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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丘山下永眠著丘德功(二) 初見

(2016-04-07 11:59:38) 下一個


一九六五年三月, 我被以反動學生的罪名送到北安農場勞動改造。 一到隊上,管理我的王奎選師傅就告訴我,隊裏哪些人可以接觸, 哪些人少接觸。最後他特別關照,丘德功,出身不好,思想反動,不能接觸。

這是我頭一次聽到丘德功的名字,以後我自然特別留意這個叫丘德功的人。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戴著眼鏡的瘦高人,一看就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念書人。他說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湖北口音,聲調不是那種低沉類型的,而是尖高清脆,與他的 形象非常相符。另外留給我記憶的一個印象是他的腰帶上總是掛著一大串鑰匙鏈,走路叮叮當當的,上麵除了鑰匙,還掛著各種小刀小螺絲刀之類的工具。

丘德功在高長太師傅的拖拉機上工作,我在大田班,平時根本就碰不到,隻是下班時遇到。像這個隊裏的大部分老工人一樣,高長太也是複員軍人。丘德功攤上這麽 一個師傅是很幸運的,我感覺到他一定受到隊裏的指示監督丘德功,但是高長太不但正派,而且很有頭腦,常常在暗中保護丘德功。有一次在地間休息的時候,丘德 功與幾個下放幹部一起聊起文化大革命的事情,涉及到幾個當時正紅得發紫的國家領導人,不免有不敬微詞在裏麵。這時候高長太走過來了,故意咳嗽,提醒大家他 來了,然後說,莫談國事,接著若無其事的將話題引到別的瑣事上去了。

丘德功下班回去的時候,經常從地裏檢幾個大樹根掛在身上帶回去。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什麽珍貴藥材,不免好奇問他,丘德功以他特有的認真告訴我,這是補家裏燃料不夠時用的,這些樹根已經夠做一頓飯了。另外丘德功還有一個與 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下班扛著鋤頭回家的時候,愛唱歌。他唱得並不好聽,所有的歌到他嘴裏幾乎都變成了一個終於可以回家的高興放鬆調。當然丘德功萬萬沒有想 到,這個嗜好為他將來的飛來橫禍伏下了禍根,雖然他唱的都是共產黨的革命歌曲。

以我的觀察看,丘德功不是對隊領導對他的敵意毫無察覺,就是在刻意的使自己顯得與大家毫無區別。這個唱歌的習慣,與我後來發現他的其它特點一樣,很可能都是他在那個艱難處境上,為了保護自己故意做出來的輕鬆。

從周圍的談話中我慢慢對丘德功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是下放幹部,父親因為曆史問題,被判七年徒刑。丘德功高中沒有畢業,就響應共產黨的號召,參幹去了新疆。 初解放,年輕有文化的幹部缺乏,丘德功就被調去學俄文,大專畢業後一直在為蘇聯專家當翻譯,直到共產黨認為他的出身不宜與已經墮落為修正主義的蘇聯人混在 一起時,他才被下放農場。以丘德功的簡曆,我實在不明白四隊的領導為什麽對他這樣敵視。

後來鏟地和秋收的時候,我與丘德功也有一些短時的單獨接觸機會,但是我感到他並不想與我接近。而我們的首次單獨談話竟是非常不愉快的。時經多年,我已經記 不起是因為什麽事情衝突的了。好像是因為看到了一個什麽東西,我可能說了這種東西某個國家做得比較好(當然不是一個中國的友邦,因為中國的朋友國家當時隻 剩了阿爾巴利亞和亞洲幾個小國了),想不到丘德功反應非常強烈,說話都結巴了,很嚴肅的對我說,不要對他說這樣的話,不要認為這些話就來拉攏他,他的階級 立場是非常堅定的。我被這個意外和牛頭不對馬嘴的責備搞得狼狽不堪,不知說什麽好。丘德功說完這番話後,似乎也為自己的過分反應尷尬,臉漲得很紅,默默地 低下頭,看起來有些羞愧。我更感到痛苦和無奈, 顯然我被他看成魔鬼,壞人了,就像那個戴在我頭上的侮辱性帽子反動學生所標誌的一樣。可是更使我感到苦澀的是他怎麽知道,我在背後也被告誡對他也要警惕 呢?而且這些話我是無法告訴他的。這個世道的殘酷,荒誕和專橫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啊﹗

與隊裏的地主分子老薑頭一樣,這些隊裏處境不好的有各種所謂問題的人,對我比一般工人更嚴厲,更不見情理,但是一旦我的處境稍有改觀的時候,他們的防線就 會完全撤消,表現出來一種對我心照不宣的同情和默契。丘德功也是這樣,在那次使我處境徹底改變的冬訓之後(我將在自己的故事中敘述這段有趣的經曆, 如果沒有那個經曆, 我很可能無法熬過後麵的苦難, 今天能在這裏講故事了),丘德功對我像變了一個人,友善而且同情。

