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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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軟的路(小說)

(2014-02-26 12:41:36) 下一個

“你是……敏貞?”身旁一個女人突然問。

敏貞剛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著身上的雪一邊疑惑地打量著說話的女人。好像很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真是老了。敏貞心裏暗自歎氣。

倒不是為了認不出眼前的女人,而是剛才摔的那一跤。她在回來的路上看見了這個張著口的下水井,還提醒自己一會兒記著繞過去。臨到跟前還是忘記了。雪地濕滑,匆忙躲避中她便一跤摔在那裏。

 

好多年沒摔跤了。這一摔就仿佛摔出很多在冰麵上打滑的年月。

上一次摔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十幾年前吧,那時她還懷著孕,騎著自行車回她母親家,不小心就摔了一跤,孩子竟然沒事,她的腰卻痛了很久……

 

“你沒事吧?”那個女人打斷了她的思想。

“沒事。”敏貞輕聲應著,嘴角卻忍不住咧了一下。怎麽會沒事,說起來快是老胳膊老腿了。

“這麽巧。”女人搭訕著,“你是不是認不出我是誰了?”女人麵容上的笑很勉強,冷風一吹,看起來就顯得格外僵硬。

 

這次敏貞認真地看女人的樣子。大概有五十幾歲了,頭發明顯染過,刺目的白在頭頂端無情泄露著極盡遮掩的年齡的秘密。女人的臉顯然是化過妝的,不過並不精致,那種粗糙的妝容還不如素顏來得清爽宜人。不過眉眼看起來還算清秀。

敏貞在心裏努力地想,還是想不起這是誰,隻是臉上已經堆起了親切的笑。女人能叫出她的名字,想必一定是曾經熟悉的人。熟絡的笑總是健忘的彌補。

 

“我是……大表嫂啊。你忘了嗎?世峰姑姑家的大表哥。”女人尷尬卻又執著地提醒著敏貞,仿佛事已至此,無論如何都要說清楚她是誰,才好收尾。

世峰姑姑……大表哥……大表嫂……敏貞在心中搜索著這些詞語相對應的臉龐,神情茫然地逡巡著女人陌生的麵容。

然後仿佛被錘子猛然錘了一下後腦勺:大表嫂!敏貞心裏的一聲驚呼沒有鑽出嗓子,嘴巴卻還是不自覺地攏成O型。

真的是大表嫂!記憶中的那張臉孔從厚重的歲月之下清晰地浮上來,跟眼前的女人交錯著,讓人恍惚如夢的感覺。

 

快二十年了吧。

那時候敏貞還是世峰的女朋友,過年時在世峰家的親戚圈裏挨家挨戶地亮相,備受矚目。也是在那個時候,她與大表嫂有過一麵之緣,因為娘家在同一個市區,彼此說起話來就親切得多。隻是敏貞剛結婚沒多久就聽到大表哥他們離婚的消息。

二十年前的大表嫂是個美人,骨子裏透出一種不安分的風騷,這是敏貞對大表嫂的第一印象。所以當他們離婚,敏貞並不吃驚。大表哥看上去太木訥了。太木訥的男人是一隻四角嚴實的鐵皮箱,連蟑螂都會被活活悶死在裏麵。而當年的大表嫂顯然離不開男人目光的滋潤。

 

難得她還記著自己。敏貞眼神裏的迷茫散去,多了幾分清晰的笑意。

“大表嫂啊。你看我這記性。你還好吧?”敏貞幹幹地問。

敏貞不是一個八麵玲瓏的女子,更不要提對方是很多年前沒有太多交道的前表嫂。此時此刻此種情形,即使有話也問不出口,何況大表嫂的情形一眼就可以看出八九分。

 

“湊合著混日子唄。快二十年了,你也變樣子了。要不是你嘴角的那顆痣,我也認不出來你了。”女人輕笑著說,言語裏有二十年光陰匆匆流過。

女人最後這句話在敏貞聽來格外刺耳,是說她也老得快認不出來了嗎?敏貞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希望能抿掉那顆痣。都是這顆痣,引來這場尷尬的重遇。從來沒有過,她痛恨這顆痣了。

