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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的2004年聖誕節

(2007-02-13 14:53:46) 下一個
2004年的這個聖誕節我終生難忘。

    聖誕節前夕的早晨七點鍾,我和先生來到機場,準備乘九點飛機飛俄亥俄州哥倫布斯,去婆婆家過聖誕節。機場裏熙熙攘攘,我很少在美國見這許多人擁擠在一起。托運行李,過安全門,來到登機口,才被告知我們的飛機晚點了,一晚就是兩個小時。百無聊賴,候機大廳人滿為患,連個座位都沒有。我們隻好坐在一家酒吧裏喝酒。 直覺告訴我,這次旅行會有坎坷。

    我們的飛機著陸時已是下午三點鍾了。領行李,在租車處領車鑰匙,一出機場大廳,外麵白茫茫的一片,冷風刺骨。我想起那首歌“我夢見白色聖誕節”,我笑對先生說:“夢想成真了!”先生卻皺著眉頭:“我可好多年沒在冰雪裏開車了!”我想起來前新聞裏說,因為這場中西部罕見的暴風雪,12人在交通事故中喪生。我不由得有些緊張。

    婆婆家在哥倫布斯郊外的一個叫蘭卡的小城鎮。45分鍾的車程,一路上的北國風光,銀裝素裹,冰花玉樹,美不勝收。很快地,遠遠看到那片在坡頂上的巨石砌成的歐洲中世紀城堡風格的宅院,房頂最高處,城堡尖處,一個鬥大的金屬“H”象風標一樣,向世人驕傲地宣告這是海家的“領地”。先生告訴我,那“風標”曾是個“A” 字,因為這原是婆婆娘家艾氏的私宅。這城堡在雪中顯得份外森嚴,雖然上麵掛滿了聖誕花圈(WREATH)。

    海家前院的鐵門似乎失靈了,先生按了幾回電控開關,那鐵門紋絲不動。我心下一沉,莫非沒電?先生無奈,隻好走下車搬開鐵門。進了房門,裏麵一股蠟燭油味兒,偌大的宅子冷得象個巨大的冰箱。雖然五個壁爐都在燒火,雖然擠擠一屋子人。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大姐大姐夫,還有二姐二姐夫,以及他們的子女,幾十口人。他們中多數人剛從DC飛過來。擁抱,親吻,道聖誕快樂,但人人臉色凝重,沒有快樂的氣氛。因為這場暴風雪,這裏已經斷電兩天了。婆婆說,平安夜的教堂晚禱也因斷電取消了。說這話的時候,穿著聖誕盛裝的婆婆的臉上滿是苦澀和沮喪。正廳裏一棵十幾尺高的聖誕樹,上麵掛滿了晶瑩剔透,珠光寶氣的聖誕飾物。這些飾物是婆婆幾十年的收藏,有些是從婆婆的母親傳下來的,鑲嵌著珍珠寶石,很貴重,在燭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卻沒見到一個聖誕彩燈。樹下是成堆的五彩繽紛的禮物。每個壁爐前都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聖誕襪子(STOCKING),上麵有各人的名字。每一個房間都有各種各樣的聖誕裝飾。為了這個聖誕節,婆婆不知花費了多少錢財和心思。我理解婆婆的失望,卻也在心裏暗暗叫苦,早知如此,還不如在自己家過這個節。

    我本來不想回來的,因為今年旅行太多了:雲霧山,夏威夷,杭州,上海,婆家也飛了兩回了。但大哥非堅持先生回家過節,為此還和我鬧了點兒不愉快。大哥和大嫂都是律師,大哥搞環境保護法,成年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這次特地從泰國趕回來合家團聚。先生說大哥從小就長兄如父地管束他,所以難以回絕。

