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本文為我的新書修訂本 “格丘山下那一排排靜靜的樹“ 中的力作, 此書修正版將在今年三月出版,請大家評賞。
我在月牙泡看水稻田的第二年,來了一個新領導幹部,中學校長李喜元。
李喜元自幼參加革命,解放後退伍時是連級幹部,由於能力不強,就被指任為農場中學校長。但是李喜元對教書和管理學校沒有興趣,他最感興趣的是做飯和吃。李喜元參加革命前曾經在一個飯館中學徒,後來參加了革命,做飯的興趣卻一直不減,經常在家裏研究做飯的廚藝。他當了中學校長後,還是念念不忘做飯,文化革命爆發後,紅衛兵小將對他身為校長,不務正業,一心撲在做飯上深惡痛極,就在二個酒瓶裏麵裝滿了水,然後在兩個酒瓶上綁上兩根細細的尼龍繩,掛在他的脖子上遊街,胸上寫的牌子是蛻化變質分子大饞鬼李喜元。
我就是在他遊街時頭一次注意到他的,矮矮胖胖的,四十多歲,紅光滿臉,看起來有些男人女相,說起話來軟綿綿的,沒有一點男子氣。當然當時我沒有想到我們後來會在一起工作,成為好朋友。
李喜元被鬥了一通,除了好吃以外,沒有別的罪行,所以就將他趕到月牙泡來種水稻了。李喜元是黨員幹部,雖說是走資派,但是比我們這些反動學生,和其他曆史有問題的下放幹部還是地位高,所以在我們這個小團體中他是領導。
李喜元是東北人,對種水稻一竅不通,加上其他幾個人也不懂怎麽種水稻, 所以種子一入地裏後,就不知道怎麽管理了,大家都看著李喜元,李喜元倒也不著急,就像他管理中學,不管教書一樣,每天隻管吃的事情,將水稻摔到九天雲外。
首先我們這幾個人,都不太會做飯,討論下來,隻有李喜元做飯最合適,問題是我們這個水稻班子,一天沒有什麽工作,吃完飯就是坐在一起聊天,如果李喜元做飯,那麽不就成了領導一天到晚在忙,伺候被領導分子,而被領導分子坐享其成,看起來不就有些不三不四了嗎?
好在李喜元倒也不在乎這些,每天三餐,他開開心心地給大家做飯。
那時候生活沒有什麽東西,除了麵粉和地裏長的蔬菜,也沒有什麽好做的, 可是李喜元總是能做出各種花樣來,給大家驚喜。
一到吃飯時,就成了李喜元炫耀自己本領的時候,不像農場做的饅頭又大又粗,李喜元的饅頭就像橘子這麽大,一口一個,吃在嘴裏又鬆又軟,像蛋糕一樣。這時候李喜元就會用筷子夾起一個饅頭來,在大家麵前晃來晃去,“這樣的饅頭,不要說你在北大荒看不到,就是整個黑龍江也別想吃到。” 像我們這些一點不會做飯的單身漢,真心的佩服到五體投地,用敬佩的眼光看著他,李喜元那個得意,溢於言表。可是那些已經有家的人,就有些不甘心了,向李喜元討教,李喜元說他做饅頭從來不揉麵,大家將信將疑,也無法驗證。技校畢業的李技術員就開始偷偷學,李喜元做飯時,他就躲在外麵看,有一天李喜元不在,李技術員鄭重其事的告訴大家他知道李喜元做饅頭的秘訣了,他說他確實不揉麵,他親眼看見李喜元在饅頭裏包幹麵粉,我們都不相信,就希望李技術員哪天試一下,後來李喜元回隊裏去回報工作,我們就讓李技術員試一下,李技術員也滿懷信心的照他偷看到的,不揉麵,包幹麵粉的方法照樣來了一次,誰知蒸出來的饅頭成了一個個死疙瘩,根本無法吃,李技術員一臉困惑:“怎麽搞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也莫名其妙。我猜想李喜元知道他在偷窺,故意誤導他了,隻有他一個人還蒙在鼓裏。