農場少有休息,從五月播種到九月秋收,中間都沒有星期日和休息日。過了這段時間才恢複正常的星期日製度。隊裏的工人終年穿著滿是油汙和破洞的工作服,休息 日也不例外,丘德功卻是不一樣,他一到休息時,就換上自己的衣服。我記得他總愛穿一件藍色的條絨夾克衫,這令指導員邵蘭新很看不慣。邵蘭新凡是看到自己不 喜歡的事情時,就會用一種非常鄙夷的目光很快瞪這個人一下。這個目光非常懾人,至少令我恐懼。例如邵蘭新不喜歡我在食堂吃飯時與一隊的難友聚集在一起,要 是他看到了,他就會用這種狠毒和鄙夷的目光掃我一下。所以我每次去見難友時總是小心翼翼,不願讓邵蘭新看到。記得有一次由於食堂的夥食實在太差,幾乎不見 油水,在難友鮑有光的鼓動下,我們三人去食堂後麵的小食堂改善一下。這個小食堂主要是招待幹部開會用的,在沒有會議的時候也向公眾開放,但價錢很貴,我們 隻能偶爾去打一下牙祭。那次我們去小食堂吃飯的時候,正好邵蘭新進來了,他就用那種目光狠狠盯了我一下,我心裏直發顫,知道惹禍了。果然回隊後,邵蘭新在 會上將我大大訓斥了一頓,說我最近表現非常不好,放鬆改造,追求資產階級的享受。當然邵蘭新作為本篇文章非常重要的人物,我後麵還要更詳細的介紹,我不願 意大家將他想像成一個中國小說或者電影中常見的一個陰險,凶悍的壞人。他的個性和是非觀念都是非常鮮明的,僅管這些觀念非常簡單而且無理,這是在他的位置 和處境上他自己不可能明白的。

丘德功對邵蘭新這種目光不是毫無所察,就是裝得不在乎。也可能在丘德功位置上根本沒有將邵蘭新放在眼裏,他畢竟是大學生,常年與蘇聯專家在一起工作,現在 不就是下放勞動? 也沒有什麽過失。對他來說。邵蘭新隻不過是一個部隊轉業的付連級幹部而已,沒有什麽可怕。事實上在中國社會中,很多災禍並不來自那個災禍所給的理由和名 目,而常常根源於對於某人不尊重,這種不尊重,尤其是對你的直接領導,更準確的說不是不尊重,而是沒有讓你的領導感到你對他很服貼,那麽就格外危險了。

所以丘德功照樣在休息日穿得整整齊齊,與隊裏的工人顯得不一樣,對邵蘭新的目光就像沒有看見。

丘德功是個愛動的人,他的乒乓球打得非常好,是屬於那種陽剛路數的,大板的正抽和反抽,與難友鮑有光的愛球如命的打刁球完全相反。記得我第一次與丘德功打 球的時候,擋不住他有力的兩麵抽殺,敗下陣來。而難友鮑有光卻不上場,他冷靜的在一旁看丘德功的弱處,發現丘德功有幾個落點應付得不好,等到鮑有光上去 時,丘德功就比對付我吃力多了,不過鮑有光也很難贏到他。盡管這樣,丘德功還是認為我的球比鮑有光打得好多了,說明他不喜歡那種耍計謀的玩法,喜歡光明正 大的較量。

難友鮑有光是我在中國文學書中從未見到的形象,他的幽默影響了幾乎所有周圍和他生活的人,即便勞改時也不例外。他的智慧應該說在我之上,我在農場和大慶的 生活到處有著他的影子。他的後來經曆之所以沒有像我走得那麽遠,恐怕就在於他的愛球如命。如果在每一件小事上都不肯吃虧,精於計算,那麽雖事事得利,卻失 去了根本改觀的可能和勇氣。而我的曆程卻總是在不善於應付周圍的環境的浪尖上掙紮,常常被逼到絕路,然而在絕處為了求生,不得不拚命一博,所謂置於死地而 後生了,走出了一條非我所願的歪歪曲曲的生命之路。我希望我將來尚有時間將難友鮑有光完整地描述一下,豐富我們這個民族的人物庫藏。

丘德功還有一個愛好就是下象棋,他對我的棋藝非常佩服,一到休息他就常穿得整整齊齊來找我下棋。這時候如果邵蘭新進來了,會非常不高興。我雖然努力不去看 他,但是我仍能感到他的雙倍鄙夷和狠毒的目光從我們身上掃描過去:丘德功的衣服加上兩個反動分子在一起!所以我每次與丘德功下棋總是提心吊膽和心不在焉, 怕邵蘭新進來,我覺得為了避免麻煩,最好不要下。有一次下棋時我假裝無意的對丘德功說,邵蘭新不太喜歡我們下棋,誰知丘德功也像心不在焉的輕描淡寫的說, 不喜歡就不喜歡吧,似乎腦子仍在棋裏。

