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先生相擁而坐,誰都沒說話。這次出遊匈牙利,先生是懷著另外一個目的的,那就是尋根。先生有一半匈牙利血統,我公公是匈牙利人後裔,雖然他不會說一句匈牙利語。
公公的父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為了逃避戰火,拋棄了布達佩斯的農莊,移民到了美國。因為匈牙利是敵對國,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女不受敵視,斷絕了與匈牙利親戚的一切書信往來,把所有的匈牙利服飾付之一炬,並且在兒女麵前絕不講一句匈牙利語(MAGYAR)。公公從小受的教育就是:我是一個美國人,我愛我的國家。數典忘祖正是他父母的願望,為的是讓他融入主流社會,不再像他的父母一樣被歧視。
祖父在先生出世前就過世了,祖母做了一輩子家庭婦女,活到94歲還一直操勞。後來因為幹活摔壞了盆骨,一個月以後也去了。這個在美國可以說(英文)目不識丁的老太太,卻會說匈牙利語,波蘭語,捷克語,斯拉夫語,俄語等六種語言,但為了她的兒女能在美國紮下根,她到死也不教他們一句,這是怎樣一番無奈滄桑啊。每當聽先生講這故事,我的眼裏都潤濕著:“可憐天下父母心!”
記得公公曾開玩笑說,他與婆婆結婚,入贅艾家,從芝加哥搬來小城蘭卡後十幾年都沒有身份,蘭卡的人從不稱他海先生或名字,而稱他艾家的女婿,雖然婆婆是改姓了海,也許是嫉妒他這個外來的一文不名的窮光蛋竟娶了蘭卡首富的女兒吧。公公說這話時是笑著,我想他的心裏也許在流淚。
在公婆50周年金婚慶典上,在那豪華寬敞的鄉村俱樂部的大廳裏,我曾見過公公從芝加哥來的窮親戚們。他們雖然也是西裝革履,衣冠楚楚,但總感覺與周圍的紳士富嬡們,與廳內的燈紅酒綠,富麗堂皇格格不入。他們被陽光曬得發紅的頸項,他們臉上憨厚的笑容,他們不善辭令而略現尷尬的表情,都讓高傲的公婆的兒女們甚至媳婦女婿們好生鄙夷。
他們雖然說著流利純正的美國英語,卻讓我想起我少年時常來北京我家求我父親幫忙辦事的、父親的窮鄉親們。在他們眼裏,父親這樣的北京“大幹部”就像他們眼裏的菩薩。他們用髒兮兮的布袋籮筐裝著各種土特產,他們的臉上帶著討好的諂媚的笑容。少不更事的我對他們是那樣的不屑一顧,嫌他們髒,嫌他們土氣,甚至嫌他們惡心,我自以為是個公主,可以肆意踐踏他們的感情,把他們趕走。我知道當初的我一準比我的妯娌們還惡劣。
現在想來,有悔而已:我靠什麽驕傲呢?正如父親所言,如果我生在那樣一個窮家裏,我也會從小上山打草砍柴,也會像他們一樣髒。人,隻有到被人歧視的時候才知道歧視別人是多麽大的罪惡。
婆婆是最讓我佩服的海家人。雖然海家現有的一切都是婆婆的嫁妝,她卻是最平和,最謙遜的人,對海家的窮親戚執弟婦之禮,一絲不苟。她是海家最後的貴族。
不知為什麽,先生從小就對他的那一半匈牙利血統深以為榮,遠遠超過公公,也許是出自對祖母的敬意吧。先生曾和祖母度過很多寒暑假,對祖母做過的東歐風味的小吃記憶猶新,用他的話說,TO DIE FOR。他一直相信海家在布達佩斯還有親友,我們懷著尋根的一線希望踏上了旅途。
輪船在河上行使,我有點思睡昏昏了。船上的服務小姐是匈牙利人,金發碧眼,但麵部形狀卻更像東方人,非常漂亮。我記得美國的一部肥皂劇綠色鄉村(GREEN ACRE)裏的女主角EVE GABOR就是匈牙利人,她的美當年迷倒了不知多少山姆大叔的兒女們。難怪公公也迷倒了婆婆。
