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反動學生帽子的歲月於我就像走過了一段長長的夜路。
那是一段黑暗、無光、無風、 無星的夜途, 胸中感覺不到一點溫熱,也看不到任何希望。心靈的窒息,並不完全來自生話的艱難,而更來自同類同族的欺壓。
到了國外,我經過了又一次的人文和道德的衝擊和震撼,潛移默化中,慢慢完成了人生,思想和道德觀的第二次徹悟。回首望去,那段苦痛的經曆已離我愈來愈遠了。但是中國的回憶,於我也不全然是不誠實、淩強欺弱、道德和信仰的喪盡,甚至我戴著反動學生帽子,在社會上乞討生存的時候,我依然也有過一些凡人和凡事的感動。在廣袤無邊的夜茫茫之中,那些平凡人和平凡事也許隻像在荒野上飄蕩的的一絲絲依稀可辨的螢火,它是那麽微弱,那麽纖細。但是正是這一點點弱如繭絲的微火,使我維縶著對這個民族的眷念,維縶著我對這個民族的希望。
下麵要述說的就是幾段珍藏著心扉,我經常記起的回憶斷片。我將它們寫出來,與對這個民族有著和我同樣寒心和失望的同胞共勉。
農場隻有一個理發室,理發室中隻有一個理發師傅,他就是熊師傅。熊師傅山東人,三十多歲,每逢農場有表演會,他的山東快書是必演的節目。老實說,除了竹板打得不錯外,他的山東快書毫無吸引人之處。雖然熊師傅很想引大家笑起來,可是確實沒有什麽人被他逗得笑起來。傳說熊師傅會武功,這一點可信,熊師傅虎背熊腰,一看內功了得。有一次我去理發,熊師傅正給一個工人理發,他們有說有笑,談著農場的逸事,對我進去似乎全然不察。我就無聲無息地走到房間的角落裏,默默地坐在那裏等待。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一個工人,他一進來就和熊師傅打招呼,然後坐在離理發椅很近的凳子上,和熊師傅,加上那個正在理發的工人三個人,愈聊愈熱乎。他們似乎都熟悉得很,誰也沒有覺察這個房間中還有一個人的存在。過了一會兒,那個工人理完了,下了椅子,熊師傅領著他去前薹結帳,後來的工人就自然坐到理發椅上去了,嘴裏還在和熊師傅聊天。熊師傅結完帳,回到理發椅邊,停止了聊天,做了一個武術中請理發椅上的工人下來的動作,那個工人茫然的望著熊師傅,不知什麽意思。熊師傅更堅決的又做了一下請他下來的動作,這下那個工人明白了,臉漲得通紅,尷尬地從理發椅子站起來,回到原來的登子上。然後熊師傅將頭轉向角落裏默默坐著的我, 和善的看著我,用手背輕輕敲打著理發椅子的靠背,我眼睛模糊地走上理發椅子。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還是人。盡管中國的法律和政黨已經取消了我做人的基本權利,但是在熊師傅和有些工人的眼睛中,我還存在,我也是人。隻是他們不用語言表達出來。
初到農場時候,正是冬未,工人們都不下地,除了所謂的積肥沒有農活。工人都在暖洋洋的幹打壘裏冬訓和憶苦思甜,我和難友,老鮑和李家富被打發出去積肥。茫茫風雪,荒原野地,有什麽肥可積。我們在昏天黑地中轉來轉去,繞過一棟棟工人的住宅,凍得渾身發抖。一個黃昏,風雪迷蒙,我們正在轉著的時候,突然不遠處一個幹打壘的門開了。房子中一般白乎乎的暖氣衝了出來,即刻之間就彌漫開來,形成了一小片像是白雲浮翩的仙境。接著一個穿著白毛衣,黑褲子的倩影從們裏走了出來,她彎下腰來在門前用小撬鋤了幾下,又進門去了。老鮑驚呼了起來,這個地方怎麽會有這樣的人。老鮑的驚奇是不奇怪的,相對我們穿著笨重的厚棉襪和戴著巨大的狗皮帽,和看到的人也都是穿著同樣笨重的厚棉襪和戴著巨大的狗皮帽的的關外大漢和粗壯女眷, 這個看來隻有我們四分之一,胸腰臀部都分得清清楚楚的細影,確實不應該屬於這個地方和這個時代。雖然我們看到的隻是她的背影,和她與眾不同地紮成一根粗大的辮子的黑發。
