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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 夢

(2007-02-13 14:58:25) 下一個
聖路易斯從來被稱作通往西部的大門,從這裏向西上了44號公路就是美國俗稱的西部了。但真正的WILD WILD WEST卻是新墨西哥和亞利桑那州的廣袤的大沙漠地帶。那裏天是藍的,土是焦的,植被非常稀疏,空氣異常幹燥,一望無際的平地,風疾沙狂,真有點象李白在古漢樂府的填詞所描繪的:“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荒涼沒有人煙的大漠綿延幾百上千英裏,我們駕車在中間行駛,口幹舌燥,除了沙丘和無幾的印地安人的廢墟(RUINS),好久看不到一個人,一輛車。我們開始擔心,如果再不能加油的話,就隻能打911了。這裏是落日火山公園,之所以被辟為公園,大概就是因為是不毛之地的緣故。先生感慨:“這樣惡劣的環境,真不知道印第安人是怎樣生存下來的。”不知開了多久,直到上了18號公路,我們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這一帶被稱為內瓦和部族領域(NAVAJO NATION),是印第安人內瓦和部落的聚居地。走在這裏大小城市街上,如同置身於亞洲,到處是亞裔麵孔的印第安人。所有商店,無論加油站,紀念品商店,菜店,百貨店,商業中心,甚至快餐店,都有售印第安人傳統的手工製品。最常見的有兩類:印第安人的首飾,裝飾品和KACHINA(木製的舞蹈中的印第安人保護神)。

  我曾對印第安人的所謂西南首飾很著迷,因為綠鬆石(TURQUOISE)的藍綠色很特別,而綠鬆石和白銀是西南首飾的主要原材料。但這次最讓我上心的不是首飾,而是那種叫作捕夢器(DREAM CATCHER)的用於房間和汽車的飾物。它的樣子象個平麵的捕蟲網,網中間有一顆綠鬆石的祈禱珠,網的下麵墜著幾束羽毛。按照印第安人的傳說,捕夢器應該被掛在臥室中央,目的是捕捉夢魘—好夢和惡夢。惡夢會被捕夢器上的網擋住,停留在祈禱珠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就會把惡夢燒掉。好夢卻知道怎樣通過網眼滑落到下麵的羽毛上,隨羽毛飛騰,並留在那裏等到夜晚再飛進主人的夢鄉。

  我低頭沉吟:一個沒有夢的人是可憐的,但一個隻有夢的人難道不可憐嗎?尤其一個民族,當他們的夢隻是生存的話,這個民族的希望是什麽呢?內瓦和的印第安人祖居於這個”大漠沙如雪”的地方,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並沒有被美國政府趕盡殺絕。但除了活著,出售他們的手工藝品,他們並沒有其他生存方式。到處是他們的TRADING POST,<img src=“http://my.cnd.org/modules/zeuploader/dir3/SW03.jpg”>即便在旅遊盛季,顧客也不多。為了吸引那些對印第安人的弩石弓箭尚心有餘悸的白人,“NICE INDIAN BEHIND YOU”的標語牌竟隨處可見,讓我樂不可支。僧多粥少,真不知道他們怎樣靠這點祖傳來發展,難怪很少看到他們笑。看著街上走著的印第安人,被大漠無遮擋的驕陽曬得黝黑的臉,麵無表情,呆板冷漠。我感覺象見到自己在國內的同胞--那些同樣在生活重壓下的人們。這一馬平川的大漠,帶著沙的風來得疾去得快,夢大概也如此,所以需要捕夢器來捕風捉影。

  我想知道,時代走到今天,他們的夢會是什麽呢?在大峽穀的HOPPI HOUSE前的平台上,我們有幸觀賞了一場真正的印第安人的歌舞。最後的壓場舞的伴奏曲是唯一的一曲英文歌,歌名叫作“GO MY SON”。

Go My Son

Go my sonGo and climb the ladderGo my sonGo and earn your featherGo my sonMake your people proud of youWork my sonGet an educationWork my sonLearn a good vocationAnd climb my sonGo and take a lofty viewFrom on the ladder of an educationYou can seeTo help your Indian nationAnd reach my sonAnd lift your people up with you

  我感動於他們終於認識到教育是他們民族地位上升的階梯,不知道多少代人的努力才讓他們意識到這一點,這也許就是他們今天的夢吧。那個歌舞班頭說得好:“不僅是對印第安民族,這首歌對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適用。”