從巴黎一直東行,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就是人的麵部長相的變化。雖然都是歐洲人,膚色大致一樣,但從巴黎到維也納,高鼻深目逐漸變得圓潤平滑,就像山石落到多瑙河裏,日衝月洗,變成了鵝卵石。布達佩斯是EAST MEET WEST的首都,那裏的人是歐洲人的皮膚,亞洲人的骨骼。
記得剛認識先生時,他問過我一個奇怪的問題,問我是不是混血。我說我是百分之百中國製造的中國人。他說他來自小城蘭卡,那裏的人們是從曆史教科書的畫像上、從好萊塢的電影裏認識中國人的。中國人的典型模樣就是圓臉,細眼,瘦瘦小小的。而我正相反,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臉,棱角分明,高高的個子,如果金發碧眼,跟北歐人(SCANDINAVIAN)一般無二。
我對他說,這是美國人對華人的成見,也許來自於最早的華人移民——廣東人。中國幅員遼闊,人的相貌各個不同。北方人相對要高大一些。但我低下頭細琢磨,他的話也不無道理。中華上下五千年,有過多少次民族大融合。尤其是北方,戰亂頻仍,北京曾是多少“胡人”的帝都?
父親曾說過我們的姓是大姓,當年出過無數帝王將相。因為此姓皇朝總是敗亡於十二世,所以父親家鄉的人至今視十二為不祥之兆。我少時愛好文史,對祖姓查過有關記載。我告訴父親,當年匈奴亂華,為了冒皇室正宗,殺盡天下此姓者,所以我們有可能是匈奴人之後,這從父親一家祖傳的高鼻子可見一斑。這話自然招來父親的嚴厲懲罰,但我卻從未改初衷。
如果照此演繹,我和先生也許有同一個祖先,因為匈牙利人就是匈奴人和馬紮爾人(MAGYER)的後裔。當年匈奴王阿提拉(406-453)鐵騎橫掃歐洲,至今歐洲人還談虎色變。我曾對先生開玩笑說我嫁給他是現代的昭君出塞,因為他是匈奴人的後裔,雖然黃頭發藍眼睛。先生說昭君是假公主,我是假昭君,因為我有可能是個胡人。這玩笑總讓我忍俊不禁。曆史上的事,誰說得清呢?再說混血又有什麽不好呢?匈牙利是東西混合人種的國家,但我覺得這裏的人民最美麗。
船靠岸了,我們也從昏昏沉沉中蘇醒。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布達佩斯的景色,卻被服務小姐的問話嚇了一跳:“女士們,先生們,請結算一下飯費!”“什麽?還有飯費?為什麽不早說?”原來剛上船時給的那些點心是與船費分開的,而她不予說明,而且等了五六個時辰後再收錢。我不由得想起多少年前北京動物園的賣瓜人強買強賣的新聞來:說是先嚐後買,但嚐了就得付錢,否則切瓜刀刀光閃閃,唬人心魄。我對先生苦笑:“感覺又回到了北京!”先生不解其意。
船上不能收支票和信用卡,我們掏出身上所有的法郎,德國馬克,奧地利先令等,總算湊夠了飯錢,長出口氣。看看周圍,其他船客也和我們差不多狼狽。我們真是“急急然如漏網之魚”般逃下了這艘“賊船”,站在一間破舊的木屋門口等候辦理入關手續。辦手續的官員懶洋洋的,好像對這項工作很不耐煩似的。這也許是全世界政府工作人員的通病。總共十來個人,手續卻辦了兩個多小時,我不得不佩服布達佩斯的效率比之當年北京的效率不過伯仲之間,都是社會主義國家嘛。
匈牙利的社會主義不是自願的。翻翻曆史,匈牙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了三分之二的領土,我先生祖上曾定居過的農莊現在已屬波蘭版圖。為了奪回大好江山,匈牙利人再次失算,在二戰中匈牙利加入了德日聯盟。1947年蘇聯的坦克開進了布達佩斯,從此匈牙利成了另一個歐洲的一員,布達佩斯與維也納成了咫尺天涯。
