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時期,人從哪裏來變得非常重要。50歲的肖紅兵說自己是從「非疫區」來的,他指的是自己的那輛輕型貨車。車內居民1,健康。
貨車不僅是「非疫區」,也成了他暫時的「家」。他大概是公共衛生專家會讚揚的聽話市民,幾天幾夜不離開自己的「家」,主要吃泡麵為生,不與人隨意來往。
「家」的前麵是醒目的鄂M3B350,這成為了他無法出「家門」的原因。他早在1月7號就離開湖北天門前往外省送貨。但從大年初一到初五因為一個「鄂」字,他像一艘漂浮在大海中的小舟,找不到停靠的地方,每到一個港口,岸邊的人們會把他推回海的中央,他被隔離在大海中孤獨地漂著,風浪凶險,他不敢休息。
他在高速公路上漂流了四天四夜。人們總是跟他說,「回你家去吧」,這裏指的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家,在湖北天門市。沒人在意他到底怎麽才能回到天門,出於信息上的隔離,肖紅兵也不知道湖北的高速到底是什麽時候封的,武漢和湖北的疫情到底是怎樣的發展軌跡,也不曉得他所在的外地是否有專門接納湖北人的酒店——就算有,他也不會舍得去住。他隻是從人們對他和他寫著「鄂」的貨車的排斥態度中意識到天門正在變得模糊,成為了手機導航裏一個無法抵達的終點。
昨天,一條肖紅兵在漢中北高速服務區被收留後哭訴自己「太累了」的微博引起了公眾的關注。事實上,服務區已在昨天為他安排了類似於賓館標間的客房,他終於能四肢張開地躺在床上睡覺了。回家暫時變成了一個不那麽急迫的事情,令他更發愁的是,在疫情看起來無法很快結束的未來,他將怎樣用這台鄂開頭的貨車去支撐他真正的家——無業的妻子,脆弱的父母和即將升入初中的兒子。
以下是肖紅兵的自述:
1
我是1月7號離開湖北的。當時接了從湖北荊州到浙江義烏的單,800多公裏,跑一天一夜就到了。我靠跑貨車養家,想多掙點錢,不想跑空車,到一個地方就會停下來,在車上睡,等著新的訂單,再去往下一個城市。
我在貨車幫APP上麵接單(類似貨車版滴滴),貨少司機多,有時也得搶單。我從義烏又送貨到貴州,兩天兩夜,在貴州等了一天單,到了湖南湘潭,之後又回到了義烏。每隔3-5天,我會找一個小鎮,在小旅館裏開一個小時鍾點房,洗個澡換個衣服再走。離開義烏後,我前往深圳,1700多公裏,三天三夜。因為貨車單子都會簽合約,要在規定的時間內把貨送到目的地,所以我盡量跑的時間長一點,休息時間短一點,睡覺就是在車裏。
每到一個地方,我會給家裏人發一個定位,讓他們知道我在哪。我跟他們說盡量不要給我打電話,因為我在開車,手機在導航,所以聯係的話都是我給他們打電話,他們就知道我在休息了。這期間我們通話,他們說武漢那邊發了一個呼吸係統的病,挺嚴重,好多人都不往那邊走了,我說我不在武漢,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什麽是新型冠狀病毒,就是隱約聽說。平時我也沒有時間看新聞,一天都是在路上跑,手機在導航,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肯定抓緊時間休息,休息完了就看看能不能接到下一趟活。
我在深圳等了一天,拉了一車的貨到福建福州。在福州,我本來打算回家過年了,有一個老板說,有個到四川的活,很急,找不到車,能不能幫幫忙,給我多加200塊錢,我就同意了。臨走前,老板給了我十幾個口罩、一罐紅牛和一些手套,說「你會用得著」,當時我也不知道是做什麽的。
