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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LAMAR 的那些日子 (一)初到與大陸同學 (上)

(2017-11-18 22:54:15) 下一個

我是1981年到LAMAR的,Lamar是個非常不起眼的學校,我找到它是因為它那裏有個教授WHITE 對鑽井泥漿力學很有研究。

導師WHITE親自到機場接我,車開了後,導師發現我沒有紮安全帶,關照我要紮上,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車上有安全帶,等導師給我解釋後,我著實感慨和自憐了一番,這個保險帶對我實在太奢侈了,我腦子中浮起了一幅幅圖畫:在北大荒零下四十度的寒風凜冽中,一個拖拉機拉著一個拖鬥在雪地上顛顛簸簸的爬行,拖鬥上站了滿滿的衣衫襤褸的人,一個緊緊挨著另一個;一輛公共汽車上載滿了人,門都關不上了,那個門口的人,一隻腳踩在車踏板上, 一隻腳騰空,手抓住門的把手,車飛馳著;現在這個人坐在這個皮座位上,竟然還要繫安全帶,我在對自己說,黃XX啊,黃XX啊,你現在才成為一個人了,腦裏突然掠過那個中國有名的不能忘記還有三分之二的人還在過那個日子的警語,不禁莞爾。

導師將我從機場接了後,就直接帶我到學生宿舍去了。

宿舍管理員PAUL看我年紀大,又是中國來的,就安排我跟他一起住。安頓好後,他問我要不要跟他去食堂吃飯,他有車可以載我一起去。我懷疑我耳朵沒有聽錯,他有車?難道美國一個普通大學生會有汽車,在我概念中汽車是地位和權力的象征,當官才有的,又不好意思問,下了樓果然是一部汽車,這種車以後我常看到,是那種德國造四十年代的像甲殼蟲那樣的小車。我不好意思告訴PAUL 這是我生平第三次坐小汽車,第一次,學校派車送我上北京機場、第二次導師到機場接我,這是第三次,坐PAUL 的車上食堂,我想不告訴是對的,我自己無所謂,國家的尊嚴要緊。

我與PAUL住在一起,並不常談話,因為我的英文太賴,跟我談話很費勁。但是出乎意料寒假的時候,PAUL突然邀請我到他家去過聖誕節,我當然喜出望外。他也沒有對我解釋他家在阿拉巴馬州,我們這是得克薩斯州,過去要開近十小時的車。 

到了他家,我更吃驚了,那個門崗竟然是全副武裝的軍人,他顯然認識PAUL,PAUL給他解釋了我的情況,我們就進去了,裏麵是一個大的空軍基地,停著很多飛機,我為他們對我的高度信任有點得意,但是馬上告誡自己,不要忘形,常年的中國社會的高風險生活,已經使我時刻帶著階級鬥爭的警覺,有著不下於特工人員的機警。到了他家,我發現,他們住在基地裏一個很闊氣的房子裏,PAUL的父親是上校軍銜,管情報工作的,怪不到我能進基地。 

第一次在美國人家過聖誕,真是開了眼界,不好意思的是在聖誕樹下開禮物包的時候,每個人都給了我一個小包, 連PAUL六歲的妹妹都給了我東西,我什麽也沒有給人家。我當時英語太差,否則就可以與他們交談,能學不少東西。不過我還是想試試他們階級鬥爭意識放鬆到什麽程度,就問PAUL父親我可以在機場上照相嗎,他很奇怪,為什麽不可以?這下我完全糊塗了,不過我還是不要輕易相信為好,說不定是引蛇出洞, 所以我也沒有照。

回到學校後,一直忙於研究工作,基本與人沒有交往。這時學校已經有一個大陸人徐進,年紀很小,才二十歲左右,在學電機本科,是個不錯的孩子,我後麵要專門寫文來敘說他的故事,我們有時在食堂會遇到,碰到了總是很親,會說很多話。聽徐進說學校來了吉林省的一對夫妻,在學BUSINESS,由於不在食堂吃飯,從未見到。徐進說學校還有一個中國小孩,在學計算機,他也沒有見過。沒有想到學校已經有那麽多中國人,可是我連影子都未見到,還以為隻有台灣人哩。