出了海關,我們走在河岸上。布達佩斯是由兩座城市組成,河西岸是布達城,深入內陸;河東岸是佩斯城,緊挨多瑙河的一長條,曆史比布達城短很多,現代化的商場鱗次櫛比。我們走的是布達一側,岸上的建築古老破舊,亂七八糟的塗寫觸目皆是,讓我想起北京的胡同兒。
一路走來,看見匈牙利人個個麵部表情冷漠憂鬱,與歐洲其他地方截然不同,更像在中國,難怪歐洲人稱包括匈牙利在內的東歐為另一個歐洲。匈牙利人窮,髒舊的公寓一如當年的北京大學裏的筒子樓,上麵也有防盜門。後來帶我們去鄉下的導遊說,布達佩斯月人均收入隻有80美金,而我在佩斯商場展示窗裏看見一雙女士皮鞋就要50美金。
我們下榻的飯店叫革勒(GELLERT)飯店,是布達佩斯曆史最悠久的五星級飯店。革勒飯店建在革勒山下,不遠的革勒山腳有巨大的舉著十字架的革勒全身雕塑。革勒是把基督教帶給匈牙利的第一人,他是在1046年被釘在木桶裏,從771英尺高的革勒山頂扔進了多瑙河,為信仰而獻身的。革勒飯店的名氣來自地下天然溫泉,在布達佩斯屬第一。
革勒飯店的外型像一座舊式城堡,看不出怎樣華麗,入得門來,才知五星級的豪華與富麗,真是人間仙境——也許這也是匈牙利人貧窮的原因之一吧。門廳有五六層樓高,大如足球場,門口24小時有樂手在演奏音樂。溫泉池在地下幾十英尺,豪華舒適,美輪美奐。門口有十來座浴女的裸像,進出的人都圍著浴巾,男女分開。我們放下行李,先泡了會兒溫泉,立刻感到精神煥發。泡溫泉是最東方的沐浴方式,據說可以治病。革勒飯店的溫泉浴把我的“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一掃而空。
金烏正在西墜,我們走出飯店,沿著革勒山腳走向一家有名的野味餐廳。一路之上人物雕塑比比皆是,自由男神,自由女神,伊麗莎白皇後像等等,個個精雕細刻,竟是布達佩斯一大風景線。革勒飯店也許是地下溫泉的集大成,但布達佩斯還有很多小型的溫泉浴室,都是土耳其式建築,圓頂方座,很像北京天文館。
布達佩斯有一點與歐洲其他城市不差分毫,就是售煙機,似乎抽煙是歐洲的一大時尚,這與中國相匹,與美國大相徑庭。火車站,飛機場,飯店,餐廳,任何公共場所都可以輕易找到售煙機。在餐廳裏離我們不遠就有人在噴雲吐霧,讓先生很不舒服。布達佩斯的服務態度和北京可以媲美,坐下半小時,沒人理會,服務生愛搭不理。總共三桌客人,卻花了五個服務員一個多小時才把我們的菜上齊。我對先生說:“就像回到了北京。”先生隻是苦笑搖頭。
餐廳裏遊弋著一群吉普賽人,手持樂器,口唱小調。後來幾天我們發現這竟然是布達佩斯大多數用餐場所的一大特色,不知道餐廳本身是否從中得利,讓吉普賽人公然出入,以唱曲向客人索取小費。難怪有些客人非常不客氣地叫他們滾開。當我們掏盡了身上的錢幣,他們還在戀戀不舍時,我們體會到了聽曲的代價和尷尬。
GULYAS(牛肉)湯是匈牙利的一道傳統名菜,裏麵所用的PAPARIKA是匈牙利烹調的靈魂調味料。但布達佩斯的GULYAS遠沒有維也納的地道,雖然這裏才是發源地。就像中國人發明了豆腐,而日本豆腐卻比原產地的暢銷,倒也不足為奇。
當我們在桌上放了對匈牙利人來說一筆可觀的小費時,我們看到了服務生態度的180度大轉彎。他們立刻笑容可掬,彬彬有禮了,和歐洲其他城市服務生對客人的一視同仁形成了鮮明對比,讓我感慨良多。難道真是人窮誌短,馬瘦毛長嗎?真的隻有衣食足才能知禮節嗎?