李喜元的做飯技術到底有多好,因為當時物質秉乏,隻有白麵和白菜土豆,我們檢驗不出來。可是由於他是我們的主要領導,他的興趣是在吃上麵,所以我們這個種水稻小組的話題中心也就圍繞在吃上麵了。尤其到了黃昏的時候,天慢慢地暗下來,月牙泡的水麵在夕陽下粼粼閃動,遠處的格丘山和臥虎山的姿影慢慢地愈來愈模糊,在黝黝的黑影中,我們各人的麵相就變得模糊起來,那些離我們幾十裏外的農場本部的階級鬥爭和文化革命的廝殺聲也就離我們越來越遠了,這時候李喜元思維中的愛好和誘惑就像天上的明月一樣慢慢隨著夜色降臨浮了起來,我們的精神會餐也就開始了。總是李喜元先說起來:“這時候要是有一瓶高粱就好了”,他的嘴咂動著,仿佛在吸酒的清香。李技術員說:“最好是二鍋頭”, 老張說:“我喜歡汾酒”,李喜元坐不住了,為了加強他說話的渲染力,他做出了一個手勢,“二鍋頭和汾酒算什麽,酒中之王還數茅台”,老車站起來了”不對,茅台徒有虛名,瀘州老窖那才是真正的酒,這裏隻要放一杯老窖,走到老遠都能聞到香味”,李喜元也站起來了,他有些激動了:“老窖是不錯,但是比起五糧液,就不算什麽, 真正的好酒是五糧液,我當年在慶功會上嚐了一下,至今天都忘不了” 他的嘴脈動著,仿佛還能嚐到餘味……。除了我在旁邊張大嘴聽著,所有人都卷入到辯論中,情緒愈來愈熱烈,達到高潮時,大家的聲音愈來愈大,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去。
最後當天完全黑下來時,大家都有些疲倦了,討論慢慢冷下來,最後停下來, 各人去睡覺,留下那張空蕩蕩的飯桌,孤零零的亭立在黑夜的陰影中,上麵什麽酒也沒有。
這樣的精神會餐樂此不疲,在我們種水稻小組中過些時候就來一次。也有的時候李喜元給我們講故事,他的故事也都是與吃有關的,往往還帶有傳奇色彩。例如他講過一個做魚的故事。
他說,清朝滅亡後,到了北洋軍閥時代,那時候市場空前繁榮,飯館到處都是。話說沈陽的飯館盛行門前掛燈籠,一般的飯館掛一個燈籠,好一點的飯館掛二個燈籠,自己認為了不起的飯館掛三個燈籠,沒有飯館敢掛四個燈籠,因為四個燈籠的標準是客人點什麽就要做什麽,否則就要被砸牌子。但是確實有一家飯館掛起了四個燈籠,生意非常興隆。
有一天,這家飯館來了一個長相清翟的老者,六十多歲,背上背著一個小包,衣著簡樸。他進來後不慌不忙的將飯館看了一下,才慢慢走到櫃台去了,看到一個戴著金絲圓眼鏡的人坐在那裏,知道是賬房,就說,先生,我能不能在這裏混碗飯吃,賬房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知道我們這裏掛的幾個燈籠,老人平靜的說四個,賬房說既然知道是四個,你來找工,必有什麽絕活,老人說,我沒有什麽絕活,年紀大了,隻是想混碗飯吃。賬房說,我們這裏不隨便用人,看你年紀大了,不能回絕你,如果你願意就到夥房去當個零手吧。老人說,好。
賬房就將大班叫來了,叫大班將老人領到後麵去,安排一個睡覺的地方,然後領到夥房去安排一些零活給他做。老人的行李很簡單,就一個背包,安置好了, 大班就讓他擇菜和洗菜,老人幹得很認真。過了幾天,賬房想起老人來了,就問大班怎麽樣,大班說蠻老實的,一點不偷懶,賬房說那就行了,讓他幹下去吧。
老人幹了一個月,突然對大班說他不想做了,大班說可以,你去前台與賬房結賬吧。老人到了前台,賬房非常奇怪為什麽他不做了,但也沒有問,給他將工資結了,問他什麽時候離開,老人說明天早晨。賬房說你雖然在我們這裏隻做了一個月,但是我們這裏的規矩是不管做多長,走的時候,可以任意指定一個自己喜歡吃的菜,老人淡淡的說不必了,如果你不介意,請讓我每天早上走的時候,自己做一個菜,吃完了我就走了。賬房聽了目瞪口呆,這話可不簡單,大有輕視本店的意思,就說好吧,我告訴大班,原料你任意用。老人走了,賬房將大班叫來,讓他注意明天老人做什麽菜。