一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女聲,我非常吃驚,她告訴我她叫黃安林,來念電機的碩士學位。可能是因為海外大陸來的人太少了,想說話,她一直不肯放電話,我告訴她我已經年紀很大了,到這裏念書有些晚了,不像你們,還是早上八九點的太陽,前途光明,她一本正經的糾正我:老黃,不是太陽,是月亮。然後她停了一下,像在思索,過後又肯定的告訴我,是月亮。我頓時感到這裏麵隱含的信息份量,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我想。以後我每當回憶起黃安林,就想起月亮。 

此後我因為吃不來美國食堂,而且很貴,就搬出去與兩個泰國來的二十歲左右的學生住在一起,一個人一個房間,合在一起做飯。我因為很會做飯,深受他們歡迎。這兩個孩子看起來還未成年,但已經陷在色情中很深了,他們一直盼著寒假快到,可以去DOLLAS,那裏有妓院,他們告訴我最多的事情,就是怎樣逛妓院,和在泰國怎麽騙女孩子,也許他們的文化就是這樣的,包掛台灣同學,在一起色情總是談話的主體,我不應該少見多怪。有一次他們中的一個看書看得實在不能忍受了,對於很多亞裔人說美國的寂寞,死靜,確實令人窒息,他像發病那樣在房間裏大叫起來,後來幹脆放下書去學生中心坐在那裏看美國女孩子了,那個樣子我真擔心他會失控犯罪。

這段時候黃安林常來看我,她主要來問我功課,我發現她的基礎差得驚人,實在不太相信她還是名校畢業的,好像是哈工大。問完功課我們就開始聊天。常常是憶苦思甜,我開始罵共產黨,她開始述說她在文化革命中的淒慘日子,父母被鬥和關起來,她和她妹妹到處乞討,無人管的日子。外國人怎麽知道我們這些外表看起來好好的人,其實內心都有傷痕,是殘疾的,被刀砍過,那些傷痕至今還常常隱隱作痛。 

她告訴我她妹妹也來美國了,在美國北部,因為念書實在念不下去,舍性與一個白人同居了,她妹妹長得相當不錯。

今天人對於我們那個時代到美國來求學遇到的困難是難以理解的:中國幾十年的鎖國政策,英語一直是敏感區,現在一下來念人家的研究生課,談何容易,兩個國家的社會形態的不同,更加強了來到這裏的生活起居的困難,另外沒有錢,中國人那個時候哪裏會有美元,而黃安林是怎麽會來到美國的呢?她哪裏有美元呢?她等著我問。可是我就不問。終於她自己忍不住了,慢慢字裏行間開始顯示自己了,這是一種奇怪的有趣狀態,一種又不願讓人知道自己真正身份,又想讓人知道的誘惑。

其實我已經發現了一個秘密,我身邊的大陸人都是高幹子弟,而且在81年能夠到達美國的都是地位非常高的幹部子女,從他們來美國後的行跡詭秘來說,我猜測在高幹中子女出國恐怕已經非常普遍,中央可能有文件限製高幹子女出國,所以這些人來後很多都是用的化名,不輕易告訴真的身份,第二他們來美國是處心積慮和準備充足的, 不像我到達美國連汽車裏有安全帶都不知道。他們的簽證都是F1, 所以直奔移民,不像我是J1, 學成必須回國。他們不但在英語上做了準備,我回憶起我在出國前石油部給我們請了一個美國女教師突擊英語,班上不三不四的插了兩個十七八歲的小孩子,我們都是四十歲左右的學者,學語言很遲鈍,這兩個孩子比我們靈光多了,將我們的笨突現得非常明顯,搞得大家很有意見,因為這個班是為訓練即將出國的學者開設的,不應有小孩子,後來打聽到這兩個孩子,都是江漢油田的,一個爸爸是縣長,一個是公社書記,走後門將孩子放到我們班上,當時不明白為什麽, 現在回憶起來恍然大悟,想必高層子弟的出國潮已經蔓延到下層,以致公社一級的幹部也蠢蠢欲動,在為孩子做準備了。 