    除夕的晚餐並不差,從外麵訂的蜂蜜火腿,水果色拉,聖誕布丁等等,再加上紅酒,婆婆的銀質刀叉,聖誕樹的芳香,閃爍跳躍的燭光,本來是很浪漫的,但人人穿著厚外套,全身披掛,尤其二嫂,還誇張地圍著大圍脖,讓這節日的晚餐顯得不倫不類。我總覺得二嫂有些惺惺作態,讓大家,尤其是讓婆婆看她為海家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二哥是DC一家高科技公司的總裁,在BUSINESS WEEK上有時還露一下臉。他們的房子位於DC最貴的房地產地帶,占地十幾英畝,先生見過,說象宮殿一樣。二嫂有兩個碩士學位,卻長年守在家裏。我不明白二嫂每天都在家做什麽,為什麽不出去 工作,雖然掙錢不用她操心。二嫂總是津津樂道她在古董店的采購,她的房子,她的遊泳池,她的花園,典型的自鳴得意的家庭婦女。雖然婆婆家有很多臥室,但二哥倆口每次回來都住旅館,說二嫂受不了孩子們的吵鬧聲。

    在餐桌上,先生試圖安慰婆婆,不停地讚美房子的布置,餐具的精致,食物的可口。大姐的臉拉得老長,象一個酸蘋果,時不時冷言冷語,讓先生直皺眉頭。

    大姐也是DC頗為成功的律師。她有過兩次失敗的婚姻。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個與她同年的醫生,婚禮據說是本城有史以來最隆重的,婆婆為她花了巨資。但那婚姻不到一年就解體了。大姐受的打擊很大,性格變得偏頗,她象尋找父愛一樣匆匆投入到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的懷抱,盡管婆婆為此流了多少淚,他們還是結婚了。這段婚姻持續了八年,他們有了兩個兒子,還收養了兩個女孩。那個男人有虐待癖,他們最終還是離婚了。

    說起來大姐還在新婚燕爾,她現任丈夫曾是她的秘書,比她小近二十歲,除了一張年輕俊俏的臉,沒人曉得大姐愛他什麽。這樁婚事遭到家裏所有人的反對,大哥,二姐,公公都拒絕參加婚禮,他們還是在年初結婚了,大姐就是這麽一個獨立而又任性的女人。現在這個年輕的大姐夫基本上是大姐的全職保姆和園丁。大姐說她從來沒有這麽快樂過,但我看不出她真的快樂。

    大哥在電話上和供電局爭執,因為供電局聲稱兩天之內不能恢複這裏的供電,這就意味著一個沒有彩燈,沒有熱氣,沒有音樂,沒有電視的聖誕。人們的情緒更加低落。

    隻有二姐的情緒還好,她家住在哥倫布斯,沒有斷電。二姐和我先生是孿生兄妹。她是個美倫美奐的人物,從小就是學校的校花,校園舞會(PROM)的公主,雖然學習成績不如大姐好,但大姐卻從小就嫉妒她。她大學一畢業就嫁給了現在的丈夫,英俊有為的傑克。傑克不到四十歲就成為了美國最大的服裝連鎖公司之一THE LIMITED的營銷副總裁。二姐有二女一子,她現在隻在料理家務之外,做一些公益事業。二姐不停地和婆婆講她的孩子們在私立學校裏的表現。我有時也羨慕二姐的好運氣,作為本城首富的小女兒,又漂亮可人,嫁個那樣有出息的丈夫。她唯一的全職工作就是去健身房,保持窈窕的身段,隨丈夫出入各種各樣雞尾酒會和應酬,給丈夫臉上增光。郎才女貌的人類婚姻理想都體現在他們身上了,怎不讓人羨煞?

    公公的臉始終沉得象一眼古井。我的先生是他所有兒女中最年輕也最微末,也是最受他挑剔的兒子。公公來自芝加哥郊外的一個藍領家庭,年輕時有著ELVIS PRESLEY的英俊,這也許是他能夠“高攀”婆婆的緣故。客廳鋼琴上已年久發黃他的年輕時的黑白照片仍讓人不禁怦然心動。公公是個舊式男人,他最看不慣妻子在丈夫麵前頤指氣使。我和先生剛定婚時,公公喜歡我的靦腆和羞澀,因為我給了他空間來展示他的美國男人的幽默和對女人的殷勤。後來結婚經年,我開始“本相畢露”,一次不小心在公公麵前對先生指手劃腳,雖然先生是他最不得意的小兒子,他還是不能容忍我作為妻子表現出的對丈夫的“大不敬”,更不能容忍先生對我的忍讓。於是我和先生一樣在公公麵前“失寵”了。

