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兒出生的日子裏
(2011-10-10 11:10:25)
下一個
1979年農曆二月初八夜深女兒出生了,像很多大慶職工一樣,第二胎都不去醫院,在家裏生。助產師八九點鍾就來我家了,但是女兒遲遲不出來,這樣我就得為助產師做夜宵。家裏什麽也沒有,就給她炸了一些花生米,熬了些粥,她也看不上眼,沒有吃幾口。等到午夜女兒才發出第一聲哭聲,姍姍來到世界。
助產師走後我忙得一團糟,首先想秤秤女兒多少重。那是一杆中國老秤,就是有秤砣的那種。我將女兒放到秤盤中,掛上秤砣,然後手提秤上的線,移秤砣平衡,這時 線斷了,女兒從秤盤中滾了出來,沒法再秤了。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女兒出生時有多重。
然後就是泡奶粉,鋪尿布……, 忙到天亮也沒有能睡一眼。就在那天的清晨六點鍾,我去公共汽車站搭第一班12路車從八百晌到薩爾圖,大慶市總部,參加出國考試。考了一整天,從英語考到數學和力學等基礎課,我一夜沒有睡覺,糊裏糊塗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胡做了些什麽。可是奇怪的是在回家的路上,一股自己不可控製的心酸眼淚從眼睛中湧流出來,一種恍恍惚惚我的苦日子快到頭的預感,在我前麵閃爍,好象命運正在為我打開一尊新門。
它終於來了,雖然像我女兒一樣姍姍來遲,來在我身心交瘁,已經快要挺不住的時候,一個陰冷的晚冬初春交接的時候。以後我再撰文講那一段催人淚下的經曆。
根據大慶的規定,女兒出生憑準生證可以買十斤雞蛋,這十斤雞蛋對於我們這些在大慶無權無勢的物資極度蹇乏的人是很大的誘惑,所以我的第一件事是去計劃生育辦公室領準生證。
像中國那時候的所有辦公室一樣,人浮於事,辦公室裏坐著二排女人,中間掛著個毛澤東像。我直接走向中間那個大桌子,那個一看就地位比其他人高的女人,後來知道她叫李XX,是辦公室主任。
我告訴了我的名字和工作單位,強調我的第一胎孩子已經五歲了,符合政策規定,得到計劃生育辦公室批準生第二胎,現在來領準生證,報戶口。她看了看我,對我說要研究研究,讓我回去等回音。我說不是早已經批準了,為什麽還要研究?她說這是手續,你也不能例外。
一周後,我沒有得到回音,而且同事告訴我,他們一去就拿到了,根本不需要什麽研究。我也覺得蹊蹺 ,又去了計劃生育辦公室。李XX說不是讓你等回音嗎,你怎麽又來了?我說你要研究多長時間?她被我逼得沒有辦法,就說二個星期吧。
二個星期後我又去了,李說不是告訴你不要來了嗎?研究完了我們會通知你。我知道碰上麻煩了,可是我女兒已經生下來了,總不能沒有戶口,成為黑人吧。沒有戶口在當時中國意味著沒有糧票,沒有布票,沒有油票,沒有肉票……,她將來怎樣生活?我作為一個小人物,拿李XX沒有辦法,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每天去纏著她。過天我又去了,她陰陽怪氣地說,你們知識分子現在都成了國家的寶貝了(當時報紙電台每天都在叫四個現代化,改善知識分子地位),你應該努力工作,不要天天往這裏跑,報答黨和人民對你們的信任。我被她氣得七竅生煙,講又講不過她。每次去都給她奚落一番。好在我的領導黎孔昭不為難我,隻要我說去計劃生育辦公室,多長時間他都不管。
我終於無法忍受了,發起驢勁了。這個驢勁是不能隨便發的,搞得不好,在那個社會中會惹禍上身,身敗名裂,尤其對我這樣過去是被定過反動學生有曆史問題的人。在大慶的日子,我一共發過三次驢勁,其中二次都是為孩子,所幸三次都沒有翻船。
我首先打聽這個李XX是何方神聖,她的後麵是哪尊菩薩?原來她隻是一個普通的非常老實的工人的家屬,她發跡成為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 是因為借枝結木。指揮部有一個指揮的老婆生不出孩子,也可能是生不出男孩子,我今天已經記不清了。反正李XX的功勞是幫指揮生了一個男孩子,得到了這個主任職位。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但是沒有人敢公開講的。我既然發起驢勁,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那一天,我在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氛圍中走進計劃生育辦公室,直奔李XX。李XX沒有注意到我臉上的神色,要不那天她怎麽也會躲開我的鋒芒,用好話將我打發走。
她說怎麽又來了,我沒有理她的問題,隻是說,請你給我準生證。
她說,不是告訴你了嗎,正在研究。
我沒有理她,又說了一遍,請你給我準生證。
她怒氣衝衝的說,沒有。
我說,好吧,我覺得你這個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不合格,你代生一個孩子就可以擔任這個職務嗎?