當然這個出國潮後來被鄧小平的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煞了車,鄧的政策有些類似當年元朝讓貴族任意圈地的特權,使高幹子弟可以利用特權斂財,一夜之間都暴富起來,而這就讓前麵來美的一些留下的高幹子弟,吃了大虧了, 曆盡千辛萬苦,在美國留下來了,守著一個黃臉婆,每天上班在公司工作, 而他們當年沒有出國的同齡朋友現在哪個不是腰纏萬貫,小三二奶左摟右擁,我在北卡時有時會參加他們的PARTY, 常常聽到他們酒足飯飽為自己當年的錯誤出國而憤憤不平, 呼天搶地,這時我感到忍俊不住。生活和生命之所以對我們這樣有吸引力,不正因為它的這種不可理喻,變化無窮。

後來我與黃安林和徐進關係都到達非常信任的程度,他們開始告訴我他們來美國的真實情況了。當他們告訴我他們臨別父母,父母的關囑時,我遠遠的感到刀傷也在那裏隱隱作痛:徐進的父親是這樣對他說的,孩子,去吧,好好念書,學一門技術,永遠不要學政治,如果能夠留下就留下,不能的話,記住這裏還是你的家。澈心之痛,當年的委屈,溢於言表。如果文革前,我們這些普通人,被當官的用刀砍得滿心都是傷痕,那麽文革又讓老百姓砍回去,砍得那些當官的也心涼了,現在共和國的每個人心裏都有了刀傷,大家都在夜深人靜時偷偷的在那裏流淚。 

黃安林告訴我,她父母都是職位非常高的共產黨官員,高到什麽程度, 她不說,她隻說文革前劉少奇,江青,鄧小平,這些人家裏她們都去,她叫他們家裏人阿姨。我相信黃安林不是騙我的,我跟她相處,從沒有感覺她是個虛榮的女孩子,有一種她們那個地位的人的高傲,但是時間太短,這種高傲還沒有印澈到骨髓中去,否則她就應該屬於貴族了。 一個民族的貴族是這個民族寶貴的文化財產,需要幾代財力的哺育才能生成,所以至今英國,日本都保持著皇族。中國人不太懂這個道理,很多給哢嚓了。我少年時與曾國藩的後代住在一個樓裏,他們那時雖然不是高官了,但是從你身邊過去時,那種高貴的氣勢仍讓人敬重。他家有一個女孩子比我小三四歲,常常坐在他家門口,臉蒼白,胸部平平,瘦得像骨架子,但是架子很大,不太理人的,有一種大家閨秀的冷若冰霜。但是我走過她家門口時,她總要招呼我,顯然是喜歡我,可惜我這個人情愫開竅很晚,小時候特別頑皮,喜歡搗蛋,對女孩子天生看不起,有時還要欺負人家,尤其比我歲數再小一些,我就更覺得不值得我注意了。後來到了國外,看到了她作為一個有貢獻的學者在加拿大得癌症離世了,她能用四國語言交談,在國內時是林巧稚的研究生,在國外發表了很多論文,也像林巧稚一樣未婚,死時才52歲, 我看了不禁憐香惜玉起來,看著網上她生前的照片,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旁邊臥立著一隻非常漂亮的金毛大狗,一副貴族氣派,那種臉上的神氣,高貴,智慧,深邃, 哪能為現在追大嘴大眼睛高鼻子的妖嬈明星的男人讀懂。這樣的女人,不要說我當時是個不諳事的小孩子,沒有一定閱曆和深度是無法進入她的境界的,等我發現的時候,她已經離世,一顆優美的隕星就這樣從身邊檫身而去,否則我一定會去續寫我當年的無知。

在黃安林感到學習壓力和各種其他壓力的時候,她總是重複她母親說的話,“我相信我的女兒能夠走過去, 因為她是我的女兒!” 這時候我可以看到她的目光堅定,一種與她身份相應的驕傲。

黃安林告訴我,她的經濟來源於香港的一對醫生夫婦,50年代她的父母曾經幫助這對夫婦去了香港,他們一直未忘記這個恩情,自願支持黃安林與她妹妹來美的經濟。但是我認為也不是非常寬裕的,因為後來黃安林買了一輛破車,沒有等拿到駕駛執照就迫不及待地去打工。 

