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貝博: "高行健和王蒙怎麽成了非此即彼的關係?" 2010-01-01 18:0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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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位俺都不喜歡。王蒙“官氣”十足。高行健看著累,尤其讓本人難以忍受的是他的性描寫,跟張賢亮似的,不是筆下人物的性意識扭曲,而是表現出他們(寫作)意識的性扭曲,看著渾身起雞皮疙瘩。
正文
顯然我喜歡高行健的原因不是他的性描寫,而是他從中共思想體係的控製下掙脫而出時,痛苦和誠實的心靈剖白,以及他走出共產體係之外後,尋求心靈自由時顯示的無所適從和彷惶。像很多走向深度思考的文學家和哲學家一樣,虛無主義濃重的彌漫在他的後探索時期。
我毫不懷疑,高行健是我讀到的第一個丟棄了共產黨的思想體係和中國傳統的以好人壞人分野的道德體係,誠實的解剖自己,將自己不加修改和裝璜的放到讀者麵前的中國作家。無論在思想深度上,道德勇氣上,誠實上,對人的心靈探求上,他都比中國的同代作家領先很大的距離。同代大陸作家和海外大陸文人對他的貶低,除了嫉妒以外,很多人也因為從小學念書開始就在念以“中國式的文學套式”生產的東西,完全不能適應和習慣這種真實得令他們感到可怕的描寫。普通的反映是難讀、不好懂、枯燥,但是因為自己不懂,就破口大罵一文不值,這是一九四九年後在大陸滋長起來的風氣, 就像文革時小學生批判教授一樣毫無疑問。
我在挫作“為什麽這塊土地隻長一種草? ”寫過這麽一段話:
“七十年代的一個夜晚,我在山海關火車站換火車。肮髒、擁擠、吵鬧的候車室內充滿了劣質煙草的氣味,幾個香煙夾在耳朵上的人坐在地下打牌。一個母親坐在凳子上打盹:她的胸口敞開著;孩子在幹癟下垂的奶子上吸奶。一個精神病人站在進口處,手指著天空,頭仰著,半天也不動。我想如果我將這個景象照下來,登到報紙上,人們一定說這是抗日戰爭時或者解放前的景像。如果我說不對,這是解放後的真實景像,人們一定說我誣蔑新社會。
問題出在哪裏呢?人們已經看慣了報紙上,電影中,照片中出現的新社會,而不認識實際的新社會了。同樣的問題發生在我們讀書上,我們愛讀王蒙的書,不喜歡高行健的書。因為王蒙的筆下充滿了我們在共產黨宣傳世界中熟悉的人、語言、和概念。高行健拒絕用任何現存概念,而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和寫世界,反使我們倍感生疏、不真實、不好懂。雖然對於外國人,或者沒有受過共產黨教育的人來說,高行健要比王蒙自然真實,容易理解多了”
事實上大陸以外的文人往往對高行健有著與大陸文人截然不同的評價。據說高行健的書在台灣剛出版時, 有一個資深的文學前輩就斷言, 這本書可能會得到納貝爾文學獎。
性描寫雖然不是高行健書的主要特點, 但顯然也不應引起雞皮疙瘩,所以我選出靈山中一段赤裸裸的描寫, 與大家一起欣賞。
46
她說她憎惡你!為什麽?你盯住她手上玩著的刀子。她說你葬送了她這一生。你說她年紀還不算大。可你把她最美好的年華都敗壞了,她說你,是你!你說還可以重新開始生活。你可以,她說她已經晚了。你不明白為什麽就晚了?因為是女人。女人和男人都一樣。你說得真好聽,她冷笑。你看見她把刀子豎起來,你便也坐起來。她不能這樣便宜了你,她說她要殺死你!殺人要償命的,你說,挪開身子,提心吊膽望著她。這條命已經不值得活了,她說。
你問她原來是為你活著?你想緩和一下氣氛。
為誰活也不值!她把刀尖衝著你。
把刀子放下!你提防她。
你害怕死?她又冷笑了。
誰都怕死,你願意承認你怕死,讓她好放下刀子。
她就不怕,她說到了這份上,什麽都不怕!
你不敢激怒她,可你必須保持你語言的鋒芒,不讓她看出你真的害怕。犯不著這樣死,你說有更好的死法,壽終正寢。你活不到那麽久了。她說,手上的刀光閃爍。你挪開了一點,側身望著她。
她突然哈哈大笑。
你問她是不是瘋了?
瘋也是你逼的,她說。
逼你什麽了?你說再也無法同她生活在一起,隻好分手。在一起是雙方自願,分開也是自願的。你盡量說得平靜。
沒那麽容易。
那就到法院裏去。
不去。
那就雙方分開。
她說不能這樣便宜了你,舉起刀子,逼近你。
你站了起來,坐到她對麵。
她也站了起來,裸露著上身、乳房垂掛,目光睜亮,高度興奮。
你忍受不了她這種歇斯底裏,忍受不了她這樣任性發作。你下決心必須離開,避免再刺激她,隻好轉而說還是談點別的吧。
你想躲?
躲什麽?