在去四川的路上,新的一年來了。抵達四川達州開江,大年初一,下高速的時候,我開始感覺到「鄂」開頭的車牌號帶來的影響。高速路口有警察和穿著防護衣的人,我看他們都戴著口罩,我也把口罩戴上了。他們看我是湖北的車牌,就做了登記,我問他們什麽情況,他們就說了一下,現在要嚴控外地車輛。
到了目的地卸貨,我發現二十多米外有七八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在那望著我的車,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過了一會來了兩個警察,一男一女,問了我的情況,看了我的證件,我這一路的高速發票都保留著,就跟他們解釋,我不是從湖北來的。
他們調查了一下說沒有問題,沒事,你盡快離開就行,我說,什麽情況?警察說,我們在你還是安全的,但現在老百姓對湖北這邊比較敏感,你自己小心一點,我們走之後你盡快離開。我說謝謝你們,他們就走了。
我想找個地方吃點飯,當地的人聽到我的湖北口音,說你們那鬧得挺厲害,老板問我有沒有問題,我就把我的情況說了一下,老板還挺好的,說那我就放心了。吃完飯,回去發現車前麵停了兩個小三輪車,還有人對著我的車拍照,我跑過去,他們說你湖北人趕快走,別停在這。還有人在打電話,不知道是不是在報警之類的。我跟他們說我馬上就會走的。
其實我也能理解,疫情時期,封閉管理,就應該是這樣,我說行行,我馬上走,我就走了唄。
再上高速我就發現到處都有卡點,要測體溫、登記,但是當時還能通過。我打開導航查了下,離荊州有800多公裏,我想回家,但又想著這一趟下來也沒賺多少錢,回家要開一天一夜,油費加過路費一千多,有點劃不來,不想花這麽多錢空車跑回去。我又在平台上找了個貨源,從四川到陝西城固,我想著這不是離湖北也近一點,拉完再回家,就把我的車資料給貨主發過去了,開上了高速。
大概開了80多公裏吧,貨主就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我這個湖北的車不行,這單生意就這麽黃了。物流的人也跟我說,現在國道、省道、鄉道都設了卡點,高速下去了你也走不遠,我就說這可怎麽辦啊。
自從我離開福州,我隻睡了2個多小時。當時我記得是在四川江油,我想下高速找個地方洗澡,卡點的工作人員都會勸我,你下去可以,但到處都封路,外省的車不讓走,禁止外來的車輛和人員流動。那下去有什麽用?江油的服務區那時還讓停車,我就在那睡了3個小時,睡不著,醒來我就說還是往家走吧,哪怕空車花點錢。
我就又在導航裏輸入了湖北荊州(編者注:每次回家,他會導航到離家最近的湖北荊州的高速路口),開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了,我發現服務區不讓停了,加油可以,沒人管,停下想休息,服務區的工作人員就催著讓走。我有問過為什麽?他們說你們湖北發病發的很嚴重,都是從湖北傳染過來的,你湖北車不要停了,不要傳染給我們了。在每個地方我都給他們解釋,效果不大。他們的說法就是不管你有病沒病,吃完飯你就快點走,別在這停,就這麽個情況。
從這時開始,我就沒地方睡覺了。
2
高速沒有地方睡覺,隻能到緊急停車那種寬敞一點的地方,放個警示標誌,在那裏睡。最長的一次睡了1個多小時。一般都是交警過來敲玻璃,說不能這麽停車,違法的,趕快走。我說服務區不讓停車怎麽辦呢,他說全國都這樣,你最好還是回你家鄉去。
我就隻能再往前走唄。到了晚上的時候,我的導航出了點問題。到了陝西寧強,讓我下高速,往國道上走,再重新上高速。這時已經淩晨1點了,下了高速,工作人員給我量體溫、登記,說你可以走,但是隱約地跟我說到處都不讓走,你最好還是回高速算了。我說導航讓我這麽走的,他們也沒說什麽。
