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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回國的時候,正值一年中最熱的時節。我一反往常的生物鍾,每天都在早上五點左右按時醒來。
那時候天剛蒙蒙亮,太陽還沒有鑽出地平線,曙光卻已經提前一步,無聲地敲著窗子。風從窗外透進來,涼爽爽的,有一種新鮮的水果的香氣。這是炎夏的白日裏最好的時辰了。我便無法在床上賴著,披著晨光走出門走入一個初生的故土世界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行人稀疏的早晨有很多想念的舊地可以去。我卻總喜歡信步走到幾個街區之外的早市上隨便逛逛。
那條已經擠滿了熙攘人流車流的街道,讓我覺得一天早在5點鍾之前就開始了。
我是在賣玉米的攤位遇到了攤主蒙姑。
那種記憶中的紫色的顆粒,新鮮,飽滿,粘滑,濃香的玉米好像隻可以在家鄉的早市上買到。在這個幾乎隻能吃轉基因食品的年代,還能吃到幾十年不變風味的食物簡直是口腹心眼四位一體無與倫比的滿足,怎能容錯過。
第一次遇見的時候,我跟蒙姑閑聊著玉米的價錢。蒙姑說了一個數字,我笑著回她一個便宜點的價錢,其實也隻是買十元多出一根玉米棒子的還價,不是為了便宜,有時候隻是一種自由買賣的樂趣。
蒙姑聽了卻立即繃住臉:“不行!”她粗聲大嗓地說:“這玉米好吃。這是粘玉米。統共也沒有多少棵。不講價錢。一分錢都不講。”
我看著她的嚴肅認真忍不住笑。這真是一個憨厚的女人。她連說話輕言慢語拐拐彎都不會。不怕這樣把買主趕跑嗎?
最終當然是蒙姑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我挑了十五元的玉米。一邊挑一邊發愁,這麽多帶著纓穗尖的玉米一會兒我怎麽拎回家。
蒙姑一旁很體貼地發了話:“你把玉米給我,我幫你把頭兒那空的地方砍去。”
她的聲音還是悶悶鈍鈍的,絲毫沒有城市女人的嬌滴婉轉,隻透著實在和幹練,鐵板釘釘地發著話,不具絲毫性別的誘惑,卻滿是一種真實的美,像她賣的那些帶著露水的玉米棒,有一種泥土粗獷又含蓄的芬芳。
我順從地把挑好的玉米遞給她,她掄起一把菜刀三下五除二地將一堆玉米齊刷刷清理好,又幫我裝進袋子裏。一切動作都那麽麻利流暢,那是她的言語和表情所不能表達的另一種美:嫻熟,活力和自如。
我遞給蒙姑二十元錢。等著她找錢。她歪著腦袋,很是算計了一下的樣子,然後從腰間掛著的一個舊的黑色腰包裏找出十元錢給我。
我笑。“不對啊。你找錯了。”我說。
“啊?是嗎?該找你多少?”蒙姑的麵孔上仿佛蒙了一層透明的布,表情靜止而懵懂。她一定覺得是她少找給我錢了,我才這麽說。她嘴唇微微開合著,大概在頭腦裏算計究竟該補找給我多少才對。
“你多找了我五塊錢。”我笑著把錢還給她。
她剛還懵懵懂懂的臉孔上忽然綻開了一朵明媚的花兒,仿佛是一潭止水,被我的那句話猛地投出一圈圈美麗的漣漪。變得拘謹的目光裏點染著幾分憨態可掬的羞澀。
“啊?是嗎?我不會算數。老是算錯賬。經常找錯錢。”蒙姑憨憨地說,神情似無邪的小孩子。
她沒有說謝謝。不過卻用笑容謝了我。那種幹淨古拙的笑,隻有可能出現在她那樣粗黑的麵孔上,像一種珍稀的瓷器,原始,粗礪,質樸,純粹,有直抵人心的生命本然的溫暖。
就這樣相識了。蒙姑記住了我的臉孔。後來我每天早上都去買她的玉米,漸漸知道了她叫蒙姑。
蒙姑跟我解釋說,因為她的老家是內蒙古的,大家叫習慣了,都叫她蒙姑。