第二天清晨,老人將背包紮起,放到床上,舀了些米,蒸了一小碗飯,然後到活魚池裏捉了條魚,洗了放在一個盤子裏,大班念著賬房的囑咐,不一會兒來看一下,看到桌子上的飯沒有動,滿滿的,魚放在盤子裏還沒有做,魚鱗還在上麵,就放心去幹活了,然後他又回來看了幾次,發現還是老樣子,就又去幹活了,最後他又來了,覺得有些不對,就走到桌子邊,用手碰了一下魚,這一碰,他嚇壞了,原來魚輕飄飄的,隻是魚鱗,裏麵的肉沒有了。,就問大家老人呢,旁邊的人說早走了,大班說你們看到他怎麽做的魚? 大家說,沒有,隻是看到他坐在桌子旁和魚親嘴。大班知道碰到高人了,就去報告賬房,賬房找出了飯館中的頭號大廚,此大廚平時是不做菜的,專門養著,對付外麵來挑戰飯館的對手,頭號大廚說,在他學藝時,聽到師傅說江湖上有人會做這道菜,吃的時候是用嘴吸的,他也不會做,賬房聽了大為懊喪,知道自己錯過了奇人,急讓大班去追,大班說,人早沒影了,到哪裏去追。
這個故事我是五十年前聽的,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可見它的魅力。所有這些中國的故事和中國的中醫,武功,哲學和文化一樣都披著神秘的色彩,聽起來令人神往,但是經不起推敲,這可能就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傳統,與它的基因排列方式有著關連,也許有一天科學家能夠解釋出來。
終於李喜元有了真正露身手的機會。農場殺豬了,我們幾人分到了一斤豬肉,這一斤豬肉是不夠我們這幾個大男人吃的,大家討論下來決定去采些蘑菇放在裏麵。我們在樺樹林下麵采了些蘑菇,是那種小小的蘑菇,白裏帶一些紅,板開來看,裏麵有一些小蟲子在爬,這樣我們就放心了,有蟲子吃的蘑菇應該沒有毒。
李喜元拿出了渾身解數來做這個來之不易的肉墩蘑菇,做好了後,放到桌子上,香味令人饞液直流,李技術員迫不及待的先嚐了一塊,嚐了後,直叫,好吃,好吃,但是馬上他臉色就變了,他說不好,我要吐,他跑到遠處去吐起來了,老車說可能蘑菇有毒,你們別吃,讓我嚐一點,他嚐了後,也要吐,這樣我們不得不將做好的菜倒掉了,我的心到了三四天後還是痛的,一吃飯就仿佛看到那盆肉墩蘑菇還在卓上,說實話我很懊悔,我應該拚著吐,也要吃幾口。
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等到了真正嚐李喜元手藝的機會,我們從總部搞到了一個掛網,幾十米長,我們就在月牙泡的中心,攔上了這個掛網,月牙泡是一個小湖,二百年前,這裏的一次火山爆發,形成了以格丘山為首的十二座火山,和五大蓮池,相比於五大蓮池,月牙泡小多了,但是也有北京北海的麵積,從對岸望過去,樹木依稀可見。由於火山和地震,月牙泡的湖底不是平的,也是懸崖轉石,深的地方有幾十丈,淺的地方,目可見底。顯然這個千年野湖,從來無人捕魚,裏麵必有大魚戲遊。我們下網的第三天早上去看,發現那個網在湖麵上亂跳,老車說,有大魚了,起網一看,是鯽魚,足有二斤,李喜元說,野鯽魚到這麽大,要長非常多年,是非常罕見的,也隻有月牙泡這樣的湖裏才有。
那一天我們享受了終身難忘的美肴。
李喜元做的魚不是走的味道濃烈,色彩鮮麗的路子,與我母親的手藝非常相像,這是清淡,初吃平常,但餘味讓人回味的廚藝。這種路子,在飯館和宴席是不常見到的,而是平常人家的做法。飯館和宴席急於討好食客,所以風格張揚,誇張,刺激,而我母親出身地主,舊中國很多地主強調,勤儉,克製,節己的家風,母親地上掉一粒米,必撿起放到嘴裏,於此種道德中發展的烹調文化是中國千年農業立國的精髓, 這些東西世代由人和風俗相傳,相互封閉,是不見文字的。而這些屬於中國根本文化的東西被共產黨殺地主一齊埋進墳墓,使這個國家的文化出現了斷層,這就是今天後代人在所謂的中國古鎮,中國寺廟,中國飯館看到的金碧輝煌,大紅大綠,刺人眼球的在想象中國文化中複製出來的挫劣膺品,而中國文化的真正精華已經沒有人再能複原。
我至今吃過的最好的菜仍是母親做的野雞燒一種野菜,這種野菜市場上非常難見,鄉下農民偶爾會帶到城裏來賣,母親必等到這種野菜,才做這個菜,它的鮮美使我終生難忘。我現在查遍菜譜也不見這個菜的名字,當然飯館中更是不可能見到這種菜的了。李喜元做的魚使我懷念起母親來了,我一邊吃,一邊難過,當然別人是無法察覺的。