後來老鮑和李家富調到一隊去了。我體弱力微,加上剛經過殘酷的畢業集訓逼供和鬥爭,神誌變得渾渾噩噩,不會幹體力活的資質,以十倍的明顯體現出來了。隊部在對我憤怒、失望和傷心之餘,常常將我打發到家屬隊裏去,與工人的家眷一起積肥。我照理是掄鎬頭,刨凍得像石頭一樣硬的土地,家眷們用鐵鍬將刨下的土塊堆集起來。有一天來了一個新的女子,從她的身材,我一眼就斷定她就是那個我與難友在風雪中看到的背影。這次我看清了正麵,她的皮膚白皙,臉上有一種高貴的氣質。如果放在電影銀幕,給人的印象不應是大家閨秀小姐,她比小姐成熟深沉,也不應是名人軍官的姨太太,她比姨太太穩重大氣。確實一個這樣的女子混在工人的家眷中,就像一顆名貴的蘭花被插在很多草原上的野花之間。另外我還奇怪,為什麽在家屬隊中以前沒有看到她?後來才知道,她的丈夫是農機廠的工人,一個看起來不起眼,與她非常不相襯的男人。那一天,機廠家屬隊臨時調到我們這裏積肥,所以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與她一起工作。
我正好與她和另外兩個工人家眷分在一個小組裏,根據不言自明的規矩,我仍是掄鎬刨凍土,家屬們就用鐵鍬堆積我刨下的凍土。掄鎬是非常累的活,按照我當時的體力掄幾下就滿頭大汗了,而地下刨下的凍土隻有拳頭大的那麽幾小塊。所以造成的結果,是我不斷的在刨,家屬們無事可做,就在那裏閑聊天。但是這個女子不太參與她們的聊天,而是很專注的看著我掄鎬,隻要有二三塊凍土下來了,她就說應該鏟了。然後在那裏,像繡花細雕一樣慢慢地在地上用鐵鍬比劃著,直到最後一點細屑都鏟得幹幹淨淨時,才說可以刨了。有了這麽長的休整時間,我再去掄鎬就好多了。但是擋不住時間長,快到下班時,我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所以已經不是掄鎬,而是努力將鎬舉起來,再放下去。鎬在地下反彈起來, 一點土屑也沒有下來,她終於停止我了,說可以鏟了,然後她用鐵鍬在光禿禿的,沒有什麽東西的地上,慢慢的認真地鏟著,鏟著,我的眼睛不由控製的模糊了。
在那次一起的工作中,她沒有單獨對我說過一句話,我也沒有問個她一句話。事實是在那種境遇下,無言的深沉要遠遠勝過能夠說出來的語言的蒼白。我的情況是明明白白的擺在那裏的,人都可以一目了然。而她,這樣一個女子,為什麽不去嫁一個高官, 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像那個時代盛行的夫貴妻榮,然後像江青和葉群等等一樣去喚風呼雨,去攪海煮天,而是甘願廝守在荒山野嶺,一個粗俗無奇的丈夫旁邊,遠遠躲在那個荒謬殘忍的大時代之外,默默無聞的了卻一生等等,所有這些疑問,有時候,沒有答案比有答案,可能更令人感到雋永。
最後,我忘了說了,她有一個非常俗氣,和她非常不相配的名字,叫做黃彩花,我非常相信,這是她混跡這個世界和時代的名字。而當她來到這個世界時,她的父母給她的名字,被她深深的埋在心裏了。
幾年後,我被調去看場院,每天午夜,都可以去食堂吃一頓夜班飯。我最高興的是碰上黃茂春師傅在食堂值班,那個時代大部分的人看到我都退避三舍,或視而不見,黃茂春卻不同,他一看到我就熱情的招呼我:“一家子來了”。不管什麽場合,周圍有沒有人,他都大聲親切的叫我一家子。在那個缺乏人情的時代,這樣的稱呼,對於我這樣一個被人鄙夷的反動學生,心裏的溫暖不言而喻。有一天我去食堂吃飯,隻有黃茂春師傅一個人在那裏,他照常熱情的招呼我:“一家子來了”。奇怪的是他不像平時那樣忙著做起飯來,卻和我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過了抽一根煙的時間,黃茂春說看來不會有人來了,我們開始做飯。 他說著從食堂的後門出去了,等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裏提著一塊豬肉。我非常驚異,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我不會想到,這個豬肉和我有什麽關係。農場要吃肉是很不容易的,除了過年過節才殺豬。那時沒有冰箱,無法保存豬肉,黃茂春拿回來的這塊豬肉一定是吊在很深的水井裏,精心照料才能留下的。要以價值來論,這塊豬肉的價錢就不知有多貴了。黃茂春從這塊豬肉切下一小塊來,拿著剩下的豬肉又從後門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了。當黃茂春將留下的豬肉切成一條條細細的肉絲,又切了一些白菜,準備下鍋炒時,我在想,一會兒一定有什麽幹部來吃飯。等到菜炒好了,黃茂春將它盛在盤子中,說可以吃了。我說,他怎麽還不來,黃茂春說,誰,我說那個來吃飯的人,黃茂春笑了起來,沒有人,這是給你做的。我的眼睛一下模糊了,黃茂春自己並沒有吃,我吃的時候,他一直默默地看著我吃,沒有說一句話。我也沒有說一句話,我不能謝謝他,更沒有問為什麽? 我再次又感到了那個境界,語言在這個時候隻能褻黷了那個氣氛。