丘德功有一個非常美滿的家庭,他的妻子長得很高,人叫大李,很漂亮,是農場機械廠的車工。他還有一個四歲左右長得虎頭虎腦的可愛兒子。大李是一個值得尊重 的女性,我們後麵會看到,雖然生活在那個精神和物資都是極其艱難的時代,她表現出來的氣節和勇氣都會讓令天拜倒在享受,奢侈和虛榮的傑出女性汗顏。

丘德功除了愛玩以外,還有一個特長,這裏沒有說愛好,因為與他的唱歌一樣,我不能確定這是他的愛好,還是他在那個特殊處境下,為了保護自己處心積慮所做的 事情。基於農場除了一個小賣店以外別無商店,譬如鍾,手表,收音機壞了是沒有地方修的,所有這些東西都送到丘德功家裏來了,丘德功總是能夠修好,當然是不 收錢的。有一次我的手表停了,就請他修,過了幾天就給我了,他說沒有大問題,裏麵都是麥屑,太髒了,他洗了一下就好了。農場一年大部分時間都沒有休息日, 而且每天工作時間又長達十四小時以上,為大家業餘做這些事情是非常辛苦的,用的都是寶貴的睡覺時間。所有丘德功做的這些好事,無疑在工人的心裏留下了好 感。丘德功出事前的一次冬訓中,大家都在會議上說了很多感激他的話,連對我說他思想反動,不讓我接觸他的王奎選都說,老丘是活雷鋒,我們下班了每天回家精 疲力竭,倒在床上呼嚕大睡,老丘還要在燈光下為大家修表,修鍾和修收音機。大家的褒揚,並沒有緩解邵蘭新對丘德功的成見,我注意到大家在褒揚老丘的時候, 邵蘭新的表情顯示了一種堅韌的無動於衷,我覺得這種褒揚正適得其反地在邵蘭新心中加強他對老丘的反感。他心裏興許再想,這是階級敵人的蒙眼術,大家階級覺 悟不高,被丘德功蒙蔽了。

從另一方麵說,所有丘德功做的這些好事累積起來的在人們心中的感激,最終也沒有救得丘德功的性命,這些感激在不影響人本身利益的時候,能夠換得一些雞毛蒜皮般的公正,但是一當對當事人也有危險的時候,它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以後,我與丘德功還有過幾次談話,印象比較深的是有一次在地裏單獨相對。談話是從丘德功的道歉開始的,他說自我來後,一直同情我,但是不敢表示出來,有時 還惡言相傷,真對不起,顯然他一直對我們的首次談話耿耿於懷,並且為之內疚。接著他問起我因為什麽問題被搞到這個地步的,我也收起了那付平時在眾人麵前老 實接受改造的唯唯諾諾的麵具,毫不掩飾的告訴他,北京的知識圈中已經到了瘋狗亂咬的情形,很多莫須有的罪名都是為了升官入黨或者保護己身的人強迫加上的。 不管我怎麽說 ,他還是不理解,除了鼓舞和安慰我以外,他還是認為我本身必定有些問題,有什麽辮子給別人抓住了。不過他倒不走俗,他根本不相信這些辮子本身是有罪的,因 為他自己心裏也藏著各種,想不通的,不能讓人知道的辮子。所以他有些誠摯,也有些帶著自以為隱藏的不錯的得意,更可能是對於自己惡劣處境的自勉告誡我,要 將自己的尾巴裝在褲子中,不能讓別人抓住。

他講這個話時的語調,表情使我印象非常深刻, 以至於今天我回憶起丘德功時, 眼前就出現了他說這話的樣子,誠摯、堅定而自信:

“要將自己的尾巴裝在褲子中,不能讓別人抓住。”

我也理解他在這句話中除了流露對現狀的不滿,還是認為我的遭殃是自己不小心造成的。那時候,我好幾次內心衝動,想將我初來時,王奎選說的話告訴他,讓他小 心。但是,理智阻止了我,這是很危險的,搞得不好被理解成挑撥關係。再說一個自己沒有被災難衝擊過的人,是很難真正理解別人被災難衝擊時的無奈和不可自 主,總以為自己離災難很遠,以為在受災難和無災難之間確實存在一個是非界線,不會相信這種危言聳聽的!

不過即便丘德功相信了我的話,在丘德功的處境上,這又有何幫助呢? 一個以為自己的尾巴藏得不錯的人,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惡劣嗎? 否則的話他怎麽會時時想到要警惕別人抓自己的尾巴呢?

果然不久後,不管丘德功怎樣牢牢看住他褲子中的尾巴,他依然遭殃了。在當時的中國,要一個人遭殃,何須一定要見到和抓住褲子中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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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得福 回複 悄悄話 太沉重,太沉重。人性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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