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學作品裏的情欲世界>>
(2007-06-17 11:2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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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經典文學作品裏最出色的部分也許就是細寫美人們的欲望,這欲望是那樣透露了勃勃的生機,可是外界或內部卻有一道道有形、無形的力量壓迫它,讓它得不到通暢的落實,由此引發出許多的叛逆、掙紮、反抗和覺悟。
北京大學翻譯《百年孤獨》的教授趙德明先生授課時,曾問學生們有沒有看過性心理學,一屋子的人笑而不答。結果他也笑了,對大家說:你們不要覺得好笑,這種事成年人每天都做,不看怎能了解自己、了解別人、講究衛生、寫好文章呢?
的確不假。人類曆史雖說漫長,小說的曆史也已不短,但我們的情欲世界卻一直淹沒在人物的背後,僅僅在最近幾個世紀文學作品才敢於直麵它紛亂的光影。如果不去過分計較,隻對它籠統作一下比較的話,那麽西方文藝家對它細部上的觀察、了解先於中國,這得益於他們理性分析技能的發達,至於總體性的感悟把握,傳統之中國卻不弱於旁人,她對它有一套完整而成熟的說法和設計,它們是獨特的,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中包含的智慧則有待今人重新詮釋與理解。
其智慧核心就是,情欲像飲食一樣,再自然不過,沒什麽神秘,越過它,人們倒是看重了處於其上的情或愛。後來,從宋朝以後,它被描述為醜惡的東西,屬於應該祛除的東西,之所以不加閹割,隻因為人需要靠它傳種接代。因此,在中國曆史上,從文藝思想的角度看,情欲與文藝家幾乎是無緣的,他們是平行的兩條線,其間沒有交點、叉線,中國傳統文藝乃以清虛、含蓄、怨刺為最高境界,從而乏有激越、曠野、嘹亮的作品。
單論文學,它的源頭為《詩經》、《楚辭》,二者對人性的發現都隻限於美好的情思上。在那裏,美人們若隱若現,可望不可及,勾起我們無窮的遐想與懷念;其間既有美感,又有悵恨,所以我們深情婉轉、淒迷哀感,內裏攙不進“欲”的成分。
曹植的《洛神賦》第一次正麵描寫了美人的風姿,可終因人神相隔,隻能“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其價值在於它承繼屈原、宋玉之風流,而開啟後來——這位麗人形象是高度抽象的,不具個性色彩,因此在《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出現以前,它就成為許多美人形象的模子和影子。而隻有深入美人的內部,還她以個性,那個形象方能撐開,具備真實的欲望——優秀的作家所著力描寫的,也便是這些欲望以及欲望背後的動機、衝突等等。
一切經典文學作品裏最出色的部分也許就是細寫美人們的欲望,這欲望是那樣透露了勃勃的生機,可是外界或內部卻有一道道有形、無形的力量壓迫它,讓它得不到通暢的落實,由此引發出許多的叛逆、掙紮、反抗和覺悟。
《西廂》能夠卓然標立,在於它所寫的正是偷情,並把這偷情當了春心萌動時的處子們合理、正常的情欲需要。這樣的思想在當時可算大逆不道,而且男女之身份懸殊判若霄壤,作家卻以平等的眼光欣賞他們的愛情。
《西廂》偷情的那段文字殊為精致而大膽。請看:“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但蘸著絲兒麻上來,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驚又愛,檀口吻香腮”“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賤卻人間玉帛。杏臉桃腮,乘著月色,嬌滴滴越顯得可愛”。
同樣是“偷情”,小說中寫來就要細膩許多。西門慶與潘金蓮第一次時的雲雨之事就比《西廂》詳實。它主要寫的是女方潘金蓮的外在特征:“羅襪高挑,肩膀上露一彎新月;金釵倒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水滸傳》24回。又可參見《金瓶梅》4回)。
仔細看一看,我們會發現這兩段描述其實是大同小異的。想想也是,如果我們隻關注外在的動作、行為本身,那麽從古而今這事兒就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在情欲層次上人性也是共通的,即使有差別也沒有太大分別。決定人物命運的不在這些,而在情欲背後的那些動機以及由動機帶來、引發的後果。
西門慶的動機不純,含有罪惡的成分;潘金蓮受他誘引,不自覺地陷進去;本來這對她不合情理的不幸婚姻是一種最徹底的反抗,值得我們同情與諒解,但是她為了使偷情合法化,後來參與謀殺親夫,這才走上犯罪之道,可謂所托非人!
