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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回家的路 (節譯)

(2017-04-20 14:13:18) 下一個


簡介

《回家的路》是德國作家雷馬克寫的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書。雷馬克是我非常喜愛的作家。他的風格是真實到令人身處其境的程度,讀他的每一本戰爭書, 就仿佛自己親身經曆了一次戰爭。他的代表作是 《西線無戰事》,《凱旋門》和《生死存亡的年代》。朱雯先生有很好的翻譯本。 他的其他作品不見中文翻譯。 

《回家的路》描寫戰爭結束後,一群年輕士兵回到故鄉生活,無法擺脫戰爭在心靈中留下陰影的痛苦心情。我看了後非常感動,想起中國作家那種描寫戰爭,用愛國和勝利狂熱誤導中國年輕人的作品, 中國確實需要一本真實描寫戰爭的書,而我又沒有時間去翻譯整本書,就選擇其中一節,描寫這些年輕士兵重回學校的段落翻譯出來,算是我給中國年輕人的一份禮品。 


正文

在語法學校前麵我們遇到老朋友,喬治。他是一個中尉,領導一個連隊。複員後成天喝醉酒和溜達,不知道以後做什麽。

現在他又回學校倒回兩級了,類似這樣的回去已經有過二次了。 

“這是真的嗎,喬治,”我問他,“你在拉丁文這個戰壕中這麽不頂用?”

他笑了起來,拉著他的長腳向語法學校大步走去。“當心不要得到一個壞行為記錄啊“ 我在他後麵大叫。

過去六個月中,他斃了四個英國人,但我不相信他現在仍然能證明畢達哥拉斯的定理。

我們向教師學院走去,整條車道突然湧滿了穿製服的麵孔,但是這麽多年沒有聯係,已經記不得彼此的名字了。

漢斯·沃爾多夫蹣蹣跚跚走過來了,我們在十一月十七號抬過他,當時他的膝蓋已成碎片,現在他的腿已經在臀部被截肢了,拖著一條木製的腿,他沉重的走了過來,木腿吱吱喳喳。接著庫爾特·萊波爾德出現了,他笑著自我介紹:“和平天使的鐵手,先生們!“ 他有一個人造的右臂。然後又有一個人在門口出來,用潺潺的聲音說:“你們還認識我嗎,呃?”

我研究這張臉,如果它還可以被稱為臉,穿過額頭有一道粗大的,紅色傷疤,向下通到左眼裏麵。 那裏的肉已經長出來了,所以眼睛埋得深深的,雖小,但還在。 右眼是裝上去的,用玻璃做的。鼻子完全沒有了,一個黑色的貼片覆蓋著鼻子的部位。疤痕繼續向下,將嘴劃成兩部分。嘴巴本身就是一個球莖,各個部分都長在一起了,因此無法發出人能理解的言語。牙齒是人造的,一個托架在牙之間隱約可見。用出雙倍力氣,我拚命想認出他,“保羅·拉德馬赫”, 這個潺潺的聲音說。

現在認出來了,是他,他那帶有條紋的灰色西裝.“嗯,保羅,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你看不見嗎?”他說,試圖伸直他的嘴唇。 “挖溝機連切過來兩次,這些部分一起削去了。 “他用手指著說,我看到三隻手指丟失了。他的一隻獨眼眨著充滿痛苦。 另一個眼睛死死的直視,像對這個世界毫不關心。“我希望知道我是否仍然可以成為一名教師。我的發音很不好,不是嗎?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一定的,”我回答說,“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會好起來。此外,他們當然還可以再做次手術。“

他聳了聳肩,什麽都不說。他似乎沒有希望。很明顯如果有可能的話,應該已經做了。

威利奔了過來給我們提供最新消息。我們聽到博爾克曼死於肺傷。他的肺傷最後發展成了奔馬癆。亨西也死了,他發現自己的脊柱受傷,終身必須固定在椅子上時,他自殺了。 毫無疑問,他曾經是我們最好的足球員。邁耶9月份死了,利奇滕費爾德死於6月。

我們突然停了下來, 一個小小的身材站在我們麵前。

“不可能, 這是威斯特波爾特?“威利叫起來。
“正是,你這個老蘑菇,”他答道。
威利有些猶豫, “但是你已經死了!
“還沒有,”威斯特波爾特友善地反駁道。
“那隻是報紙印錯了,”韋斯特霍爾特笑著說。
“看來我們現在什麽都不能相信了!”威利搖搖頭說。“我以為蠕蟲早已將你吃盡了!”
“在你之後,威利,”韋斯特霍爾特自信地答道。“你比我先,紅頭發人從來沒有活得長的。”