那天李喜元看大家吃得高興,話也多了起來,說起他平生特別得意的事情來了。
他說當年解放軍攻打哈爾濱市,他與戰友們紛紛一起抒發進了哈爾濱的心願,
李喜元的心願就是要去哈爾濱最好的飯館,一個叫什麽樓的地方,好好吃一頓。部隊進了城,他拉了幾個戰友一起去了那裏。李喜元點了一個澆汁魚。過了一會兒魚端上來了,李喜元沒有吃,端起來用鼻子一聞,然後對著夥計說,端下去,夥計沒有明白,說,什麽,李喜元仍然麵無表情,眼睛看著天,手一揮,說,端下去,那個一本正經和神氣的樣子,令我今天回憶起來不禁莞爾,夥計還是不明白,你說什麽? 李喜元說你不明白,回去對大師傅說,我說端下去。正爭執不下,飯館老板看到是穿軍裝的人,不敢馬虎,上來說好話,你這位同誌,我們現在客人多,菜做得不一定達到標準,請你能包涵一下,李喜元說,你這麽說,我也就算了。正說著,大師傅聽到外麵吵,也出來了,二話不說,拿鼻子一聞,自己端走了。過了一會,大師傅重做了一個魚,自己端上來了,這還不算,還另外做了一個菜,說,請你嚐嚐我的這個菜,我送你的。大師傅認為遇到知音了,特別高興。李喜元說到這裏,那個得意的樣子,比文人得到諾貝爾獎金還高興。我覺得這種對於愛好到了癡迷的人都是很可愛的,李喜元在他的領域中的的敬業精神要遠遠超過那些在教學中,寫作中,研究中混飯吃的所謂學者,教授和科學家。什麽人值得尊敬,大官嗎?富翁嗎?名人嗎? 我覺得一個全身投注於他的事業和愛好的人,並達到很高造詣的人才值得尊敬, 不管他的事業和愛好是那樣不起眼和渺小。
我與李喜元相處了幾個月,非常喜歡他的個性,卻沒有從他那裏學到半點手藝,倒是學會了他的好吃,至今不變。革命委員會成立的時候,他又被學校拉回去, 作為革命幹部結合到學校的領導班子中去了,一個能夠在烹調上有著極高天分的人,被拉去當他一竅不通的學校校長,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荒唐。
李喜元走後,車啟軻來接了他的位置,歸功於李喜元激發的對於吃的極大興趣,我開始向車啟軻學廚藝,車啟軻的手藝與李喜元無法比,不過也是不錯的,他走的是軍人的廚藝,大刀闊虎,氣勢澎湃,不像李喜元那樣保守,車啟軻認真的教我,我從此學會了廚藝,我的幾任妻子都不敢與我相比,她們都不能明白為什麽我為什麽這麽好吃,還很會做菜,而這一切都得之我勞改的特殊經曆。
車啟軻也沒有待多長就走了,這時候月牙泡,用釘在地上的小楊樹杆子圍起來的,四麵見光和透風的所謂房子中就剩下我一個人住在那裏。非常孤獨,沒有人講話,夜晚,我就打開春雷半導體,偷偷的聽敵台,我不太敢聽蘇修的台,他們廣播的內容非常反動,直指北京中央和文化革命,我當年的反動程度還沒有達到那個高度,需要共產黨慢慢的一點一點再教育才發展起來。我總是找美國之音,聽起來比較親切,但是他們的訊號不強,不容易收到,常常收到的是香港的傳教台,他們的聲音非常柔和,在中國那個到處叫著廝殺和打倒的氛圍中,聽到這樣的聲音對我的心靈是一種憮慰,盡管我不太明白他們在講什麽。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在美國的環境和我老年的生活中,我還常常能回憶起月牙泡那個孤獨的小屋,回憶起在黃昏黝黝的黑影中,李喜元和幾個工人精神會餐的那種激動的樣子,如今回憶起來,充滿了中國特色的魅力,這些被當年政治鬥爭壓製住而得不到表現的性格,可能正是我們這個悲哀,苦難民族的隱藏的可愛的方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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