她臉都白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辦公室變得鴉雀無聲,大家嚇壞了,一片死靜。
我更大聲地重複一遍,我說你這個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不合格,你代生一個孩子就可以擔任這個職務嗎?
這會兒她反映過來了,竭斯底裏地叫了起來,你給我出去!
我說給我準生證,我就走,要不我就問你你的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怎麽來的?
可能最後是幾個人將我推出去了,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我惹大禍了,我大鬧計劃生育辦公室的消息,馬上傳遍鑽井指揮部。有的人高興,有的人為我擔心,也有的人等著看我倒黴,我也憂心忡忡,在家裏,等待倒黴。
當天晚上,研究所的付教導員張慶華,來到我家中。她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你有事情找我,要準生證你怎麽不找我?你跟她們鬧什麽,記住,不準再去那裏了,這事我去想辦法。張慶華畢業於清華大學,在研究所擔任付書記,她丈夫則是北京大學哲學係畢業,現在是指揮部的第二書記, 他們倆個出麵,我鬆了口氣,知道我沒有事了。
當然背後這個事情是怎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我就不知道了。一個可能是當時正在提高知識分子地位,對我討伐不合當時形勢。另外一個可能是張慶華在背後幫我,這個女性對我的深情厚意是什麽意思,到她死的時候我才知道。知道後, 回憶起過去當年的種種往事,才如夢初醒,忍不住流下眼淚,在書房裏獨坐了一個整夜。最後一個可能,我的出國考試已經通過了,隻是還沒有通知我。鑽井指揮部的上司,大慶領導人正在安排大慶戰報訪問我,要將我打造成一個轟動大慶的類似於陳景潤式的人物,這種情況下要批判我難度太大了。
一周後,張慶華給了我準生證,我問這是我原來的準生證嗎?她說這是從大慶二號院專門要的,你的那張被李XX給了一個木匠的女孩。那個木匠生了四個女兒,生不出兒子來不肯停,我才恍然大悟。當時大慶沒有家具店,全靠自己找木頭求木匠打,木匠是炎手可熱的人物。我女兒的準生證十有八九被李拿去換家具了。
拿到準生證,我就可以去買雞蛋了。全大慶的產婦雞蛋都在薩爾圖的第三百貨公司供應,每周供應一天。我想這應該是舉手之勞,還不是去就買回來了嗎? 像我對領準生證的設想一樣,這次我又錯了。
八百晌到薩爾圖的公共汽車是每小時一次,早上六點從薩爾圖發第一輛,到八百晌就是七點了,開回薩爾圖是八點,從汽車站走到第三百貨公司就是八點半了。這時買雞蛋的人都排成長隊了,一個緊挨一個,每個人身上都被維持秩序的人用粉筆寫了個號碼。一個緊挨一個,就是你的胸緊緊挨著前麵人的背,後麵的人的胸緊緊貼著你的屁股。如果是異性,這種情況是很令人情亂思迷,胡思亂想的,但那個時候誰也顧不得講究這個了。就這樣排著,還有人在叫挨緊些,挨緊些,不要讓人夾進來。這個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中國城市司空見慣的“國景”,奇怪的至現在竟然沒有一個電影畫麵將它表現出來,沒有一張照片拍過這個鏡頭,沒有一個作家描寫過這個場麵。
據說排在最前麵的幾個人竟然是隔夜就排在那裏。我從八百晌過去,最早到那裏的時間是八點半,已經是排尾了,就是這個八點半,我也得清晨五點就在八百晌汽車站排隊,才能保證擠上七點發的車。如果上不了七點發的車,坐八點發的車,到百貨公司已經是九點半了,還買什麽雞蛋?