    我隻是悶頭吃飯,時不時和二姐閑扯一下珠寶首飾,讚美一下婆婆的聖誕樹飾物。婆婆是個有著天使一樣性格的女人,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兒女除了我先生,都象公公一樣性如烈火,沾火就著。臨行前,先生特意囑咐我少說話,別做導火索。我斜睨著他:“好辛苦,這是去麵聖嗎?如此小心翼翼。”先生隻是笑著捏我的鼻子。

    這一晚我們住在婆婆給安排好的旅館裏。我暗自祈禱著明天聖誕節祥和美滿,但願電力會奇跡般在早晨恢複。我最喜歡的聖誕節目不是正式開拆禮物和感恩,而是穿著PJ(睡衣),守著暖暖的壁爐在我的襪子(STOCKING)裏“淘金”。無怪乎先生說我是長不大的小女孩,我是個愛“小”的女人,小發卡,小耳環,隨身用的小電器,小手帕,小手包,小瓶香水,小號化妝品等等,都是我的所愛。婆婆也投我所好,每次我的長長的襪子裏都裝滿了這類小玩藝兒。所以聖誕節的早晨也是我最憧憬的時刻。

    早上睜開眼,外麵還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們卻沒心思看雪景,匆匆趕去婆婆的家。遠遠的,看見白花花的大房子上黑乎乎的窗戶,我們立刻沒了指望。婆婆的大廳裏仍舊是兒孫滿堂,但婆婆的臉上隻有悲哀。二哥正把屬於他們倆口和其子女的禮物搬上車,原來他們把飛機票改成了今天。“噢,不要走,今天是聖誕節呀!”婆婆的聲音裏滿是痛苦,“我已約了攝影師,明天來給我們拍全家福。”“對不起,媽,麗莎最近身體不太好,她實在受不了這寒冷。”這時的二嫂已在外麵按喇叭了。二哥一家走了,剩下的人臉上都打上了霜。

    大姐的心情似乎比昨天好,她向婆婆炫耀她的小丈夫給她買的淺藍色套裝,嘴裏誇著:“他好會買東西!”“是呀,會買東西對男人最重要了。”婆婆迎合著大姐,眼睛殷切地盯著我。我知道她在尋求我的應和。我一咧嘴:“這個,我不知道。” 說完,我咬住自己的舌頭,恨不得踢自己一腳。我知道大姐實在找不出更好誇耀丈夫的理由,既然如此,我何不順水推舟呢?大姐喜怒無常,不要再惹不痛快。我果然看到大姐慍怒的眼睛,婆婆忙改口:“至少很重要。”我忙不迭地點頭。一場風波總算沒起來。

    屋裏太黑太冷,人們沒心情,很多禮物始終沒拆。隻有我和先生沒心沒肺地享受聖誕老人的賜予。婆婆送我的短式翻毛小夾克讓我既興奮又感動。那是今冬最流行的式樣,是我渴慕已久又覺價錢咬手而作罷的那種。婆婆的細心和體貼入微可見一斑。

    晚餐時,不知為何緣故,大姐突然對大嫂怒吼:“住口,她是我媽,不是你媽,你管得也太寬了。”幾分鍾後,她的小丈夫跳起來大罵出口,罵大嫂狗拿耗子,也罵二姐背信棄義,說了不算數,簡直就象大姐的應聲蟲。他滿口汙言穢語,又像街頭的無賴。滿屋的人都目瞪口呆,鴉雀無聲。我嚇得捂住了那個七歲的小侄女的耳朵。我懷疑這個小男人在借題發揮,在此發泄對高傲的海家的不滿。自從他“入贅”海家以來,海家沒有人把他當家裏的成員一樣尊重,他也總不自在,在海家的聚會上總象黃花魚似的---溜邊兒。這次他這樣歇斯底裏,隻怕讓海家更看不起他。他罵罵咧咧地踢門出去,大嫂隻是沉默,二姐在落淚,大姐還在不依不饒,婆婆開口了: “辛蒂,”她叫著大姐的名字,聲音象在哀求,“你不要再傷你媽的心了!”大姐不再言語,帶著她的一家默默地出了門,再沒有回來。