躲避死呀,她嘲笑你,轉動刀子,身體搖晃,像個屠婦,又不很熟練,隻乳頭顫抖。
你說你厭惡她!終放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你早就厭惡了,可你為什麽不早說?她叫了起來,被擊中了,不光乳頭,全身都顫抖。
那時候還沒到這程度,你說沒想到她變得這樣令你惡心,說你打心底憎恨她,把最惡毒的話擲向她。
你早說就好了,早說就好了,她哭著垂下了刀尖。
你說她這一切舉止都叫你止不住噙心!你決心刺傷她到底。
她扔下刀子叫喊,你隻說這句話就好了,一切都晚了,都晚了,你為什麽不早說呀?你為什麽不早說?她歇斯底裏嚎叫,用拳頭捶地。
你想安慰她一下,但你這番努力和終放下定的決心將歸故徒勞,一切又將重新開始,你將更難以擺脫。
她大哭大鬧,赤裸的身體在地上打滾,也不顧刀子就在身邊。
你彎腰伸手想把刀子拿開,她卻一把抓住刀刃。你掰開她的手,她握得倒更緊。
會割破手的!你朝她大叫,擰她胳膊,直到她撒手。血殷紅的從她掌心流了出來。你掐她手腕,努力捏住她的動脈,她另一隻手又抓起刀子。你劈手給了她一巴掌,她愣住了,刀子從她手上掉了下來。
她傻望著你,突然像一個孩子,眼裏透著絕望,泣不成聲。
你止不住有些憐憫,抓起她受傷的手,用嘴給她吸血。
她放是摟緊你哭,你想要掙紮,她雙臂卻越箍越緊,硬把你拉向她懷裏。
這幹什麽?你十分憤怒。
她要你同她作愛,就要!她說她就要同你做愛!
你好不容易掙脫,氣喘籲籲,你說,你不是牲口!
你就是!你就是畜牲!她狂叫,瞳仁裏閃出異樣的光。
你隻好一邊安慰她,一邊哀求她不要這樣,求她平靜下來。
她喃喃呐呐,又啜泣著說她愛你,她這樣任性發作也出於愛,她害怕你離開。
你說你不能屈從於女人的任性、無法生活在這種陰影裏,她令人窒息,你不能成為任何人的奴才,不屈從任何權勢的壓力,哪怕動用任何手段,你也不屈從任何女人,做一個女人的奴隸。
她說她給你自由,隻要你還愛她,隻要你不離開,隻要你還留在她身邊,隻要你還給她滿足,隻要你還要她,她絞曲在你身上,瘋狂吻你,在你臉上身上噴吐唾液,同你滾成一團,她勝利了,你抗拒不了,又陷入肉欲裏,不能自拔。
我覺得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段子。
它不是我們在中國小說中司空見慣的已經令人厭倦的,男人騙女人愛情的故事,女人爭取個性解放的故事,墮落女人的故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和種種以中國人的道德觀念,政治觀念為主題,矛盾論和二分法為骨架編造的善良與邪惡,進步與落後,光明與黑暗,好人與壞人鬥爭的故事。高行健在這裏給我們的是一個不用任何道德,理念包裝的血淋淋的真實,這個真實,原始,粗糙和真實得使我們不忍目睹。
作者毫不掩飾的寫了自己在刀光威脅下的怯懦,在死亡逼迫下的心理盤算和詭計,以及最後在性的誘惑下的軟弱,同時作者也寫了女人為了保住情人的不顧一切的拚命和歇斯底裏,以及帶有中國傳統色彩的女人令人感動的癡。
大家可能不習慣,這裏麵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啊?誰代表正義,誰代表邪惡啊?因為我們太不習慣這樣的東西了。這說明什麽啊?能夠有什麽社會和教育意義啊?可是今天當我們回首去閱讀巴金的家,春,秋時,那裏麵以覺慧為代表的進步力量與高老太爺為代表的腐朽力量的鬥爭,隨著我們的時代意識的改變,這些書不就愈來愈顯出它的幼稚和淺薄了嗎?而現代文學正在從意識形態和道德形態中掙脫,追求真實。如果作家寫得愈真實,它就愈具有跨時代垮國度跨教育的普遍性。不是嗎?仔細玩味高行建的這個段子,就會發現如果我們自己去誠實的回憶和剖解自己的家庭糾紛和吵鬧,而不去糾纏雙方的道德責任時,那麽多少會發現自己在高行建描繪中的影子和感覺。
所以,NSTEAD,高行建是在更深的層次寫男人和女人在蜜月過去後常發生的悲劇,這個悲劇的意義不是我們用任何道德可以去簡單的解說的。
我們可以看出,即便高行建寫性,他也不是為了寫性而寫性。像他所有作品中所貫串的一根主線一樣,他在向自己突破,從謊言中走出去,從思想道德控製中走出去,從傳統的社會意識中走出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發現真正的真實,而不是滿足於理念,信仰和道德中的真實。但不我們也看到,在高行建找到自己認為的真實後,往往圍著他的是一種無處歸宿的悲情和虛無主義,使他無所適從。他走出了使他厭倦的鬥爭,救人類,理想的謊言濃障,悲哀和無奈的發現等待他的是不可知,這就是我理解的高行建。
顯醜了,向貝博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