已是玉兔中天的時辰,布達佩斯的夜景遠遠美過白日,因為所有的陳舊,肮髒和破敗都讓夜幕掩蓋。五色燈光把古老的宮殿,現代的商場勾畫得神奇妙曼,與河中的倒影相映成輝。多瑙河上有五座橋連接布達和佩斯,其中那座著名的鐵索橋是歐洲最早的鐵索橋,是當年匈牙利人民的驕傲。
回到飯店,已近午夜。雖然是五星級飯店,裏麵的床鋪和歐洲其他旅館一樣,又小又硬,雙人床竟是由兩張床拚的,讓我懷念美國即使是汽車旅館都有的寬大舒適的席夢思。
天公作美,第二天是個豔陽天。走在布達佩斯街頭上,過往行人雖然表情漠然,穿著樸素,卻相貌美好,真應了一句古語,人靠衣衫馬靠鞍,人不風流隻為貧。一個被我們問路的警察給我印象極其深刻,他英俊無倫,藍色的眼睛就像遊泳池的水,像極了照片上年輕時的公公,簡直讓TOM CRUISE自慚形穢。我笑對先生說,我終於明白婆婆為什麽當初不計公公的家境貧寒,非他不嫁了。先生笑我是女登徒子,我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分男女,中國古人就曾看殺衛介(王旁),潘安宋玉風流倜儻了五千年。
匈牙利人多會說英語,所以交流不是問題。我們經常在街角巷口看見個體小攤販,多數賣匈牙利特色的刺繡工藝品和領口,袖口有同樣刺繡的民族服裝。和北京一樣,這些小攤兒是可以討價還價的。有個像極了新疆維吾爾族人的匈牙利小夥子聽說我是華人,竟不知從哪兒抽出一件T恤衫,上麵有中文的“中國——匈牙利”幾個大字,讓我驚訝不已。他說布達佩斯有個中國市場,很大,裏麵都是中國人在賣從中國躉來的廉價商品。我暗暗打算有空走一趟,但最終沒能成行。
布達城有一條主要大街——海氏大街(UTCA),是以先生的姓氏命名的,可見海氏是匈牙利的大姓。海門中的ALFRED曾為匈牙利贏得了第一塊奧運金牌。先生見了那街名牌子,就像見了久別的親人一般,上前興奮地擁抱那路牌,把我笑得前仰後合。我也許不能理解這種孩子在糖果店式的激動,但我記得小時候讀曆史書,每當看到和我同姓的英雄人物時,心中也有一種自豪。
無論在餐館還是商店,每有機會,先生都要打聽海氏後裔,但每次都是失望。人們關心的隻是我們手裏的鈔票,沒有人在乎我們尋找親人的熱望。服務態度惡劣是司空見慣的,匈牙利人也習慣性地隱忍著。匈牙利的錢幣單位是福閏特(FORINT),一美元當時值280福閏特。記得在海氏大街貨幣兌換亭換錢,那個猶太人後裔的匈牙利姑娘隨手扔出張地圖,後來知道她在賣地圖,又是和油輪上一樣的把戲。我氣不過,與她理論,她收回了地圖,一把硬幣從小窗口丟了出來,灑了一地。真不知道這種服務態度匈牙利人是怎樣忍受的。
在布達與佩斯之間的多瑙河中心,有一座小島叫瑪格麗特島,名字來源於著名的瑪格麗特公主,那是一個沒有汽車的美麗的小天堂。瑪格麗特公主是國王BELA IV的女兒,被她父親終生鎖在小島上,以獻給上帝為當時匈牙利戰爭祈福的名義,雖生猶死了一輩子。她的故事很讓我傷感了一番。瑪格麗特島是一個基督教氣氛濃厚的公園,島上所有園林,建築,雕塑都是與基督教有關的,隻有ALFRED的遊泳館是個例外。