他們代表了一對極端——作家把情欲當成醜惡之物,當它是犯罪的藥引子,尤其是《金瓶梅》,它幹脆就把對所有美人的喜愛與忘情當成罪過,其經典的敘述語言就是“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1回)
西門慶的縱欲無度誠然能耗幹他的精力,他對女人也是無情的,他的癖性就是什麽美女子他都想霸過來。但是霸占別人是有條件的,沒有他那種條件的人根本無望。何況,我們這個社會的流氓畢竟是少數,有他那種條件的也不一定就會像他那樣,因此,該小說想通過這樣一位特殊人物的故事去教人戒色是行不通的,我們姑妄聽之。
《紅樓夢》的主題之一也是教人“自色悟空”,但它的男主人公賈寶玉身上沒有露骨的情欲衝突,僅有的一次是他大夢醒來後覺得好奇,就與襲人偷了一把,但作者一筆帶過,未作停留。其它地方也都極力隱藏,隻可意會。從中不難看出曹雪芹對於人性中正當的情欲表現沒有直接去麵對,或者說他是有意回避的,潛意識中把它當成了醜事,覺得應予超越,當它為“空”的,一首“好了歌”就足以說明問題。所以,一部《紅樓夢》雖然“大旨談情”,但是賈寶玉所愛的卻隻能是那些清純、嬌美的“女兒”,既不是所有的女兒,更不是所謂的“女人”。在他眼裏,惟有前者是好的,後兩者卻個個不好,這樣才有了他如下一段驚世駭俗的高論:“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2回)“奇怪,奇怪,怎麽這些人隻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進而,凡出嫁後做了“女人”的都是壞東西(77回)。
另一方麵,賈寶玉去襲人家看她時,房中有三五個女孩子,他留心不忘的卻隻是那個穿紅衣服的,因為隻有她“實在好得很”,其餘的長相一般,沒能惹他種下情根、情種。而寶釵讓他留心進取、功名,他就覺得“好好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36回)。上述這些人在賈寶玉那裏都不是好的,這就有點古怪。畢竟他深深愛著的賈老太雖然年齡大了,老伴兒死了,沒有性生活了,可她是過來人,也在已經出嫁之列。何況還有他母親、王熙鳳等人呢?
林黛玉是脫俗清純的,他才覺得她好,視她為知己。但他對她隻有情愛,敬慕她,當她是女神,不對她產生情欲,隻進行“意淫”!
上述發生了情欲的故事中,男女雙方的關係卻不是平等的,在那裏女人是花,供男人去摘去采。
男人憑什麽占有女人呢?不外有三:一者憑才情,次者憑財勢,末者仗權力。
在我們的曆史上,官越大糟蹋美人越是應該的;最高的權力者無疑是皇帝。所以皇帝糟蹋美人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最殘忍的糟蹋莫過於這樣:煬帝楊廣用專供之小車幸童女,小車上有暗機,可以縛其手足。因為所縛童女一點也不能動,所以行幸時可以毫不費力。他就把車子命名為任意車。煬帝得到此車後快不可言,就把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月賓哄上了車,謊稱要陪她去各處遊玩。月賓不知是計,方才上去早有許多金鉤玉軸將她的手足緊緊攔住,煬帝看著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不怕你走上天矣。”隨將手來解她的衣服。月賓先猶不知,見煬帝來解衣,忙伸手去搪,卻哪裏動得一毫?這才心慌起來。煬帝見她這樣更覺歡暢,哪裏顧得她死活,便解了衣服恣意去尋花覓蕊,痛得月賓驕喘不遞,渾身香汗沾沾……此刻她“含顰帶笑,一段楚痛光景,就像梨花傷雨,軟軟溫溫,比昨夜更覺十分可人”。
更殘忍的還不是這個,而在於這個孩子被蹂躪一兩個時辰後的表現——“月賓抽出手來,便不管一二,竟連身子倒入煬帝懷裏說道:'萬歲也太狠心,便不顧人死活。'”
她在經曆了如此的折磨以後居然還能調情與賣乖,這確實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文字!有了這點乖巧,煬帝才會抱住她笑道:“顧了你的死活,朕的死活卻叫誰顧?”說完這些話,二人偎依了一會,方走下車兒,依舊同到繡闥中去玩耍。(《隋煬帝豔史》31回)
在一切極權社會裏,大大小小女子們的命運大概也隻能如此吧?