    事後我才知道原委。原來大姐是聖誕節第三天早上五點的飛機回DC,本來二姐自告奮勇管接送,所以大姐沒租車。不料二姐臨時變卦,說有應酬。大姐無奈,要婆婆送,大嫂責備大姐不管婆婆的辛苦,叫她去預定一輛出租車。於是爆發了上麵的世界大戰。大姐個性乖僻,她的小男人顯然也沒起好作用。

    大姐一家走後,大哥大嫂帶孩子們去了電影院,房子裏一下子冷清了,也顯得更冷了。屋子裏隻剩下二姐,先生,我,公公和坐在沙發上呆若木雞的婆婆。我可以想見婆婆的那顆破碎的母親的心,對她這真是個來自地獄的聖誕節。

    我不知怎樣安慰婆婆,便偷偷把昨晚先生送我的那條精致的銀手鏈戴到婆婆的右手腕上。先生驚訝地看著我,他知道我為這條手鏈興奮得昨晚半夜睡不著,摘下戴上好幾回。

    這是一條多麽漂亮的手鏈啊,精雕細刻的心形盒子連成鏈,連扣環都是一個半寸厚的心形銀盒子,下麵吊一個鑲綠寶石的放照片的心形銀盒子,先生還特意放了一張我倆的照片在裏麵。整個手鏈重有兩盎司,是先生在一家古董店買了藏了兩個月等聖誕節送我的。我有很多手鏈,但都沒有這條漂亮。

    “這?”婆婆不解,“噢,這是我們買給你的,昨晚忘在箱子底了。”我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撒了個謊,“你看,這每顆心都象征著愛,裏麵有我們倆的照片。”“太漂亮了!我也愛你們,謝謝。”婆婆擁抱我和先生,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

    先生衝我笑,我做了個哭的鬼臉,我好心疼,雖然給予別人的感覺這麽好,雖然我知道婆婆會很珍惜。婆婆,作為俄亥俄州第一富明銀行的董事長,一般人所能夢想的她都擁有了。也許她唯一渴望的是更多兒女的親情,所以無論兒女給什麽,她都表示十二分的感謝。我隻希望這條手鏈能少許彌補一下她的這顆破碎的母親的心。古人說“寒門出孝子”,但婆婆也許是永遠無法理解的。既然聖誕節的真諦是給予與愛,我想我應該這樣做。

    “看,成兒送給我的。”婆婆驕傲地給大嫂和二姐看那手鏈,我知道這是婆婆對我表示感謝的一種方式。二姐和我一樣愛珠寶首飾,她瞪大眼睛問我哪裏買的。先生得意洋洋。

    我們還是照了全家福,卻是個七零八落的全家福。因為家裏沒電,是借用教堂的場地照的。

    我們上飛機時冷冷清清,隻有公公婆婆送行,公公還老太婆似地訴說著所有人的不是,婆婆氣得無可無不可。我好可憐婆婆,可憐她為這個聖誕耗費的心血,畫虎類狗,反搞了個不歡而散。

    我們在辛辛那提轉機時發現,我們的接替航班被取消了,我們被困在了辛辛那提機場。因為聖誕節,所有的航班都滿員,隻有等空位。結果我和先生乘上不同的飛機返家。領行李時又被告知由於計算機錯誤,行李不知所去,隻有回家等消息。看著機場裏滿地無人認領的行李和滿地等行李的亂糟糟的人群,見到出入機場也沒有人檢查行李票,我知道我也許再也見不到我的聖誕禮物,再也見不到那件心儀已久的翻毛小夾克了。我懊惱不已:“真是個地獄裏來的聖誕節!(XMAS FROM HELL)”。先生苦笑,他也是一臉頹喪。到家,淩晨三點鍾。我們倒在床上便不動彈了。

    因為沒有電,我們不僅錯過了聖誕的彩燈,我們還錯過了聖誕節時最大的新聞,就是南亞的海嘯。直到公司的同事談起,我才驚聞多少萬人喪生的噩耗,而大哥正是那時剛從泰國回來過聖誕節。我不敢想象如果他還在泰國會怎樣。我以為我的聖誕節來自地獄,那十幾萬葬身海浪的人們的聖誕節才真正來自地獄。

    在新年的鍾聲中,我無法歡欣雀躍,我在心裏默默地祈禱,為那十幾萬亡魂,也為天下所有破碎的母親的心。

    2004年的聖誕節我沒齒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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