我們向前走,到了一個方院,以前十點鍾的時候我們總在這裏吃麵包和黃油,然後是擺滿桌子和文件的教室,帶著一排排銷子的走廊,它們都和從前一樣, 但是對我們來說,不知何故,它們現在就像屬於另一個世界,隻有房間陰沉的的氣味還是熟悉的,不是那麽討厭,因為非常像我們兵營營房的味道。

大風琴的數百根管子在大廳裏閃閃發光。廳的右邊,是教師的位置。校長的桌子上有兩個盆栽植物,是那種肥大,皮厚葉子的植物。在它的前麵掛著一個月桂花環上麵綁著緞帶,上麵寫著“歡迎!” 校長穿著他的)長禮服。

我們都堆在一起,沒有人想坐到前排,隻有威利坐到前麵去了,而且不感到一點尷尬。在大廳的半黑暗中,他的頭像妓院門外吊的紅燈閃閃發光。

我看著坐在右麵的教師們。對我們過去來說,他們比其他人都重要; 無論如何,他們曾給過我們開心的時刻,我們相信他們。但是今天我們看上去,他們隻是一些年紀比我們大的男人,我甚至有些對他們輕微的輕蔑。

他們現在站在那裏,並將再次來教我們。但是他們的某些尊嚴已經在我們心裏不複存在。畢竟,他們現在再教我們什麽? 我們已經經曆了另外一種生活,而懂得了另一種道理,嚴厲,血腥,殘酷,而且深刻得不可磨滅。我們可以教他們這些知識,盡管沒有人對此有興趣?譬如如果大廳裏突然發生襲擊,他們就會像一堆獅子狗一樣到處逃奔,嚇得屁滾尿流,不知道怎麽辦,而我們這裏每個人都不會失去冷靜,知道首先要做什麽,首先不讓敵人阻住在我們的出口,其次靜靜地找他們的弱點,開始抵抗。

校長清了清理喉嚨開始講話。話從他嘴裏源源而出,平滑和流利,大家都認為他是一個很好的演講者。他講到部隊的英勇,講到勝利,講到戰鬥光榮等等。但是對於這所有的好話,總覺得在某處有些問題,也許因為它們全是好話放在一起了,聽起來就不那麽順耳和美滿。我看了看路德維希,他也看著我,看著阿爾伯特,瓦爾多夫,和韋斯特霍爾特,我感到這些話不符合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校長愈講愈來勁。他不僅在那裏歌頌前線部隊英雄主義,而且談到在後方家裏那種靜默無聲的英雄主義。“我們在家的人也做到了我們的責任,我們緊縮自己,為我們前線的士兵挨餓,我們經曆痛苦,我們顫抖,真是難啊,有的時候也許比我們在遠方灰色土地上戰鬥的勇敢的小夥子更加困難。“

“說大話!“韋斯特霍爾特說,下麵傳出來沙沙的耳語聲。老人們朝著我們的方向瞥了一眼,繼續說下去:“事實上,這個現象到現在為止並沒有被充分重視和估價。不過當你沒有恐懼地麵對過死亡的堅硬的臉,你已經履行了你的偉大任務。盡管最後的勝利還沒有完全伴隨著我們,我們現在已經在一起,緊密地團結在我們受盡痛苦的祖國的深情的熱愛中,藐視所有敵對的力量,我們將重建,按照我們古老的老師歌德的精神重建,他的聲音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在我們受到困擾的時候鼓舞我們:“讓我們勇於向前,活著,勝利屬於我們。”

老人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了,並加入哀悼的語調,聲音變得微弱。同時突然的震顫穿過黑色的老師群,他們的麵孔顯示出一種抑製悲痛的莊嚴。“但是我們會特別記得我們基金會陣亡的孩子們,他們無畏地捍衛自己的家園,而長留在榮譽的聖殿。 二十一位同誌不能再與我們在一起了,二十一名衛士遇到光榮的死亡。 二十一名英雄在外國的土地的戰鬥聲中得到了靜息,臥仰在綠草的上麵長眠。“