女人的情欲覺醒,從完全被動變作主動,並在文學作品裏得以張揚則已是晚近之事。現當代文學中對其感悟最到位的,我認為是深受《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勞倫斯)影響的《紅牡丹》(林語堂)。
牡丹不過22歲就守了寡,她受不住,情欲強旺,對禮俗不屑一顧,精神上是完全自由開放的;在回家的遠途中,不意邂逅自己的堂兄孟嘉,愛上了他,就毅然與他結合,可她心中對其初戀情郎也不乏溫存,一直藕斷絲連;那位堂兄出身翰林,仍舊單身,年齡已不小,後來她才覺到了這一點,感覺他做愛時的力道不夠,因此她需要再找一個像自己一樣的青春肉體,於是按捺不住的她走上大街找尋了起來。與女主人公大膽追求情欲滿足相互一致的是林語堂之對情欲過程深入、細微的描寫,在這裏,他早已不遵守傳統中國人的含蓄方式了,也不滿足於以“花心”“露滴牡丹開”“嫩蕊”“酥胸”等朦朧、豔麗的語詞來平麵化地處理,隻寫外部特征,而是將它赤裸裸地撕開來寫、撕開去寫:
“兩人仿佛忽然沉陷入遠古洪荒的時代,不可知的原始天地,隻有粘液,變形蟲,有刺的軟軟的水母,吸嘬的海葵。隻有肉的感覺,別的一無所有了。他們仿佛在全宇宙的黑暗裏,在難以忍受的痛苦和喜悅裏死過去……牡丹的手正在堂兄身上,以無限的甜蜜溫軟的情愛在移動、尋求、探索、捏搓、緊壓、撫摩。……孟嘉所感覺的,在一次滿足之後,並不是一種解決,也不是肉體壓力的解除和擺脫,而是在親昵的了解她的肉體之後,而對她的心靈有了新的認識,同時對人生有了一種新的力量,新的目的,因為他們的結合不隻是肉欲的滿足,而且是天生來的兩個心靈全部的融洽結合。這一夜使他對愛有了一個新的體驗,是他前所未知,以前認為斷然不可能的;並且由於牡丹給予他的光與力,已經深入他的身心的光與力,更加大了他人性的深度。”(8章)
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文字背後的東西,這就是人性的真正擴展和完善,也許都得歸功於異性的滋補——異性間靈肉的完美結合能夠成就其事,有了這樣的結合,孟嘉對於牡丹的愛才能隨之增進。
我之所以說《紅牡丹》寫得最到位,是因為林語堂本人環境、條件的得天獨厚,他作品的手法和精神肌理中已經融會了中、西方成分,他對情欲有自身係統而別致的看法,因此,支撐他作品的東西不僅是他豐富的生活經驗與智慧,嫻熟的技巧,可貴的想象力,還有敏銳的思想和深厚而兼容中西的文化底蘊。當代作品中卻很難見到如此充滿思想光芒的人性意識與覺悟,他們沒有先輩們的環境、條件,隻好在大師們到達的光輝起點上倒退,退回單純的描寫——就事寫事式的平麵性描寫了。
在我看來,西人文學作品中比我們多出的東西,我認為主要是作品背後作家們的“思想”——他們對情欲及其心理動機的認識、理解比我們早了一百多年,而偉大的作家對情欲又無不有自己全麵與深入的觀察和研究,巴爾紮克寫過《婚姻生理學》,司湯達寫過《愛情論》,其後的大師們又深受他們以及弗洛伊德、靄理士等人的精神分析和性心理學的影響。在這方麵,我們的準備不多,向來也不重視,筆底枯幹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