步行走過百年鐵索橋,對岸就是佩斯城。佩斯城比布達城年輕得多,沿碼頭是連綿不斷的大小商店。佩斯城有個著名的英雄廣場,廣場上有一座百年英雄紀念碑。紀念碑兩側是藝術宮和藝術博物館,布局像極了天安門廣場,讓我驚歎不已。我還沒有機會去莫斯科的紅場,不知道那裏的設計是怎樣的,是否和這裏一樣,與北京也有異曲同工之處。紀念碑底座處有幾個孩子在玩耍戲鬧。我好像看見了童年的我,也曾在天安門前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下這樣消磨過時光。生命竟曾經如此相近,在世界的兩端,不能不感歎造物主的安排。“像是回到了北京!”我再次感歎,先生似有所悟。
逗留布達佩斯的最後一天,我們跑了趟鄉下。革勒飯店幫我們物色了一位三十多歲,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做導遊,他是從布達佩斯鄉下來的本土人,有個非常普遍的匈牙利名字雅奴士(JANOS)。雅奴士的長相很像民俗博物館裏畫像上他們的祖先匈奴人,黑頭發,細眼眉,卻是碧藍碧藍的兩隻眼睛,讓我暗自稱奇。因為先生還抱著一線尋根的希望,我們需要導遊的全力合作。於是我們付了一個團的導遊費,所以他今天的團員隻有我和先生兩個人。雅奴士很興奮,他說他是第一次帶這麽小的團,他恭維我們是有錢人。我和先生一笑而已。
汽車跑了一個多鍾頭,終於停下來,我們換上了馬車。馬車很簡陋,和中國北方的大車一模一樣,有點像美國的HAY RIDE。鄉間的路也顛簸不平,車行處,塵土飛揚。不久,我們停在一個小村子邊,匈牙利的農村住房與中國北方並無二致,我感覺在農民住房風格上,從匈奴時代到現在,曆史並沒有發展多少。一進村,臉膛紅紅的農民便敬上紅葡萄酒,那酒甘冽爽口,讓人精神一振。那些農民長得像極了公公的親戚們,隻是他們不會說一句英語,都靠雅奴士翻譯。先生不失時機地打聽海氏後裔的事,但得到的隻是連續的搖頭。我們失望已極。接下來的馬術表演又把我們的精神撞到了高處。
在村外的一大片空地上,25個青壯年小夥子,25匹紅白黑各色的壯碩馬匹排成兩行。哨聲響處鞭聲響,塵煙大作,人吼馬嘶,就像身臨古戰場。真是熊羆如雲,貔貅如雨,雖然隻有25騎,卻似千軍萬馬殺作一團。乃祖雄風,可見一斑。我暗自扼腕,可惜“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那個曾叫整個歐倫聞風喪膽的阿提拉可汗如果知道他的後裔竟落到今天的地步,該作何想呢?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推而廣之,如果漢祖唐宗看到中國清末的微弱,又能作何想呢?