突然,一個隆隆的笑聲響了起來。校長困惑地停住了。笑聲來自威利,他站在那裏,高大而憔悴,像一個巨大的衣櫃。臉紅得像火雞,他是如此憤怒。

“綠草!綠草!”他吸了一口氣。 “長眠? 在炮彈坑的泥漿裏他們躺著,泡爛了。被炸成碎片,沉入沼澤裏,綠草! 這是唱歌課嗎?“ 他的手臂像風車一樣在空中旋轉。“英雄的死!你將它設想成什麽東西了,我不知道?你想知道小霍耶怎麽死的嗎?他一整天都在呻呤,他的腸子從他的肚子裏掛了出來像麵條。然後飛來一顆炮殼削斷了他的手指,幾個小時之後,另一隻流彈削掉了他的腿,然而他還活著,用他的另一隻手,他努力試圖將他的腸子理好放回去,最後在晚上他完了。 身上的孔像水果粉碎機。好了,現在你去告訴他母親他是如何死的,如果你有這個勇氣的話。“

校長的臉變得蒼白。他不知道是用紀律來控製這個場麵,或是用幽默改變氣氛。但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校長先生,”阿爾伯特 先生接著說,“我們不是來這裏聽你告訴我們,我們的任務做得怎麽樣的,雖然很不幸,如你所說,我們沒有勝利... “

校長不能忍受了,同時學校的教師也全都沸騰了,“我至少要求你說話時--- ”他憤怒地開始阻止。

“.....! 我說;..........! 還有........,“阿爾伯特重申。“這是我們多年來熟悉的三字經,現在是你應該明白的時候了。但是你似乎至此還沒有意識到你的位置。我們不是你勇敢的學生了!我們再也不是你的好孩子了,我們是士兵!“

“但是先生們,”老人幾乎懇求地叫起來:“這裏有誤會,一個非常痛苦的誤會-----”

他沒有說完,就被赫爾穆特打斷了,赫爾穆特背著他的哥哥穿過亞薩的炮火陣線,隻是為了能讓他死在更衣台上。

“殺死,”他粗野地說,“他們不是為了你們的演講被殺死的,他們是我們的同誌,夠了!讓我們不要再聽這種廢話了。“

會場一片混亂。校長站在那裏墮入徹底的恐慌,學校老師們看起來像是一團醜陋的老母雞。隻有兩個老師是平靜的,他們曾經是士兵。


老人決定不惜代價用幽默平靜我們。 可是我們人太多了,威利站在他前麵像一個可怕的大喇叭。誰能說出這些無法無天的夥伴們什麽不能做,他們甚至可能從口袋裏掏出炸彈來。校長像天使在空中揮舞翅膀拚那樣命劃動雙臂,但沒有人理睬。


突然騷動中出現了呼喚靜下來的聲音。 路德維希·布雷耶已經站到了前麵,所有人都靜下來了。“校長先生,”聲音清楚地說道,“你用你的方式看待戰爭:飛舞的旗子,雄赳赳的音樂,和迷人的魅力。 但是,你看到的東西隻到我們從火車站離開為止,我們不是怪你,我們當時也像你一樣想。但是,從那以後我們看到了另外一麵,於是這些反對1914年的英雄很快就枯萎了。於此,我們經受了現在的一切,所以說經受了這一切,因為裏麵有更深層次的東西將我們聯在一起了,而這些東西隻有在這些經曆裏才出現,也許是責任,但無論如何,這些東西你是不可能明白的,並且這些東西是不能用演講表現出來的“。

路德維希停頓了一下,目光茫然地向空中看著,他用手擼了一下他的額頭,繼續說道,“我們不是來這裏求答案的,那是很愚蠢的,因為沒有人知道什麽在等著我們。但是,我們確實要求你不要再試圖指示我們對這些事情的看法。我們已經完全失去了熱情,對於唇邊的“祖國”,而今我們報以沉默,隻留下作為事物的祖國在我們心裏,所以現在我們也要求你沉默。你用了很多漂亮的詞句,但是他們不適合,不適合我們死起同誌。我們看到他們的死,而對於我們來說,這個記憶太近了,它使我們不能忍受他們被你用的話來談論。他們的死的意義非你所說。“

現在大廳一片安靜。 

校長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但是布雷耶,”他和善地說,“我不是故意這樣做的。 ”

路德維希已經說完了。

校長繼續說,“現在告訴我,你們到底想要什麽?”

我們相互看著,我們想要什麽? 是的,如果要用一句話來說清楚,我們尚不能。 我們隻有一個模糊,緊迫的感覺。要表達成語言?我們還沒有。不過也許將來我們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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