  我細細品味歌詞的涵義,從“五四”開始,教育就是中國民族自強的一麵旗幟。而時值今日,一個世紀過去了,教育仍是中華民族的難言的傷痛。在窮山惡水的地方,想找到一個教師是何等困難。為什麽大把大把的金錢用到北大清華這樣為美國培養人才的地方,卻不能用到真正需要基礎的刀刃上去?全民基礎教育才是抬舉一個民族的梯子,不是幾個受到最好教育的“精英”。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來講這話,因為我從北大一畢業就離開了祖國,多年的教育隻給了我自己一個謀生的工具,我沒有那種力量來LIFT我的祖國,我的種族。我敬佩那些到艱苦地區普及教育的同學們,願意盡我力去幫助,但我知道我做不到他們所做的一切。麵對他們,我隻有慚愧。

  先生對世界上所有的曆史人文都有著濃厚興趣。因為在生意場上拚殺,和客戶建立關係的最關鍵一步就是BUILD RAPPORT,尋找共同基點。了解對方的文化背景對達到生意目的很有必要。我知道這一點他是受婆婆的影響,與人打交道是他的長項。所以在歌舞結束以後,我們與那班頭攀談起來。據他說,雖然書本上說印第安人是從亞洲遷徙過來的,但印第安人自己卻相信他們是從地中心來的。而且,因為內瓦和人是母親主持家政,所以與外族通婚往往不能到頭,也因此在內瓦和人中很少有異族聯姻。我知道,這也跟這裏的惡劣的自然環境有關。事實上,直到五十年代空調機發明之前,白人是不青睞這一方水土的。亞利桑那是印第安語“小溪”的意思,可見水對亞利桑那人的可貴。

  在離開亞利桑那之前,我們特意在SANTA FE駐馬,那是婆婆最喜愛的小城之一,因為那裏的購物環境非常精致高雅,有很多藝術畫廊,展出和銷售的都是藝術原創。我自然少不了采購了一些西南首飾,多數是為聖誕節送禮物做準備。讓我自己都驚訝的是,我買的所有的首飾都有捕夢器的造型在上麵。大漠夢如長風,我對捕捉夢幻竟是如此心馳神往。先生對KACHINA情有獨鍾,一下子購了四對。當我了解了背後的曆史與傳說之後,反而不覺得那東西很醜陋了。

  途經阿克拉何馬州時,我們頗費了周折來尋跡印地安紫羅基(SHEROKEE)部族的保留地。正如內瓦和部落著名於美國西南,紫羅基部族在美國東南是印第安民族的代稱。這也許得益於著名搖滾樂班子PAUL REVERE AND THE RAIDERS的HIT“INDIAN REVERVATION”。東南方的多數白人都自認為有紫羅基血統,好象是一種時尚,也帶有一種自豪感。紫羅基部族是十九世紀初被美國政府強迫從富饒的東南遷徙到貧瘠的阿克拉何馬州,完全沒有任何正當的原因。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眼淚之旅”(TRIALOF TEARS)。先生總說:“建國以來,其實我們最對不起的不是黑人,而是印第安人。”

  其實被強迫遷徙到阿州的不僅是紫羅基部落,還有西北的曬延(CHEYENNE)部落。曬延部落因為有過著名的LITTLE BIGHORN戰役(1876),美國內戰時驍勇聞名的卡斯特(CUSTER)將軍在這場戰役中被曬延人殺掉,招致了他們被趕出家園的命運。而紫羅基部族卻是融入白人社會最早也最徹底的印第安部族,他們的流放命運完全是因為東南各州白人垂涎他們祖傳的肥沃土地。據說他們被驅逐時很多紫羅基人還在政府部門擔任要職。

  下了高速公路很久,東奔西走半晌,我們才找到那個叫紫羅基保留地信息中心的地方。很小很簡陋的展覽廳,沒有空調的屋子散發著潮氣。裏麵陳列著紫羅基人初到阿州時簡單的生活用品和眼淚之旅的路線圖還有曆史照片等。我很驚異地發現,就在當時,很多紫羅基人已經不是純種的,混了白人血統的大有人在。連當今的酋長也隻有八分之一的紫羅基人血統。

  信息中心的負責人名叫朱麗,是個三十幾歲紅發藍眼睛的紫羅基人。她自稱隻有十六分之一的血緣,但為此她感到驕傲。我看她更象北歐人,如果她不說,沒有人會想到她和印第安人有什麽關係。當她悲憤地給我們講述眼淚之旅和紫羅基人被白人欺壓的曆史時,我盯著她的碧藍的眼睛,心裏有種怪怪的感覺。她說純種的紫羅基人已所剩無幾,因為他們不是被殺,(她說此話時,用手掌在脖項處做了個殺頭的手勢,讓我竟不寒而栗,)就是被趕到最偏遠的沒有人煙的去處。在這種意義上,紫羅基部族實際上隻剩下了一個蜚聲世界的名字了。