1972 年我調出了農場,被分配到大慶鑽井研究所工作。那個時候,大慶鑽井研究所在勝利村,離鑽井指揮部有四五十裏路。 鑽井研究所是一排長條的紅磚房,在大慶這是很闊氣了,因為連大慶的局指揮部都是用泥打的幹打壘。當然也有人說,大慶局指揮部是磚房,為了保存大慶的艱苦奮鬥精神,在磚房外麵塗了一層泥,我不能證實這個說法的真偽,但是以我對大慶領導思維方式的理解,如果這樣做,我也不會奇怪。
在我們鑽井研究所的左前方,孤孤零零有幾棟工人住的幹打壘,我聽一個原來在農場時同隊的知識青年告訴我,他們的隊長王誌華就住在其中一間。
我腦子中浮起王誌華的形象,一個和善穩重的青年人。他是大慶安達一中上山下鄉到農場四隊的隊長,他們在農場工作了三到四年後,都陸續被調回大慶油田。即便在文化革命的風暴中,安達一中的學生都對我以禮相待,王誌華也是這樣,隻是可能由於他的職務的緣故,總與我保持著一定距離。王誌華似乎比其它學生要稍大一些,他已經有了未婚妻。未婚妻在大慶煉油廠工作,每年都到農場來看王誌華多次。我從來沒有與她說過話,但是從她遠遠看著我的目光中,能夠隱約感到惋惜,甚至同情。
一個周未,我去王誌華家裏拜訪。 王誌華的未婚妻看到我先是一楞,但是很快就反映過來了,顯得由衷的高興。她懷裏抱著孩子,顯然他們已經結婚了。她說王誌華上班去了(采油工的工作時間是非常不符合常規的),他要是知道你調到大慶來了,來看他,不知會多高興哩,她還說他們夫妻之間常常談起我。我說我改個時間再來吧,但是她說不行,王誌華要是知道我來了,連坐都沒有坐就走了,肯定要怪她的。我看到她真誠的想留我片刻,不忍辜負她的盛意,就坐下了。然後她說給我吃些什麽呢?其實與其是問我,不如說在問自己。我說我剛吃過飯,千萬不要麻煩,可是她像沒有聽到一樣,她是在努力地想,突然她想到了,非常高興,雞蛋,雞蛋,我你煮雞蛋。說著就到籃子中,取出一個雞蛋。這裏必須說明一下,在那個日子裏,對於一個普通的大慶工人,物資生活是非常窘迫的,雞蛋就更珍貴了。市場上是買不到雞蛋的,婦女生孩子,憑準生證,可以買十斤雞蛋。但是這種憑證供應的雞蛋,商店裏也大部分時間缺貨。她點起了火,將雞蛋放在鍋裏,從水缸中舀了一杯水加在鍋裏,將鍋放到爐子上。 一會兒水就沸騰了,她將火減小了一些,又等了幾分鍾,將火關了。她從水缸中舀了一杯涼水,倒在一個小碗中,然後將鍋裏的雞蛋舀到小碗中,又另外拿了一個小碗, 再將盛雞蛋碗裏的水,倒到空碗中,又從空碗倒回去。這樣重複了好幾次,她說差不多了,就將雞蛋的殼打破了,去掉了殼,放在一個碗中,鄭重其事的端給了我。雞蛋裏麵的蛋黃燒到恰到好處,也就是說,剛脫離了流體狀態,但又沒有成固態。我知道我吃的這是我一生情意中最沉重的蛋,我將終身忘不掉這個雞蛋,我又體驗到那個狀態,說不出謝謝來,我隻感到語言的笨拙,任何語言在她至誠和純潔的感情的前麵是一種褻黷。
今天當我回首這些往事時,那個曾經使我彷徨,恐怖、戰栗的,濃煙烈焰,狂風呼嘯,樹倒草枯的原野和時代已經死掉了,死得一片死寂。那些所謂的政治信念、感情、理想,所謂的戰友感情、獻身的狂熱,它們今在何方呢? 它們消失得無跡可尋了。在今天它的匿聲消跡中,有誰相信何曾一時,它是那麽霸道,那麽囂張,那麽不可一世,它擠壓、壓迫得人類的一切正常人性,感情像遊離的螢火、鬼火、遴火,在它的烈焰、狂飆下飄零、躲藏。 今天當那個大時代的主旋律已經死亡得再無聲息,當事人都在悄悄地與它擺脫關係的時候,那麽在這個一片光禿,一片死寂的土地上,曾經飄零在那個黑黝黝的原野上的螢火、鬼火、遴火又到哪裏去了呢?
突然我抬頭望見了肅穆的天空,在那莊嚴的黑幕之上,遠處的星星正在靜謐地閃爍。它們仿佛在對我說,我們在這裏。
是的,它們在我的記憶的天空中化成了遠處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