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開始寫《在美國的中國人》了,它應該是《在暴風雨的夜裏》 姐妹篇。 但是 《在暴風雨的夜裏》 還遠遠沒有完成,我覺得我不能再等了,我不知道上帝還會給我多少時間。我畢竟已經76歲了。 我還能將我的故事寫完嗎,《在暴風雨的夜裏》那些應該出現的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人現在還遠遠沒有觸及,譬如我怎麽會成反動學生的,這個痛苦的回憶會讓人們回到在政治恐懼降臨時的人的眾生態,它比葡萄牙作家的1998年諾獎作品BLINDNESS (盲人)所出現的場景更令人戰栗;譬如我在勞改中與我朝夕相處待我如猶如父輩的下放幹部張瑜和車啟軻,曆史像開玩笑一樣的將一個反動學生與一個延安幹部和解放軍戰鬥英雄放到一起, 他們穿越了政治意識的厚障,惺惺相惜;又如在我幾乎被我的婚姻毀滅時將我從可能的牢獄之災中救出來的待我恩重如山的前輩黎孔昭和四叔黃世育,以及那個一直在暗中幫助我,保護我的女教導員,當我聽到她死時叫著我的名字時,我驚若木雕,淚如泉湧,我將自己關在書房中麵對著一根流著紅淚的殘燭,獨自回憶著幾十年前的種種往事,一切恍然大悟。 還有我在石油學院教書時舍命陪君子與我一起去騙北京戶口的大學張校長等等, 我欠了這麽多人的恩情,我怎麽能將這些感人肺腑的故事帶走呢?如果命運在我的生命的開頭那樣不公,殘忍的傷害了我,將我幾乎壓入了地獄,那麽以後命運又讓那麽多的人保護了我,拯救了我,一點點將我從苦海中打撈起來,我的人生確實驚魄動心和令人深思。 如果沒有勞改,如果沒有婚姻的折磨,就沒有我後來對苦難的領悟,沒有那種一個個災難的敲骨榨髓,也就沒有我後來的大澈大悟,澹清神明,同時沒有後來這麽多人對我的照管,幫助和保護,也就沒有我後來的人生。 這個世界對我的摧殘,折磨和對我的恩深愛同樣深重,而且後者更為良苦, 更為深邃,直到今天我的路途快結束時,我才看出點端倪,好像有一個超過我意誌的朦朧的力量,控製著我的生命和人生。 如果“ 在暴風雨的夜裏” 是肉體的蒙難和救贖,那麽它的姐妹篇“在美國的中國人” 就是精神的救贖。在這裏我會寫到一個淒美的故事,一個小女孩楠楠用她的癌症和她的死亡將我帶到美國社會的各個角落,讓我的精神在這個西方社會和西方民族中得到洗滌和陶冶,我會寫到我第一次來美國時與台灣學生和共產黨高官子弟相處的感人故事,我會寫到我與導師DR. KEITH 之間的深厚感情,我會寫到我的朋友女強人小沈在美國奮鬥的故事,她怎樣戰勝在美國社會中種種現實的困難,而最後卻敗給無奈,因為她無法與超現實去作戰,我會寫到給了我很多幫助的美國朋友 Kuivnen, Gary, 我會寫到我幾次離婚的妻子以及她們內在性格的美,我還會寫到我在尋找伴侶中碰到的各種形形色色的女性,以及我在夏威夷島碰到的我的台灣義妹,她的傳奇人生,最奇怪的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是一個什麽人,性格豪邁的女強人,還是女騙子? 但這又何關?我知道的是她對我確實非常好,我們的友情純潔,深厚又真誠。 在我少年時,老師要我寫過我的誌願,我說我要當個天文學家,在我一個上海少年貧乏和枯燥的腦子中看到的所謂未來,就是進南京大學天文係,然後畢業,找一個賢惠漂亮的妻子,生幾個聽話的孩子,做一些所謂貢獻,然後在孝敬的孩子的關懷下頤養天年。 現在回頭看看我那時對我自己的設計是多麽枯燥,幹癟,在中國上海那個地方完成了我這份設計的已經有多少幸運兒,多我一個少我一個毫無影響,而我不聽話的命運幾乎沒有一件是按那個計劃走過來的,搞成一個現在這樣的四不像的格丘山。 