  朱麗也有一個手工藝品商店,但除了一些有關紫羅基曆史的書籍和紫羅基族徽的印刷品外,我找不到什麽有紫羅基特色的手工藝品。既沒有KACHINA,也沒有捕夢器,我和先生都有些許失望。朱麗知道捕夢器, 但對KACHINA幾乎沒有任何概念。反之,我在那裏倒買了一串刻有中國“福”字的玉石項鏈,讓先生哭笑不得。想從朱麗這裏了解紫羅基文化看來是緣木求魚了。

  回到汽車裏,我們翻出了那張PAUL的CD,那首先生從小就耳熟能詳,我也每次聽來都熱血沸騰的曲子便在車裏響起來:

Indian Reservation

Artists:Paul Revere and the RaidersWords and Music by John D.Loudermilk

They took the whole Cherokee nationPut us on this reservationTook away our ways of lifeThe tomahawk and the bow and knifeTook away our native tongueAnd taught their English to our youngAnd all the beads we made by handAre nowadays made in JapanCherokee people,Cherokee tribeSo proud to live,so proud to die

They took the whole Indian nationLocked us on this reservationThough I wear a shirt and tieI’m still part redman deep inside

Cherokee people,Cherokee tribeSo proud to live,so proud to die

But maybe someday when they learnCherokee nation 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

  我曾經和先生一同去聽過PAUL的音樂會,我還和PAUL有過一張個人合影。這首歌在70年代是第一流行搖滾樂曲,至今仍然經久不衰,廣播電台經常能聽到。Cherokee people,Cherokee tribe, So proud to live,so proud to die 一句總讓我有流淚的感覺, 而Cherokee nation 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更讓人感到興奮。無怪乎這首歌總是作為PAUL的壓場曲子,也總是能讓全場人興奮得手舞足蹈。

  任音樂在車內反反複複,我們卻相對無言。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可能嗎?紫羅基已經是名存實亡了。再一想,是嗎?也許恰恰相反,他們早已經回來了,那些南蠻不都稱自己有紫羅基血液嗎?還有紫羅基人,著名歌唱家,幽默大師ROY ROGERS讓美國傾倒了一個世紀。可以說紫羅基人是進入主流最完全的印第安人。

  主流,這個字眼讓我苦笑,內瓦和部族的夢不就是這個字眼嗎?所謂的舉起印第安,在美國不就是進入主流嗎?受良好的教育,不也就是進入西方文化嗎?這豈止是印第安人的夢,這不也是我的祖國的人們的夢嗎?難道紫羅基的今天就是內瓦和要的明天嗎?

  我想起月前在公司的圓桌會議上,總裁拿著一本題目《CHINA INC》的書,很興奮地告訴大家,在中國,把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人數比整個美國說英語的人還多。我的內心卻無法高興,一個搞人文的大學校長已經不懂“七月流火”,國人不識孔孟李杜的日子還會遠嗎?據說現在即使在國內,很多學生的中文基礎反而不如英文。在美國,華人對下一代精通中文的指望就更成了水月鏡花了。這就是代價嗎?進入世界主流就要丟失自己,數典忘祖。

  無意間,聽先生在放一首David Bowie的歌“China Girl”,更讓我感慨係之,因為裏麵的一段:I'll ruin everything you are/I'll give you television/I'll give you eyes of blue/I'll give you men who want to rule the world。這不就是西方文明對東方文化的占有嗎?如果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自然界的規則,那麽人文呢,西方文明取代東方文化是否也是天意呢?我無法回答。我隻感到心痛,因為我對自己的祖先居然有著這樣深厚的感情。雖然我說這話時也感到愧怍,因為我正在踩著紫羅基人的腳印,難免給人惺惺作態的感覺。

  我的心無法平靜,如果地位的上升和自身的消失成正比,那麽內瓦和的夢是好夢呢還是惡夢?捕夢器分辨得出來嗎?誰又能分辨得出來呢?這夢是該被第一縷陽光焚燒掉呢,還是留在羽毛上繼續一代代的做下去?回顧中華的上下五千年,不就是一點點蠶食了周邊的土地和文明,而形成了今天的中華文明嗎?難道這種命運也是我們的未來嗎?我不敢想。

  我帶了一個一尺直徑的巨型捕夢器回家,把它掛在床前,不為捕夢,隻為捕夢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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