“那麽遠啊。你怎麽想到我們這裏來了。”我一邊撿著玉米一邊抬頭隨口問她。
蒙姑的臉在一瞬間黯然下去。不過也隻是一瞬間。她的臉色又恢複平常的樣子,無風無雨,有一種自然的平和。
蒙姑說:“我是被拐過來的。”蒙姑說這話的時候望著別處,一個仿佛很遙遠的別處。
我一時無話可說。怔在那裏,看著她,我懷疑她正望著的別處是一段日漸模糊的記憶。
然後蒙姑將目光轉向我。“老些年了。”她說。看我愣在那裏,不理解的樣子,蒙姑又安慰我似的加了一句:“我兒子明年都要上高中了。”
我被她這一句話叫醒。不敢再直視她的眼睛。我想我的眼神裏一定有很多追問。我低下頭匆匆收起了它們。我知道我不可以問出任何問題。
我聽說過很多這樣悲慘的故事。我以為是悲慘的。而現在蒙姑是平靜的,至少我看不到她的波瀾。很多年。想她已經妥協,並在如今的生活裏尋找到了自己的快樂和慰托。
就那樣,好像又同她親近了幾分似的。
假日一天天滑過去。我還是照常每天去買蒙姑的紫玉米,而擺出來的紫玉米卻日漸地少了。
“地裏沒剩下幾棵了。馬上就沒得吃了。”蒙姑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要我抓緊時間享受這最後的盛宴。
那天早上,我又去早市。遠遠地剛走近那條街就覺得異常。人流明顯減少,賣主都匆忙地收拾攤位。
“怎麽了?”我走到蒙姑的攤位前,她也在收拾攤開的一地玉米,動作裏透著失措的慌亂。
聽到我的問話,蒙姑抬頭看到我,遇見救星似的對我說,“哎呀,你快來幫幫我吧。幫我把這些玉米抬到車上。”蒙姑為了運玉米方便,開了一輛破舊的小拖拉機。
我不知所以然。隻是蒙姑一反往常的從容態度裏滿是驚慌恐懼讓我無暇多問就上手去幫她。
雜七雜八地都收拾好了,我趁緩口氣的機會問蒙姑,“這是怎麽了?要下雨,還是要地震?怎麽都收攤了?”
蒙姑噓噓地噓著我,讓我小聲說。然後用眼光示意遠處:“土匪來趕人了。再不走他們會打人的。”
我這才注意到蒙姑攤位的不遠處有一輛白色的無牌轎車在街道上示威似的緩慢移動,車兩側有兩個一看便知不好惹的家夥揮動著滿是刺青的手臂大聲吆喝著:“都給我滾!快點滾!再不快點把你們的攤子砸爛!”
原來如此。難怪這裏如此異常。
可是怎麽還會有這種事?怎麽會有無牌車?怎麽會有這種地痞流氓來趕人?這是公共用地……
我的思想裏飛出無數個酸腐問題。蒙姑卻在一旁叫我,“快走吧,別看了!”
“看看怕什麽?難道他們還真打人?”我不信。
“真打!他們可是真打。打過好幾次了。這幫王八羔子真打啊。我一看打架就害怕。簡直能被嚇死。我先走了。”說著蒙姑竟然真的開動她的車子走了。
看著她倉皇奔逃的樣子,想起她平日的從容篤定,真是鬼子進村的感覺啊。我想笑卻終於沒有笑出來。
因為我看到那幾個匪氣十足的家夥真的在一位行動遲緩的老者麵前叫罵著。腿腳不停地踢打老者分攤在地上的東西。
老人沒有抬頭,沒有回嘴,也沒有加快動作,隻是沉默地鎮定地十分愛惜地收拾著自己的蔬菜水果……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中學就學過的一篇課文《賣炭翁》。忽然就無比心酸。
最終我還是轉過了身去,慢慢走開。我沒有勇氣衝過去。我做不了任何事。
擺攤的人已經多半四散逃開了。慢慢走在那條一下子冷清下來的街道上,到處是來不及收拾的垃圾,平添了一種破敗的感覺。
一輛三輪腳踏車經過我身邊。坐在駕駛座上的臉膛黑紅的男人嘴裏旁若無人地念叨著:“他媽的!讓不讓人活了!不就是賣點自己種的菜嗎?你他媽的打死我算了!”
