒有什麽汙染。晴天保證是標準的豔陽天。碧藍的天空浮著高分辨率的雪白雲朵,絲絲伸手可及。蔥綠的原野點綴著燦爛的野花。幾十裏外山崗也輪廓清晰。腳下的納莫爾河歡快地繞過連隊,河水來自遠山,清澈見底,水質比得上礦泉水。在河邊洗臉真是一種享受。開拖拉機塵土多,保養時總是一手油泥,打幾遍肥皂都搓不幹淨。最好的辦法是用河裏的細泥搓,差不多了再用肥皂。洗完手後再洗臉,洗頭,打好肥皂撩起清涼的水一衝,隻見清澈的河麵上出現一片烏雲,帶著一夜的征塵漸漸遠去,疲憊不堪的心靈也被清洗幹淨。

  有時車壞了,少了一個夜班,就好象過節一樣,白班的也跟著一起修。最常見的毛病是“呲缸墊”。拖拉機工作時,燃油在氣缸內的高壓下爆燃,推動活塞做工。這個高溫高壓的環境被氣缸蓋和缸體封閉起來。缸蓋和缸體的接合處要用一個軟墊,保證在熱脹冷縮各種溫度下都能緊密結合。這缸墊是銅片夾著石棉做成。時間一長就會被高壓氣體衝破。缸墊損壞後,冷卻水被吸入氣缸,再變成蒸氣從排氣管噴出。水蒸氣對機體有極大的腐蝕。為了避免更大的損失,就必需立即停車更換缸墊。換缸墊是集體工作,常需5-6個人,助手們先上去把缸蓋上方的零件,比如空氣濾清器、噴油管、進,排氣管等等全部拆去,露出缸蓋。再用大號板手把固定缸蓋的21個大螺絲一一擰鬆,最後四個小夥子拴麻繩,串扁擔,“一二三”抬下缸蓋,換上新缸墊。這時副駕駛或資曆較高的助手就走上來,擰緊缸蓋有一定講究,對小助手不放心。為保證缸蓋對缸墊壓力均勻,擰緊固定螺絲要有一定順序,而且每個螺絲的鬆緊要相同。缸蓋擰緊後,在一邊叼著煙,袖手旁觀的老師傅才神氣活現地出現,調正氣門間隙。

  這修車在兵團象蓋房殺豬一樣是一集體工作和社交場麵,同時也是老師傅向人們炫耀技術的好機會。舊時代師傅的技術就象聖靈頭上的光環,能在眾人和助手麵前保持一個神聖不可超越的形象。換完缸墊後調整氣門間隙就是一種高技術工作。德-54 拖拉機有8個氣門,對每個氣門調正時都必須在曲軸的某一特定角度上進行。不懂原理的人就要琢磨很久才知道規律,還要把這迷一般的規律記下來。我真佩服那些老師傅,有的連文化都不好,讀書磕磕拌拌的,所有的知識都是自己琢磨出來的。對拖拉機這麽個複雜的機器,這種經驗性的積累往往需要多年的努力用心,簡直是自己為自己編一套教科書。這種努力得來的知識肯定要倍加珍貴,對徒弟們自然不肯輕易亮出。隻有對眼立見極好的徒弟,信任的象自己兒子一樣才肯教一點。在調氣門間隙的時候,師傅在上麵,叫徒弟在下麵慢慢地搖搖把,一會兒叫搖一會兒叫停,“咯嗒咯嗒”地把氣門臂晃來晃去,還不時地用扳子擰擰。徒弟真不知在幹什麽。氣門調的好的機車馬力十足,聲音鋼鋼的。氣門調的不好時,機聲沉悶馬力低下,老遠就能聽出區別。師傅的水平就在此一招,在下麵搖搖把的徒弟卻不知啥時才能知其中奧妙。這樣代代相傳,徒弟學會了,熬成了師傅,對自己的徒弟也是嚴密封鎖。就象今天的人對商業秘密似的。

  這種神秘的傳統到我們這代就結束了,我們的捷徑是從書本上獲得知識。書上的一小段就把為什麽要調正氣門間隙,為何調得好馬力大等等講得清清楚楚。再有一張插圖,就講出什麽角度調哪個氣門。明白了道理,再看一眼就全懂了,剩下的就是手下的準頭,體會一下間距在0.2mm時的“咯嗒”聲是啥樣的。我少年輕狂,看了沒幾分鍾就口出妄言。那時是大鍋飯時代,幹不幹都是320大毛。技術和飯碗已徹底脫節,於是師傅就叫我上來試試,讓眾人看個笑話。我也不加謙讓,隻想為同輩的小助手們伸伸頭。就讓一個哥兒們兒搖曲軸,仔細觀看氣門開關的規律。乍看起來氣門七上八下地動著眼花繚亂,可找規律並不難。看了兩圈就找到了三缸排氣衝程的上止點,在此位置上調正了二四缸的進氣門,雖然自己對多大的咯嗒聲是0.2 mm沒體會,但知道那螺絲一扣是1mm,擰到將緊退五分之一圈正好。用手晃晃,咯嗒聲的差不多,於是信心增了,又搖又調一會兒就完了。那老師傅也呆了,隻說以前三分場的七級技工“付大埋汰”也是這麽幹,緊緊鬆鬆,不用咯嗒。大腳(我的外號)這小子怎麽琢磨出來的?車修好了,重新發出鏗鏘的引擎聲,象新車一樣。同輩的小助手們也一片歡笑,都說我是不是跟“師娘睡過”。

  去過兵團的知青大都有讓自己自豪的故事。幾年後文革結束,大批知青離開兵團,返城再“待業”。這時的知青們已經長大了。我們中有成熟的管理幹部,有經驗豐富的會計,文書,有醫術精湛的外科主刀,有農業技術部門的骨幹,有知風報雨的氣象員和受孩子們歡迎的教師。更多的則是能肩負三百斤麻袋上跳板的力士,能開百人宴的大師傅,氣死魯班爺的巧木匠,和象我這樣有靈氣的拖拉機手。我們為黑土地付出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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餛飩侯 回複 悄悄話 看著這些文字,就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的生活。太熟悉了,太生動了。這都是我們的親身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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