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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軍節憶父親(III,結束篇)

(2007-08-18 18:33:39) 下一個

建軍節憶父親 (III ,結束篇 )

五十年代末,公安軍取消。父親隨公安軍文工團的大部分人轉入全國總工會工人文工團。

1959 年,由父親執筆創作,一出反映新中國婦女解放的話劇上演後,受到觀眾和專家們的好評,並榮獲 1959 年文化部頒發的建國 10 周年優秀劇目獎。候寶林觀後曾對父親說,你這裏頭有我們相聲的玩意兒。以後,上海人藝,八一廠演員劇團,青島話劇院,廣東話劇團等幾十個地方和部隊文藝團體都曾先後將它搬上舞台。

1964 年,根據雷鋒事跡,父親創作了獨幕劇 << 偉大的戰士 >> 。比較雷鋒題材的幾台話劇,它具有較強的戲劇性和喜劇性。 1978 年,解放軍總政話劇團再次排演了這出話劇。

1970 年父親去農村幹校。在此前一年,母親已隨工作的大學遷往外省。還記得父親出發那個清晨,他用一根扁擔挑著行李離開了家。一去就是四年,留下奶奶和我相依為命。臨走前一天,他特意給我唱 << 紅燈記 >> 中李玉和囑咐鐵梅的那段唱,“。。。煩悶時等候喜鵲唱枝頭。家中的事兒你奔走,要與奶奶分憂愁。”當晚,我哭了很久。。。

在農村,文革仍在繼續。抓“五一六”分子的運動遍設冤獄,雞飛狗跳。酷刑之下有人編造供詞,有人自殘自盡。

一個正在挨整的青年,絕望之中割下了自己的下體。幸好被及時發現,送到醫院搶救了過來。父親和另外一個人 -- 兩個“逍遙派”受命在醫院 24 小時監護這個青年。父親的護理無微不至。陪著他聊天,講自己有過的挫折與曲折,沒有一絲一毫的歧視。

幾年後他有了女友,結婚時,他一定要父親出席婚禮。父母親去了,兩位新人將父親敬為上賓。

又是一次鬥爭大會,“五一六”分子嫌疑 -- 董叔在台上作著“飛機”接受批鬥。有人慷慨激昂,炮火凶猛;有人大聲朗誦 << 敦促杜聿明投降書 >> 。。。輪到父親,父親起立,大聲喝到:“董譯剛,你這麽年輕就犯了這麽天大的錯誤,簡直不可饒恕!你對得起黨和人民的培養和教育嗎?你要好好想一想了!”董叔後來說:我當時就聽出來了 ---- 哎,老李是在遞話給我,告訴我沒事,千萬別想不開作蠢事!哈哈。

八十年代董叔演了不少電影 ( 例如 << 頑主 >> 中的德育教授 ) ,也常常惦記著父親,尋找與父親一同出鏡的機會。後來,他們終於一同在八一廠的電影 << 風雨下鍾山 >> 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1974 年從幹校回京後,文工團排演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話劇 << 激戰無名川 >> ,劇本是父親寫的。初稿出來後,主創人員來我們家裏討論。

下午回家,我遠遠地就聽到家裏人聲鼎沸,而且個個嗓音宏亮。一進門,隻見門窗大開,煙霧繚繞。屋裏十幾個人有站有坐,慷慨激昂爭論不休。一進廚房,奶奶告訴我說,就這麽一嗷嗷地吵了一天啦。開始以為打架了, 我就進去勸, 誰想他們都笑了,說,大娘,不會的,幾十年的老戰友了, 沒事,就是一塊兒討論討論!

談起他的創作,父親說:我就是寫人 -- 戰士,工人,農民,市民。下層的老百姓樸實,真摯,有樸素的階級感情。找部隊的路上,政治上受委屈了,多少次,父親得到的都是普通農民和工人的接濟和關懷。“他們才不管那一套,”父親說,“他們要是覺得你是好人,他們就敢同情你,幫助你。”

第一次三夏勞動,我和同學們一夜行軍徒步走到農村。幾天後,我接到了父親的來信。按當時的規矩, 我給同屋的同學們念了這封信。

父親寫到:你能夠遵照毛主席的教導,學習解放軍,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爸爸很為你高興,也很激動。當年在戰爭年代,為了革命的勝利,我們不但常常行軍轉移,克服各種艱難險阻,有時還要通過敵人的封鎖線。。。希望你在勞動中自覺磨煉自己,學習勞動人民的思想品質,與同學們搞好團結,勞逸結合。問同學們好!信不長,而且用的還是當時的那種話語。但是我和同伴們還是被它所傳達的激情和豪邁所感動,所鼓舞。

這麽多年了,這封信我一直舍不得丟掉。想留住的,是父親的愛,也是我的少年時光,更是父親身上永遠洋溢著的那個時代才有的激情。

1976 年 10 月以後,政治逐漸開明。 政通人和,父親多年斷了聯係的老戰友們也開始相互走動了。那些日子,家裏常常響起敲門聲,門開處,幾個軍人和幹部模樣的人呼喚著父親的名字衝進屋來,辨認,端詳,握手,擁抱,好不激動。隨後,激動的父親往往拉過站在他背後,早已漲紅了臉的我,忙不迭地介紹給他的老戰友。

