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以本文獻給像螻蟻一樣死在文化革命中的蒼生)序 有人問我為什麽要用格丘山為筆名,我說因為我當年勞改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做格丘山。
其實這隻是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多年前對一個死者的許願:隻要能離開格丘山,我一定要將他的故事告訴全世界。多年來一直沒有還這個願,因為我認為它應該是一個傳世的故事,我的能力不能將它寫得那麽深刻。用格丘山為名會讓我時時記住這個未還的宿願。
我終於動手寫它,不是我覺得自己的文學修養已經提高到可以表現這個悲慘的故事了, 而是再拖下去,萬一有什麽不測,這個故事就被我永遠帶到墳墓去了。
但願死者,丘德功的靈魂,在冥冥中給我靈感,幫助我將這個故事寫好。
這裏我沒有說丘德功的在天之靈,因為那是可憐的整整一代受苦人,他們死了,很多連個墓都沒有,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來,天堂會要他們嗎?
天堂是不收沒有信仰的人的。一些名字都沒有留下的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別人怎麽知道他的信仰呢? 何況他們活著的時候,大部分都跟著共產黨信了無神論。
為了這個問題我曾經與美國和中國牧師爭論過,我說那些人連上帝的存在都不知道,怎麽可能要求他們認可上帝為他們的救世主呢?何況基督教要求子民聽政府的, 這個政府告訴他們什麽上帝都是騙人的。牧師說上帝已經給了人足夠的上帝存在的信息,例如天空,星星和奇妙的大自然等等,人由此應該足夠感覺到上帝的存在了。我說這就要求那裏的子民自己要創造一個上帝了,這對於沒有受到很多教育的人是很難的。即便人們從這些信息和暗示中發現了上帝確實存在,他們想象出來的上帝也不可能是高鼻子,碧眼珠的外國人,而隻能是小眼睛黃皮膚的中國人!經過我的力爭,有些牧師讓了步:退到沒有受洗,或者正式請求基督為自己的救世主的人,如果心中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就可以進天堂。後來我再也不與牧師爭論這個無謂的問題了,我想就是牧師讓了步,我還是不能肯定上帝肯不肯接受他們。
如果基督教不肯接受他們,佛教接受他們的可能就更渺茫了,佛教認為這些慘死於災禍的人都是前世做了壞事而到今世來接受報應的。對於已經死了的丘德功和在那個年代屈死的無數人,他們生前很苦,如果有靈魂,死後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也許對於苦難的中國人,沒有靈魂,沒有來世,沒有天堂,會更好一些。
我確實很慚愧自己做不了什麽,既不能說服政府將這些冤死的人名字收集和公布出來,寫在一個什麽地方,表示歉疚,也不能說服牧師和活佛給這些冤死鬼一個死後可待的地方, 讓他們安息。
記得初到美國的時候,我去到洛杉磯的一個很大的教堂,巨大的舞台上幾百個唱詩班的人唱著聖歌,台下上萬個聲音跟隨著,那個磅礴的氣勢和宏偉的場麵使我震撼,但是置身於這些清朝移民遺老的後代,這些國民黨高級將軍和高官的後代,這些共產黨高幹的親屬之中,我像一個孤獨的島嶼。在海外一堂,去天堂的歌聲遙遠的餘音之中,我不可自製地聽到了北大荒淒厲的風聲,聽到了在淒厲的風聲中無家可歸的鬼魂的啼號。
我惟一可做的就是將我知道的他們生前的事情誠心誠意地寫出來,讓人們為他們寄托一絲哀思。
惡訊
這是一個最平常不過的北大荒下午, 太陽照在格丘山前麵的樹林上, 微風吹著場院邊上的草地, 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場院裏走著。 如果沒有緊接著來的消息,那麽這個下午也就像我在北大荒度過的無數下午一樣在我的記憶中消失得毫無痕跡。