農民的午餐很簡單,“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我無法下咽,對農民席間助興的土式吹拉彈唱我倒聽得津津有味。那表演和蒙古人的馬頭琴彈奏相似得驚人。村裏有一兩家小禮品店,都賣些馬具,傳統服飾,PAPARIKA和酒。先生看上一套馬具,價格不菲。我算算所帶現錢不多,農村不能收信用卡,也沒處取錢,便堅決反對。雅奴士也許可以從中得回扣,極力攛掇。奈何我掌握財權,先生也隻有作罷。雅奴士的情緒一落千丈,那一天剩下的時間他落寞消沉,也許意識到我們並非他原來想像的那麽有錢吧。我心裏暗暗冷笑。
回到革勒飯店,我給了雅奴士兩千福閏特的鈔票,我特意留下這筆錢作小費。雅奴士的眼裏閃著不敢相信的驚喜,我知道這幾乎是他兩周的收入。他立刻殷勤百倍,一個勁兒地恭維,忙前忙後地拿帽子,拿外套。我皺了皺眉頭,禮貌地對他微笑:“不用了,太晚了,你趕緊回家去吧!”心裏偷偷歎口氣:“人說良心喪於困地,貧困不能屈的古今中外能有幾人?”
就要離開匈牙利了,先生有些惆悵,此行不果,出乎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如今,近一個世紀的峰回路轉,海氏就算有存人,天曉得是否還在布達佩斯呢。
火車轟轟隆隆地離開了布達佩斯,向維也納方向開去。我們躺在軟包廂裏,似睡非睡。包廂很舒適,隻有兩個床鋪,門可以上鎖,拉上窗簾,就像一個溫馨的小臥房。火車單調的行駛聲很快把我們送入了南柯之鄉。
一陣劇烈的敲門聲,接著燈光大亮,我們被嚇得從床上一躍而起。三個荷槍實彈的匈牙利士兵氣勢洶洶地站在麵前:“證件檢查。”為首的是個高個子非常英偉的小夥子,卻是滿臉的冰霜,死死地盯著我和先生,“例行公事。”他說。我們無可奈何,畢竟還是人家的一畝三分地,我們摸出了護照交給了他。他仔仔細細地對照護照上的照片,尤其看我的護照時,他的兩隻眼睛像兩把鋼鉤,好像我是從匈牙利偷渡出來的,抑或從外國潛入的間諜。我心裏有些緊張,先生緊摟著我的肩膀,他也似乎看出那大兵的不善,生怕他們會把我抓走。空氣裏好像有股火藥味。半晌,那大兵終於把護照還給了我,道聲“晚安”,他們退了出去。一場虛驚,我們準備在抵達維也納之前,再睡個回籠覺。
又是在半睡半醒之間,又是噪音加燈光,又是那幾個大兵,還是“證件檢查,例行公事!”“什麽?不是剛查過嗎?”先生極為不滿,但還是把護照遞了過去。還是那冷冰冰,惡狠狠的眼睛,我有種藏在先生後麵的欲望。這是一場惡夢。
他們終於走了,我們卻再也睡不著了。和衣半臥在床上,難以想像如果我們真是匈牙利人想偷渡到歐共體去,會是個什麽結果。這想法讓我不寒而栗。
離邊境線越來越近了,我的心裏在祈禱:快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已經受不起驚嚇了。門“砰”地又被撞開了,還是那三個士兵,還是那一套說辭。先生已經出離憤怒了,他捏緊了雙拳,我看到有個士兵也下意識地舉了舉槍,我急忙拉住先生的胳膊,衝動是要惹禍的。
那個領頭的士兵臉上帶著揶揄的微笑,得意地看著眼前的惡作劇。我真沒想到,這就是我們從先生的第二祖國匈牙利得到的最後印象。先生說,他再也沒興趣回匈牙利了。火車進入奧地利邊境,我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離開匈牙利已三年有餘了,匈牙利會是個什麽樣的情形呢?畢竟匈牙利是先生的第二祖國,也將是我的後代的第二祖國,也許與我的祖先還有一番瓜葛。子不嫌母醜,匈牙利和中國一樣,也許因為貧窮,不能善待她的兒女,但兒女也是不該怨恨貧窮的母親吧。去年,匈牙利終於加入了歐共體,我希望匈牙利和中國一樣,從此走上康莊之路。
先生和我又在計劃匈牙利二度尋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