商店九時開門,我一連去八個星期,商店都是掛出今天無雞蛋供應,排隊的人白排,大家隻能悻悻散去。
由於買雞蛋,我被搞的內外交困,焦頭爛額。外邊每個星期要曠一天工,雖說領導黎孔昭從來不為難我,但是別人都在冷言冷語,我隻能裝聽不到。裏邊老婆大發脾氣, 雞蛋是為了做月子的,三個月過去了,還做屁的月子。老婆的父母是醫生,從來都是別人送雞蛋上門,跟了我後要什麽沒有什麽,成天罵我是個廢物,嫁了我倒了八輩子黴。
第九個星期,我已經被逼到買不到雞蛋,無臉回來的慘痛處境。果然九點鍾,百貨公司一開門又掛出今天無產婦雞蛋供應的牌子。我豁出去了,叫大家不要散去,我去找大慶領導講理。那時候我瘦得像根蔥,風一吹就要倒,大家看著我那付尖嘴猴腮的樣子,不像有那個能耐,將信將疑。我說你們選一個人和我一起去,其餘人等在這裏, 如果十二點我們不回來,你們就散去。
那個選出來的人跟著我走進二號院(大慶總部),我直奔組織部。那個人說,你又不調動工作,去組織部幹什麽?我怎麽告訴他呢? 告訴他這是我唯一認識的二號院辦公室嗎?我說別問,跟我走就是了。
我們一走進組織部,組織部的老李看到我先是一愣,但馬上就萬分熱情的過來握我的手。跟我來的那個人頓時鬆了口氣,相信這小子果然有些邪門。但是他也不會相信我有太大的神通,哪個通天的人物會親自在那裏排產婦雞蛋?
其實我認識老李,也隻是幾天前的事。我考上了大慶唯一的出國名額,又被石油部選中去中國石油學會成立大會宣讀論文,使組織部確定無疑這是一個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埋藏在大慶的人才。那時全國都在找陳景潤式的人才,報紙天天叫要提高知識分子地位,大慶組織部對我是如獲至寶。可是組織部啊,你知道人才是怎麽度過這漫長艱難的歲月的嗎?如果再不被發現,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生命還能延續多久了(寫到這裏我不禁流下眼淚)?現在認識你們才幾天,人才就不得不厚著臉皮來乞求你們幫助了,因為,因為,我實在實在沒有別的方法,我的日子太難了,太難了。
老李立即將我領去見部長,雖說這與組織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但部長聽了後,一句多餘話都沒有說,他默默地神色凝重地拿起電話給商業供應部通話,問他們為什麽這麽長的時間不供應產婦雞蛋。那邊回答說,雞蛋有,但是沒有車拉。部長說,你們準備一卡車雞蛋,我馬上派車去拉。接著部長給生產部掛電話,讓他們馬上派一個卡車拉雞蛋到第三百貨公司。
回去路上,那個跟我來到人一臉疑悶,為什麽這些當官的這樣願意幫助我,我也沒有對他解釋。
到了三百,已經十一點多鍾。雞蛋十二點就拉來了,可是到了中午吃飯休息的時候,大家隻能餓著肚子等到下午一點半才能開賣。到了快到一點半的時候,商店的工作人員都到了食品部,每個人都端了一臉盆雞蛋喜氣洋洋的走了。這個百貨公司有近一百職工,雞蛋頓然下去了近四分之一。
大家認為這下應該給我們買了,可是她們還沒有賣的意思,顯然是在等什麽人。
過了十分鍾,來了一個解放軍軍車,這個商店與解放軍有著特殊關係,告訴他們有雞蛋,他們立即來車了。他們要半車的雞蛋,這下排隊的人群情鼎沸了,幾個人上去與解放軍評理,告訴他們這是產婦雞蛋。經過激烈的爭辯,解放軍同意減少一半,這樣剩下還有不到半車蛋了。
我是排在很後麵的,當我發現雞蛋還剩下一點,我肯定買不到了的時候,我上去求大家讓我買了。大家想起了我的功勞,沒有一個人反對,這樣我買了十斤雞蛋離開了百貨公司。等到我背著十斤雞蛋,到了公共汽車站,已經是五點多鍾了,在寒風冽冽中我搭上最後一班車回的家中的時候,天已經是一片漆黑了,這時候我才感到又餓又累,我已經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
我幾乎是流著眼淚寫下這些故事,那個艱難困苦,充滿劫難的時代,今天有多少人能懂得啊!
咋就忘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