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約旦時,很好奇散布在城市農村、高聳細長、中空圓柱狀、頂著星月雕塑的燈塔型建築。去過清真寺的同學一定知道,那是清真寺不可少的擴音器官,阿訇念經時聲音會從那裏自然地播送出來。現在大家都虔誠得很,不能滿足於自然播音的效果,於是在許多燈塔型建築外綁上喇叭,通過現代科技(稍稍老了一點點但還是屬於現代科技滴),更有效地播放阿訇唱經。
如今臨到要離開約旦了,對這些“燈塔”我沒有了好奇而是頭痛:從那裏傳出來、悠揚婉轉的唱經音響效果是不錯的;但每每在不太恰當的時間——例如夜半或淩晨三四點——聽到,便不那麽有好心情去欣賞。現在有點習慣了不再覺得汗毛倒豎,但還遠未到聽若未聞的地步,以至這幾日來覺睡得七葷八素。
作為對我不虔誠的懲罰,逛古羅馬時代的傑拉什城遺址這天,全程,空中都盤旋著從隔壁山頭上現代傑拉什城中的清真寺裏直播出來的唱經聲,揮之不去,躲無可躲。這一天正好是星期五,穆斯林的例定休息日,所有人龜縮在家裏(或寺裏?)不知道在做什麽。街上空蕩蕩地,商店餐館關門,公共汽車都不跑了。這天也恰巧是約旦獨立日,但沒看見什麽大張旗鼓的慶祝活動,似乎一周一例的宗教休息日比一年一次的國慶日更重要(國民的愛國主義教育做得不夠好啊)。
傑拉什在阿曼以北5 0 公裏,城內的古跡分別屬於銅器和鐵器、古希臘、羅馬和拜占庭、阿拉伯伍麥葉王朝和阿巴斯王朝等時期,即自公元前 1600 年至公元 900 年。派係夠混亂,不過沒關係,反正除了少數曆史學家和考古學家,沒幾個普通遊人能從如今破敗一片的爛石堆兒裏看出哪兒跟哪兒。
破落得再、再嚴重,那曾經的繁華和輝煌仍不容置疑地徜徉在斷垣殘圩間,驕傲地挑釁活著的後人。
從今天的遺址看來,傑拉什城有南北兩個主要出入口,兩頭分別有一個可容兩、三千人的圓形劇場。尚分辨得出來的建築有競技場,橢圓廣場,石街,街邊商鋪,集貿市場,公共浴池,圓形劇場,巨型噴泉,以及若幹神廟、教堂,和清真寺,等等。那些建築坍塌得快沒形兒了,需要豐富的想象力才能把現在的樣子和當初的社會功能聯係起來;可是,破落都破落得那麽好看!不知道是當初修得太神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是有的東西破破爛爛地反而更有想頭看頭。
行走在古城遺址中視覺的衝擊力相當巨大。牆都倒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多是些光禿禿的柱子,高矮不一,有胖有瘦的柱子。它們有的排在街兩邊列隊般整齊,有的在橢圓廣場圍出那巨大的弧形,有的豎在高高的台階前明顯是頂門牌的門柱,有的在神廟裏仰頭看上去入雲一般通達……柱子與柱子之間的細節不複存在,隻剩下從兩千多年的時光和多次的地震後存活下來、真正中流砥柱的高大柱子們。由於數量的眾多、距離的延伸,和相互間細節的消失,從不同的角度看過去,柱子排列成線、圓、點,聯合演繹出完美的透視的定義。
我小心地收起最初的失望和輕蔑,尊敬之心漸起。幾度盛衰之後終於落敗的古城蹲踞在山頭上,沉默不語地注視著如今人口濟濟但擁擠難看的當代傑拉什城。老祖宗們倘若從墳墓中爬出來,怕是氣得要立馬爬回去:啊呀,幾千年後不成器的子孫們就知道念經,怎麽把日子過成這樣!城市修得那麽醜陋不堪怎麽住人,還是回寬敞漂亮的墓地裏去吧。
號稱意大利境外最完整反映古羅馬文化的傑拉什城,當年到底也隻是古羅馬文化複印件而已。那麽原版正宗的古代羅馬,又該是怎樣的宏大精美?不僅今天的傑拉什城麵對古城遺址汗顏;隻怕庸庸碌碌的我們,麵對古文化的光輝,也隻能慚愧。是的我們有古人不可想象的現代科技,但那隻是極少數天才們的貢獻。平庸似我,不僅沒有創造發明任何古代沒有的東東,連天才們寫下來的智慧也是個看不懂……
前人的聰明才智簡直是後人的噩夢,比夜半聽經更深刻的噩夢。這個道理不用追溯到幾千年前,一個家裏聰明人太多就足夠讓人頭痛。我的朋友嗎啡家裏一順兒五朵金花,父親是腦外科醫生,母親是曆史學教授主研文藝複興時期的政治製度之變遷;嗎啡是老四,和前麵幾個姐姐一樣品學皆優。她的小妹妹敏敏今年從芝加哥大學畢業,生平最大的痛苦是生在這麽個家裏,完全沒什麽機會成就點別人沒有成就過的事。從某種意義上,敏敏大約很可以理解傑拉什人民成天光念經的無奈和痛苦吧。雖然,其實,這裏宗教氣氛濃厚其實並不是我編造的這個原因。
上一屆國王的四皇後,美國美女 Noor ,於 1981 年開始創建了傑拉什文化藝術節。從此,每年七月的古城傑拉什張燈結彩,歌舞升平。這實在是很商業化的做法,卻也不能說不好。在計劃出更有效的協調國際關係、振興國民經濟的方法之前,提高國家城市的知名度、發展旅遊業,大約也是好的。我個人來講,不大喜歡這樣吃幹抹淨先人餘蔭的做法。這太懶了。
單身一人在這裏亂逛的情形不多。我繼續被本地的小破孩兒們當好騙的小紅帽,一會兒追著要帶我去看會搖晃的石柱子,一會兒逼我去聽能敲出音樂聲的石頭。我知道他們不過是想要錢,歎歎氣還是買了一堆沒用的明信片和鑰匙鏈。能怎麽呢,對著這麽些十來歲瘦骨嶙峋的孩子。
我離開的時候古城上空仍然回蕩著唱經聲。誰知道,宗教在這一方自然環境惡劣的土地上,是生存的必須,還是使之繼續貧瘠的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