 

“日子過得快啊,都老了……”本是應景地說兩句,看著大表嫂的蒼老,像猝不及防直麵一柄刺目的鏡子,敏貞的心情陡然複雜起來,物是人非就是這樣的吧。

敏貞急忙低下頭作勢整理自行車,準備要走。她其實跟眼前的女人沒有絲毫關係。難不成還要抱頭痛哭一下無情而惘然流逝的歲月嗎?她還要去上班。她隻請了兩個小時的假。她沒有時間在這裏感慨滄海桑田。

 

“可不是。一晃眼都老了。你那時候多水靈啊。”女人顯然不趕時間,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並且擺開了他鄉遇故知相對話從前的架勢。

“世峰還好吧?你們要小孩了吧?”女人問。

 

敏貞不耐煩起來。低頭左看右看她的自行車,半晌忽然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來說,“有小孩,生了個閨女。我跟世峰……離婚了。已經離了三年了。”

話說出口時,敏貞忽然覺得一陣快意,這半天心裏的不舒服得到了痛快地釋放。她們是一樣的了。二十年前她們相遇時會知道有一天她們都會從那個家族中走出來麽?

 

“你們也離婚了?!你跟世峰也離婚了?!”女人瞪大眼睛一字一句地問。字句間透著一股逼人的冷氣,仿佛她嘴裏在嚼著個嘣脆的冰。

女人那吃驚的表情說明,她對前夫家裏的事情已經一無所知了。

敏貞不說話,隻是笑,鼻子裏輕輕嗯了幾聲算是回答。那麽清楚的話,女人顯然聽明白了,沒有必要再重複。

 

“唉!——”半晌緩過神來的女人重重歎口氣,一臉的烏雲密布像是苦難蓋住了生活原本敞開的蓋子。她張張嘴,想說什麽到底沒有說出來。

敏貞猜,大概她想問自己和世峰為什麽離婚。

 

離婚稀奇麽?如今不離婚倒是稀奇了。離婚也不需要什麽驚天動地的原因。有水到渠成的結婚,就有水到渠成的離婚。

她也曾想過跟世峰一生一世的,可是,不再愛的時候,一生一世就顯得太長了。那時候她覺得那個婚姻是地獄。她不能在裏麵多呆一刻。她覺得隨便在大街上拉一個男人過來都比世峰好。

 

於是離婚。仿佛密封的鐵皮箱被噗地劃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她是一隻鳥兒從裏麵飛出來,直淩雲而去,伴著輕快婉轉的鳴啼……

當然,這都是她的曾經以為。其實她沒有真的飛那麽高。她在完全自由的天地裏看清楚其實自由的代價是昂貴的。絕不僅僅指赫然推至眼前的生存問題。還有她最愛的女兒跟她的疏離。還有孤獨,四麵峭壁般絕立……

 

敏貞看看女人。心上忽然就蒼涼起來。她前些天剛聽芊芊說起過,大表哥家的女兒虹悅結婚,都不肯讓她的親生母親來參加婚禮。

要是請她,我就不結婚。那個將要做新嫁娘的女孩子虹悅這樣說。

敏貞在聽到女兒轉述這句話時,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虹悅真的沒有讓她媽媽參加她的婚禮嗎?敏貞像個無辜的小孩一樣茫然地問著女兒,卻已然明了:情分,母女情分,因了分離,真的就這麽薄了。

 

算是報應嗎?