也許是在中央,政策的限製比地方上要嚴得多,黃安林的出國準備顯然比那對吉林夫婦趙XX和王XX 要差遠了,地方諸侯天高皇帝遠,可以大張旗鼓的為出國做準備。他們夫妻來前不但會開車,英語流利,小王說英語時連美國的音調都模仿得非常準確。 這一要歸功於他們本身是英語係的本科畢業,二來他們在出國前將來中國教英語的美國教授包了,成天混在一起,英語飛速提高,當然那對美國教授是糊裏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完全被隔離了,回國後一回憶起在中國受到的無微不至的款待,就感動到眼淚汪汪。趙的出國準備甚至考慮到了飯館打工,當然不是做招待的接客準備,而是炒菜, 我的廚藝在來美的中國人中是一流的,但是比起小趙實在不上台麵,我吃過他的炒菜,非常驚奇,他告訴我他是將一級廚師請到家裏來教的。但是不管他們怎麽準備, 他們來美後的學習仍然非常困難,這不是一個語言的問題,而是基礎的問題,文化革命中斷了十年的基本教育,這是無法突擊的。他們夫婦來後,都是先去MICHIGAN 大學讀 BUSINESS 碩士學位,讀了半年下不去,轉到LAMAR 來了。 即便像趙XX和王XX 這樣國內的土皇帝,當時到美國來也是沒有美元的,他們相當一部分經濟來自出賣中國的古字畫。被英語教授從中國帶回來認為幹兒子的劉XX 告訴我,他回國去,趙XX和王XX 的父母就讓他帶古董過來,劉不願意,說如果海關不讓帶怎麽辦,他們說那你就扔掉。 

每次黃安林來問問功課,都到深夜才走,其實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聊天,黃也是一個雜家,除了數理化不行外,知道的事情很多,所以我們能聊起來。我們每次見麵都在客廳裏,我從來不領她到我的房間裏去,總是坐在沙發上,我坐在三人沙發的邊緣上,她坐在單人沙發上,前麵有個茶幾,正好為我給她寫數學公式。我們長時間的深夜促膝而談,當然那二個泰國孩子不會沒有感覺,下麵是發生的事情。

有一天,我將黃問的功課解析完了,就上廁所去了,等我回來時,我發現黃安林在對我詭秘的笑著,我沒有理會她,繼續開始我們聊天的題目,可是黃安林仍然意味深長的對我笑著,那種笑讓我莫名其妙,還有些不舒服,我就問,發生什麽事情啦?黃安林笑眯眯的說,你老黃可是一個規矩人,我一直這麽想的,也一直這麽尊敬你的,我說沒有錯啊,出事了嗎? 她發現我似乎真的不明白,就從她坐的單人沙發旁邊拿出一本女人光屁股的雜誌來,我一看就明白了,一定是那兩個鬼搞的,就怒氣衝衝的走到他們的房間口,用腳一踢門,他們兩個人正在門縫偷看我與黃安林,我很生氣,就大聲訓斥他們,他們說,他們聽不懂我們說什麽,他們急死了,覺得進展太慢了,想幫幫我的忙,我覺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談不清,隻好回到黃安林那裏去,給她解釋,她說不用了,不用了,我怎麽不知道你老黃,不像小何,我說小何怎麽了?她說小何提出要跟她睡覺,被她罵了一頓。我又大吃一驚,小何是新來不久的一個大陸學生,父母是外交部的,估計是個司局長,長得嫩皮嫩肉的,有些像現在說的小鮮肉,我吃驚的是前兩天他在食堂對我說黃安林太難看了,這可能是行動前欲蓋彌彰的輿論準備吧,我好像又回到了中國的高風險生活,有些毛骨悚然,當然我沒有將這些告訴黃安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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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kingofhearts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章,寫出了當時的人生經曆
light 回複 悄悄話 格老,你在這裏,太好了。
ebfc1234 回複 悄悄話 難得遇到校友, Lamar很小的學校, 中國學生真不多。 尤其是早期的時候, 我現在偶爾還會給Lamar捐錢, 沒有它接收我入校, 給我機會上學, 我也不會有今天的。 學校對外國學生很好
BillyZ 回複 悄悄話 寫得不錯!
Armweak 回複 悄悄話 格老的大本營不是在茜草地-西恩地-華夏文摘嗎? 咋跑到文學城來了, 嫌那裏太冷清? 高處不勝寒? :-)

那裏廟小菩薩大,這兒池淺王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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