我沒有進南大天文係,進了北京石油學院機械係,我沒有學什麽機械,天天看小說,我沒有畢業,當了個反動學生,我沒有去幹石油工作,被送到黑龍江北安農場勞改,我沒有像摘帽時石油學院給我設計的在農場一輩子當農工, 而在一次與命運搏鬥的談話得到了轉到大慶油田的機會,我不是為愛情結婚的,是為要房子結婚,妻子不但不賢惠,而且極左,聽毛主席的話,將我當刑滿釋放的曆史反動分子監督,我幾次差點進監獄,我隻想好好在大慶當個聽話的平凡的有貢獻的技術員,安度此生,可是命運又讓我莫名其妙的去出了名,一出名我就成了眾矢之的,在大慶我混不下去了,逼得走投無路,去考什麽出國,我從沒有想到我會考中,它考中了,就像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當反動學生,我當了,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出國,隻是想從那個研究所逃走,可是真的讓我出國了,我一聽到出國就害怕,因為我反動學生的罪行中就有一條對社會主義刻骨仇恨,企圖偷越國境,投奔資本主義,現在莫名其妙的不但讓我出國,還讓我去到最凶惡的敵人美帝國主義,我懷著戰戰兢兢的心理來到美國,沒有發現敵人,周圍的學生差不多全是台灣人和高幹子弟,我一下雞犬升天,像做夢一樣的混混沌沌的與台灣學生和共產黨的高官子弟為伍,稱兄道弟,快快樂樂的過了二年。然後打道班師回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到石油大學教書,那是一個將我從校門趕出去的地方,我看到它的大門就戰粟,命運現在就要這樣陰差陽錯,將我送回去,不過這次是請我回去,而且是管教育的周付部長親自下的調令,因為大慶不放。 我現在不再是一個被人踢來踢去的臭狗屎,而成了香餑餑,隻有一件事是我選擇的, 在我前途如錦,好事不斷,將我搞得心花怒放時,我毅然出國,再次當一個學生, 將中國丟在滔滔大洋的彼岸,而且再不回頭。 我的婚姻,像我的命運一樣不聽話,因為除了我的第一次婚姻是我必須要解除的,其他都非本願。本質上我是個傳統的男人,不喜歡離婚,也不喜歡惹花沾草,我每次結婚都罰誓,這次決不離婚,但是走到一定程度,身不由己的離婚又降臨到我身上。我總是離婚時痛苦,而事後發現柳暗花明又一村,不枉此離的人,以至今天兩鬢蒼蒼時,回頭看去,那一個個美麗的婚姻使我的人生變得多麽豐富多麽多彩。我在這裏不是鼓勵天下的男人去離婚,我隻是以一個有了多次婚姻的人來回顧人生,所以這裏我不必以一個道德模範來發言,而隻是以一個不喜歡離婚, 但有了很多婚姻經驗的人來說話。那麽我告訴天下的男人們,男人的價值隻是思想和事業,女人才是真正的人生和情趣,每一個女人就是一個世界,你有了一個新女人,你等於就有了一次新的生命。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被上帝趕到這個多婚姻上來的不幸的男人,我又是一個有了比一般人遠遠豐富的人生經驗的幸運的男人,感謝我主,我自己沒有這個魄力來完成這個傑作,這完全是你的意思。 在我的眾夫人中,我的第二任夫人劉燕盛是文化素質最高的,她是第一個發現我寫作價值的人,她讀過很多書,也和外國人一起出版過書,當我搖搖擺擺開始學著寫作時,有一天她非常認真的告訴我“大建,你寫的東西比我看到的所有中國人寫的東西都好”。我得寵受驚,不相信地看著她,她非常平靜,沒有討好我的意思,我知道她一向是一個內向話不多的人。前些日子我突然想起她來了,因為我試圖將自己的書譯成英文,試了幾段,覺得全是中國英語,自己不好意思再下去了。我想沒有比劉燕盛更合適的人來譯我的書了,那年回國的時候,北京外語學院的院長請我們吃飯時,對我說過,她是她們學校最好的英語老師之一。後來我就化錢在網上在找人網絡上找她,找到的電話都是過期的,找到了幾個地址,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選了個最近的地址,將我的三本書都寄去了,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我想可能地址是不對的,否則她總應該給我個回音的。我雖不好,但我相信她不恨我的,包掛那個姓邵的,都不會恨我,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我會在未來的書上寫上我的每個生活過的女人,和跟她們一起度過的那些珍貴的日子。 我的一生就像一個騎著一頭倔驢的布衣,西風老途,頂風行進,我要朝東,驢就朝西,搞得我當時不是很快樂,但是等我快走完路程的時候,回頭望去,發現它帶我所經過的曆程遠遠超過我自己的選擇。 所以我的生命是為世界,為大自然,為神創作的一首頌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