敏貞看著女人的白發和皺紋,心裏都是料峭冷峻的答案:是吧。是血淋淋刺目的報應。

即使虹悅是被女人以追求自己幸福的理由舍棄在大表哥家裏,女人也是愛著虹悅的。有什麽能割斷母親對女兒的牽掛和愛呢。孩子是母親心上最柔軟最甜蜜的地方。對於跟孩子分離的母親,也是最脆弱最不可碰觸的地方吧。

 

虹悅一定忘記了,她小的時候她母親,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也曾經很多次偷偷跑到學校去看她,偷偷塞給她零用錢。

畏畏縮縮的母愛不過是因為有一份良心的虧欠在裏麵而格外低微。女人一定是覺得自己虧欠虹悅的。

可是虹悅呢?那個漸漸長大的女孩子在最終擁有自己的幸福時卻絕然拋棄了自己的母親,已經風華不再老態漸露的母親,始終沒有過上曾經追求的幸福生活的母親。

 

聽說女人為之拚死拚活離婚的那個有婦之夫並沒有真的娶她。女人後來的生活直線垂落。敏貞今天見到,便知道那些聽說的事多半是真的了。一個女人的落魄都直白地寫在臉上。

活該!敏貞幾乎能聽到虹悅一臉冷漠無情地談論她自己的母親。

想來這世上到底更多的是狠心的子女,不顧惜自己朝向親人的刀刃的鋒利,即使自己的親人已經是手無寸鐵的弱者。

 

敏貞的眼睛莫名酸脹起來。今天是怎麽了,這麽不順心。

先是早晨出門匆匆忙忙,到了單位卻疑惑地想起,她好像忘記關掉燒水的燃氣爐子了。越想越不能確定。越不能確定的念頭越折磨人。她便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她怕萬一真的沒有關掉,屋裏起火怎麽辦。那是她的家,她唯一的窩了。她給女兒芊芊打電話,想讓芊芊幫她過去看看,萬一沒有關掉爐子幫她關掉。

 

有比芊芊的態度更讓她覺得冷的嗎?已經14歲的芊芊懶洋洋地說著沒事,你肯定記錯了。完全沒有去幫她看看的意思。天氣是有些冷,可是芊芊從她的家裏趕過去隻要騎車10分鍾就夠了,而她從單位趕回來少說也要半個小時。何況芊芊放寒假在家並沒有事情攔著她。

她握著電話用幾乎是哀求的語氣請芊芊幫她過去看一眼時,眼淚幾乎掉下來。她的生活怎麽這麽失敗呢,自己記性一團糟不說,需要的時候連個幫手都沒有,她連請自己的女兒都請不動。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那麽累,忽然不想再跟芊芊多說一個字就掛斷電話。然後轉身去跟經理請假。她必須回去看一眼。她不放心。

她什麽都沒有了,不能再沒有那個住處。

兩個小時的假,去掉兩個小時的工資,她要買個安心。如果錢可以讓她買個安心。

 

她回到家的時候看到燃氣爐其實早上已經關掉了。就在她輕輕籲出一口氣時,芊芊打開門進來,先是掃了一眼屋子裏的情形,確定沒有什麽事情發生。然後芊芊一臉漠然地埋怨,“你怎麽回來了?我跟你說的吧,沒有事。都是你自己大驚小怪。沒事找事。”

那一刻敏貞剛剛平複的心情又呼啦啦竄起來。她希望她真的忘記了關掉爐子,希望這時屋子裏是滿屋的濃煙和火焰。那樣芊芊會為自己對敏貞的輕慢和冷漠內疚嗎?

 

可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這滿屋子的沉默和安靜像是一種劇烈的嘲弄。

她不知道該對芊芊說什麽。教育芊芊嗎?告訴芊芊不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媽媽。告訴芊芊,媽媽隻有她了,不要這麽冷漠,不要對媽媽這麽漫不經心?告訴她自己是多麽愛她,即使自己不在她身邊,即使自己現在隻是一個為生存奔波的一無所有的女人,自己還是她的媽媽。她不可以這樣。

 

敏貞有那麽多話,在喉嚨裏奔突著,擁擠著,最終還是一口氣吞了下去。

她沒有資格教育芊芊了。離婚對芊芊撫養權的喪失讓她失去了這個女兒。現在在芊芊眼裏她是那麽失敗的一個女人。

血緣?不,血緣支撐不起任何自己的形象,除非有地位身份金錢做後盾。就是那句話吧,有奶才是娘。

 