大約三四點鍾的時候, 一個人遠遠的向場院走來, 等到他靠近場院的時候, 我看清楚了,是與我住在同一個單身宿舍的小韓。
小韓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工人, 在拖拉機上工作, 聰明能幹, 平時沉默寡言, 我們在一個宿舍也很少說話。 工作上私交上我們都沒有聯係, 他為什麽上場院來, 我有些奇怪。
到了場院,小韓看到我, 就叫小黃, 這是很和我認識的小韓不一樣的:我從來沒有看到平時對一切事情都淡漠到麻木程度的小韓有過什麽不安、激動、 和慌亂。但是這一刻他的精神顯然是在極大的奮昂中, 滿臉通紅,聲音都變了,小黃,老丘死了。
小韓似乎將憋在心中半天的話吐出來了,才鬆了一口氣。 論公論私小韓都是沒有理由,而且不應該走這麽遠的路來將這個消息告訴我━━ 一個沒有資格參加政治會議的反動學生的。 這個原因也許隻可能由人性和天良去解釋,當一個人看到了極不公平的事情,受到刺激和震撼的時候,如果又不能表現出來,往往會有一種自己無法控製的壓抑和要求訴諸的欲望。對於參加會的老工人來說,他們可以回家去對老婆講, 而小韓,一個單身職工, 對誰說呢?他於是想到了我,一個被大家都忘記了的在場院的人。
但是我不能馬上明白,而且也反應不過來小韓的話, 我仍滯留在場院的平靜氣氛的包圍中,無法一下子將情緒, 思維去與那個如沸水開鍋的充滿恐怖的清理階級隊伍會場連接起來,何況我今天早上還看到老丘好好的, 怎麽會死了? 我迷茫的看著小韓。
老丘被支援隊打死了,小韓接著說。
我有點明白什麽事確定實無疑地發生了,這是我有生以來, 第一次一個身邊的活生生的生命一霎間消失了,這意味著我再也無法看到他了,天在轉, 地在搖, 丘德功熟悉的臉在我前麵飄忽,他的熟諳的語音在我耳邊回蕩……,我不能相信…,也無法懂得…一個活脫的生命怎麽會一下子沒有… 我陷入了對人生生死界限的困惑和混亂之中。
我記起了前幾天,在會議室中看到老丘坐在那裏的樣子很不好, 他不是坐在那裏,而是整個人都癱瘓在凳子上, 幾乎是背支撐在座位上, 臉色也充滿昏懵氣息, 當時我腦中閃過一種不祥的感覺, 現在想起來,當生命接近一場噩耗的時候,是不是有一股惡氣, 黴爛的氣息已經圍繞在他的周圍……, 而我們看不出來…?
小韓後麵的話已經離我遠之又遠,仿佛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
他們拿棍子打他, 拿皮鞭抽他……。
其實張瑜被打得不比老丘輕, 但是張瑜沒有死……。
那致命的幾下一定不是棍子打的, 而是用棍子戳的, 戳在肚皮上哪個要害了……。
最後老丘,屎尿都出來了,大家聞到了氣味, 還打哩, 不知道什麽時候,老丘已經沒有氣了……。
我的眼睛模糊了,心在戰栗, 丘德功啊,果然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嗎?望著遠處的格丘山, 滿山的陽光在樹枝上跳躍, 葉子在樹上搖動, 白雲仍然是那麽悠悠的在浮動, 天空依然是那樣蔚藍, 它們對一個生命的消失是那樣無動於衷,每一片葉子都生氣盎然, 每一婁雲都潔白無瑕,……,它們仿佛都在說, 它們與丘德功的死毫無關係。
我忽然覺得格丘山是個不吉祥的名字,為什麽是格丘山呢? 你的名字是不是一種暗示,一種命運的注定?老丘要靜靜的在你的山腳下,留在你山麓的叢林中長眠?
小韓最後的話我聽清楚了:
在會上, 跳得最凶的, 挑釁打老丘最厲害的是和老丘一派的黃福明, 李雲飛……,
小韓的語氣充滿了憤懣和鄙視。
這是人類永久重複不疲的故事, 我回想起我在學校中被鬥的情景, 一模一樣, 鬥我最凶的也是平時與我最好的同學,人性被壓到極端時, 被擠逼出來的反應和自我保護是何等驚人的相似, 又是何等同樣殘忍和卑劣啊……。
小韓走後, 望著遠遠的格丘山, 我的心在說:
丘德功,如果我能活著走出這座山,你的故事就會有人知道,寫他的就是格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