一天早晨, 一位高挑俊朗的老軍人出現在門口,握住父親手,他讓父親辨認。父親遲疑了,他脫掉軍帽露出花白的短發,父親仍搖頭,他自報家門,聲音洪亮:“黃立人!”父親“哎呀”一聲,兩雙手握在了一起。原來這位叔叔是父親抗大的同學,剛剛從外地奉命調入國防部工作。落座暢談,一晃到了中午。父親起身邀他出去吃飯。他按住父親:“哎,老李,咱們就在家裏,吃你做的飯。還記不記得當年咱們一起吃南瓜的時候啊?在家裏吃!你們吃什麽,就給我吃什麽。。。”

後來,黃叔擔任了張愛萍將軍的秘書,直到九十年代他突然去世。

來家裏找父親的戰友中還有這樣一位伯伯。五十年代初他和父親同在公安軍政治部工作。鎮反運動中,在一次大會上他被當場逮捕,扯掉領章帽徽,戴上手銬, 押回老家監督勞動。原來,解放前夕,在他回鄉探家的當晚,他的地主家庭正在吊打一位偷竊的農民,他也上前,揮鞭就打。。。回鄉以後二十多年,他一直務農種地,人又在另冊,生活之難,可以想象。此次到北京,他是來尋求改正當年的不公正處理和待遇。

1989 年 6 月 4 日,那個腥風血雨後的早晨,父親取出魯迅全集,將 << 為了忘卻的紀念 >> 中那個著名的段落工工整整地抄錄在台曆當天的那一頁上。抄畢,父親把台曆端到眼前,凝視著,念了又念。望著父親那認真的神情,消瘦的肩頭,蓬亂的白發,我忽然心酸:父親一生追求革命,追求真理,追隨共產黨,怎麽到了老年,還是要這樣來表達自己嗬!

那些日子裏,父親與我談了很多。我看得出,他心裏不平靜。他又講起了他的童年,講起了那些讓他終生難忘的人生經曆。談到當年的抉擇,父親說:你不了解舊中國。隨後父親講了許多故事。其中令我難忘的一個,是抗戰時他在西安街頭親眼所見的一幕。

那時西安街頭有許多小販叫賣白麵饃。饃都裝在一個個的鐵絲籠子裏麵。正在等車的父親看到,就在一個小販在給顧客取饃之際,一隻乞丐的手就伸了進去,小販見狀趕緊合上了籠子,乞丐的手就被挾住了。見乞丐的手被挾出了血,小販心軟了,手也就鬆了。那乞丐抓出饃,顧不上出血的手,先往饃上狠吐幾口啐液,然後幾口就將饃吞了下去。小販哭了:兄弟啊,不是我心狠,我也是小本生意,家裏一家老小還等著我養家糊口那!

父親也講了另外一個故事。剛剛到根據地的時候,父親他們幾個國統區來的青年被安排住在一個屋裏。一天晚上出去小解,他們發現窗下有人在竊聽。。。為從,父親他們難過了很久。

談起這些委屈,父親說,當時的確有不少青年來根據地以後又離開了,有的去尋找中間道路,也有去國民黨那裏的。父親接著說,偽滿統治,國統區,國民黨軍隊我都經曆過,當時還就是共產黨有力量領導國家走向光明,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1993 年我來美讀書以後,父親常給我寫信,而我則由於各種原因而很少回信,隻是每周打一次電話。而接電話的往往是媽媽。。。

1995 年紀念抗戰勝利 50 周年,遼寧省出版了一部抗日史書。書中記載了父親他們當年讀書會的活動和他的那些“馬甲”。父親看到後覺得很欣慰。

一次來信中,父親說他自己一生經曆了幾個社會,為人民的解放事業,為新中國的建立和富強奮鬥和工作了大半生。看到國家在不斷進步,自己有一個平安的晚年,非常知足了。這似乎是父親對自己一生的總結。

父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藝術家,更是一個在解放軍中成長起來的革命軍人。他有缺點,曾經仿惶,也有錯誤。但是在他的一生中,他作到了在祖國和人民大大小小的曆史關頭,將自己這個微小的砝碼,永遠擺在曆史天平的正義和光明一邊。

我愛父親。愛他的人品,愛他的性格,愛他的藝術。然而,回想起來,他最吸引我和我的朋友們的,很大程度上是他講的那個年代的那一個個的人物,那一個個的故事,以及運行其中的那份激情,那份豪邁,那份革命老傳統。這些無價之寶永遠感動著我,激勵著我,影響著我的人生道路,也早已成為我與朋友們兄弟情誼的一個紐帶。

壯哉!我的父輩們!壯哉!革命老傳統!

僅以此拙文獻給我的父親和他的戰友們,以及所有為光明中國而奮鬥過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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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三木匠 回複 悄悄話 敬禮!
娓娓 回複 悄悄話 行者弟弟的文字,充滿了您對父輩人生的景仰。

未知弟弟在89後,可與您父親深談過嗎?很想知道這位革命大半生的老人家如何看待那場流血事件。

三篇讀畢,感念猶深,謝謝分享。
CHIHUO 回複 悄悄話 難怪兒子厲害啊鬧了半天有個厲害的老子啊
向老前輩致以崇高的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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