“也是女兒啊。十幾歲了吧?”女人幹澀的聲音扯斷了敏貞奔跑的思想。

“你得跟她好好處著啊。女兒需要媽。”女人說。聲音突然蒼老起來,被風撕成一根根頭發線那麽細飄飛著的悲傷。

“過得快啊!”女人又哀歎了一聲。仿佛想起來什麽似的,“你這是趕著去上班嗎?你忙吧。我走了。”女人拋下一個空洞洞的笑,開始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背影看上去有些蹣跚。

 

敏貞卻忽然想攔住她,問問她,她知道虹悅結婚了嗎?她知道虹悅不讓她參加婚禮嗎?她知道她什麽時候把虹悅丟掉了嗎?

這半天她們都沒有說到虹悅。敏貞不知道該怎麽跟女人提到虹悅。

敏貞還沒有說什麽,女人忽然轉過身來,隔著一段距離對她說,“早點再找一個吧,找個好的。別像我這樣。趁早再找一個吧。別把自己耽誤了。走了啊!”說著便真的頭也不回走了。隻有她的聲音,幾分蒼老的聲音在風裏迷茫無主地飄著:“早點再找一個吧。找個好的。”

 

好的。什麽樣的算是好的?她想起芊芊的話,“好的就是有錢的。再找個有錢的是你的本事。”芊芊說這話的時候清秀的鼻子噴著市井人才有的輕蔑之氣。芊芊輕蔑的自然不是有錢的。芊芊輕蔑的是敏貞。芊芊從心裏認定敏貞沒有本事再找到好的。

“要是虹悅姐她媽媽現在跟朱玲玲一樣再嫁個豪門,你看她會不會讓她媽來參加婚禮。求都來不及。”芊芊說這話的世故完全不像一個14歲的孩子。

 

那個朱玲玲她知道。50歲再嫁豪門羨慕死老老少少的女人。可是多少人有這樣的運氣呢?世上又有多少豪門?

難道貧窮低微的母親就不是母親了嗎?難道親情也需要金錢調劑潤滑嗎?沒有錢,就斷絕血緣關係嗎?

這是多麽邪惡冷漠的世道啊!

 

敏貞騎上自行車,朝著單位的方向用力蹬過去。風在耳邊呼呼地吹著,她的記憶也被風絲絲縷縷地拉長。

她想起當初跟世峰結婚,母親不同意。因為世峰窮。最終她嫁給世峰讓母親傷透了心卻還是離婚收場。現在,她該嫁一個有錢人嗎?至少她不會再失去芊芊。

 

她記得當聽說有人給她介紹一個年老有錢的台灣人時,芊芊眼裏瞬間湧現出的熱烈的羨慕。那段時間芊芊的態度極其乖巧。隻是敏貞左想右想還是覺得年紀大了些拒絕了。

“有錢大27歲算什麽。人家大四五十歲的都有。”芊芊說話的語調明顯又不屑起來。

前兩天那個台灣人又找人來說,就是看上了敏貞的身家幹淨,氣質端莊,問敏貞可不可以再考慮一下。

 

“有什麽好考慮的!”耳邊是芊芊不屑的聲音。

那個台灣人雖然年紀大了些,卻一點兒不顯老,也不討人厭。敏貞對著他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

“有這麽個人不錯了!”芊芊斬釘截鐵的口氣,仿佛她見過這個台灣人,仿佛敏貞能夠嫁給這樣的一個人都是賺到了。

敏貞蹬著自行車的腿忽然沒有了力氣。難道真的要嫁給錢嗎?她曾經那麽鄙視嫁給錢的女人們。

 

天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飄大片大片的雪花兒了。風也一陣緊似一陣地強硬起來。

敏貞卯足勁兒蹬著車蹬子,用力睜大眼睛看著前麵的方向。

太用力了,以至於風灌滿了眼睛,敏貞忽然覺得眼前的路不再是筆直的,而是慢慢柔軟起來,漂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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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iaofengjiayuan' 的評論 : 謝謝鼓勵。是有點兒涼了。
xiaofengjiayuan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很好,有點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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