他的車吱吱呀呀地走遠了。走到遠處徒然的光芒中去,成為一個不停搖晃的黑點。
天還是早晨六七點鍾的天。太陽初初升上來,人間的熱氣還沒有開始蒸騰。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辰。走在那條莫名寂靜的路上,我忽然覺得無比蕭索悲涼。
那之後幾天我去早市隻看到街道光禿禿的,偶爾幾個推著車賣菜的菜農在街道上迷茫地徘徊著。他們大概還不知道眾人被驅趕的事情。
又過了幾天,我在早市旁邊的一條小巷子裏看到了擁擠在那裏的賣蔬菜水果的人群。竟然也有很多買東西的人晃動著。他們是怎麽得了消息,知道早市藏在這裏呢。或者他們早已熟知這種流動的方式和規律。
然後我看到了蒙姑。紫玉米已經下市,換成了普通的青玉米。
“早市怎麽搬到這裏來了?”我問蒙姑。
“也是臨時的。”蒙姑看到我像初見那樣憨厚地對我笑。“將就唄。哪有地方就在哪裏賣。過一天算一天。”
我看看蒙姑的臉孔上不再有那天的恐懼和不安。
“沒有紫玉米了。”蒙姑想起什麽,遺憾地對我說。
“沒關係。他們為什麽趕你們啊?”我好奇。這幾個人怎麽就可以控製一堆人。
“他們是雇來的。為的是讓我們進貿易市場。”蒙姑邊說邊謹慎地四周看了看。
“這樣啊。雇人來趕你們是不對。不過政府也是為大家好。有統一的農貿市場市容整齊,也不擾民。”我說。
我想我是能理解這種做法的。除去不能理解為什麽雇那種沒有任何素質的流氓趕人。
“不是那回事兒啊!”蒙姑的臉上現出愁容,好像對我的不食煙火生出了愁怨。
“你不知道,那市場裏收管理費不說,我們的車根本開不進去。老多東西,每天搬來搬去的哪兒那麽容易。而且那市場裏麵根本沒有人氣。去年我沒事幹進去賣烤鴨,第一天沒人買,第二天都幹了,第三天就壞了。誰還敢再進去做生意。那就賠死了。我們這些人都等著錢養家糊口呢!”蒙姑的口氣裏是我鮮少聽過的抱怨。
我默然了。左右都沒有辦法說出什麽安慰她。還是買玉米吧。即使不是我的口味。
臨到最後付清了錢,無論我怎麽推辭,蒙姑都堅決多塞給我一根玉米棒子。看著她倔強的塞給我的神情,我知道,她是想謝我那天出手相幫。我隻能收下,這樣才能讓蒙姑感覺到一種尊嚴。
第二天我再去同一條小巷的時候,卻又不見了那些賣菜果的人。
好像有誰在變戲法似的,可以任意將他們藏來藏去。
很快假期結束,我離開中國,再也沒有看到那些懂得躲避的人。
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條巷子裏謀生。還有蒙姑,冬天了,沒有農產品可賣,她又在賣什麽。我有時候會忽然想到蒙姑。蒙姑的兒子就要上高中了。應當不會再像她那樣。
這樣想著,腦海裏會浮起蒙姑憨憨的話語和笑容:“我不會算數……”我不由微微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