我還是堅持往前走,他們也就沒特別地阻攔,在國道走了一段時間,發現到處都堵著。條幅上寫著非本村本鎮人員以及外來車輛禁止入內,我就隻能重新導航,導到鄉道,繞一段鄉道再開回到國道上來。
三更半夜的,我很怕迷路,山區裏麵信號又不好,有一段路徹底斷網了,怎麽都連不上去,走了好久才又重新有信號。好多路都是從山上繞,懸崖上麵大S彎那種老路。太危險了。我一直都沒有休息,本來就有點困,有的山路還有霧,能見度才3、4米,根本看不清,就2米多寬的山路啊,下麵就是懸崖,真的太恐怖了,太恐怖了。偶爾能遇見一兩輛車,天太黑了,他們看不清我的車牌,沒有攔我。
我記得開回國道後,遇見一個隧道,衝過去很快就能重新上高速了。結果隧道前又有一個卡點,擺了個桌子,可能我的貨車太吵了,把守衛吵醒了。他看我是湖北的車牌,說趕快走,不走我報警了。我問他哪能走,他指旁邊的小路,那人其實也還挺好的,還給我指了條路。那條路是從山下開到山頂,再從山頂下去,特別恐怖。
淩晨4點半到5點的時候,我回到了高速上。
天亮了,我還是不死心,想看能不能在平台上找一個往湖北走的活,哪怕不掙錢也行。還真找到一個,城固到十堰的。我跟貨主一聯係,上來就說我是湖北的車,問她有沒有影響,貨主可能對這個情況也不是很熟悉,就說你過來吧。
等7點鍾我到了她的廠子,她就又打電話說,你別過來了,不知道怎麽回事有人報警了,警察來了又是測體溫、登記,好多老百姓在那圍觀。警察說是這麽個情況,不是說我們排斥你們,因為現在疫情嚴控期,這個貨你就別拉了,你就回家去吧。
我也能理解,我也支持,沒問題,就又走了。哎。真的有點說實在的,有點傷心,我當時有一句話真的很想說,我說病都沒有把我們打倒,但是同胞的這種想法真的,真的把我嚇到了。我也跟他們說了,我出來半個多月了,也不是從湖北過來的,我跟你們一樣健康,我對你們一點威脅都沒有,他們說我們也知道,但是全國都這樣,我們隻有采取這種封閉的管理才能不讓病毒擴散。
我就返回高速,還是到處都有卡點,到了一個小鄉鎮上,老百姓就把你攔住,報警。那時真的是沒打算了,不知道怎麽辦,警察也跟我說了,湖北的高速也封掉了,我說,好吧,我也不能回家了。
上了高速,導航我都不知道導哪了。家肯定是回不去了,當時我給家裏打電話,家裏人說我們這邊有好多確診的病例,回家鄉可能暫時回不來,高速都封了,你下都下不來,省道也封了,你到外麵看能不能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把疫情度過了,再回來。
自從服務區也不讓停車後,我就有點茫然了,家回不了,國道到處也封了。我不知道怎麽辦。導航輸湖北荊州吧,隻是一個模糊的目標。以前拉活,導航裏輸入一個地點就是目的地,我會用餘下的路程數來鼓勵自己,比如說全程1700公裏,我就告訴自己,現在是四位數,跑著跑著,三位數了,再跑著跑著,啊,兩位數了,快到了,就用這種方法鼓勵自己,給自己提神。
失去目標真的很茫然,高速規定車速低於60邁會罰款,但是我一直就開30、40邁,不知道要往哪跑。我覺得自己真的撐不下去了,挺不下去了。快崩潰了。
就這麽漫無目的中,我就想著還是回離荊州近一點的地方,不至於被排斥,這時導航出了點問題,我跑反了,幾天沒睡覺了,頭昏腦脹的,朝著相反的漢中的方向跑去了。真的非常非常累了。29號,我就在漢中高速上一個很開闊的緊急停車的地方睡了,太累了。
到了下午兩三點鍾吧,有人敲窗戶,我一看是交警,他們看了我的證件,說這是違法停車,罰200塊錢,現在特殊情況,暫時不處理你,我就跟他們說我太累了,能不能讓我睡一會再走,我實在是太困了。他們了解了這個情況之後,很重視,就帶我到一個最近的高速收費站,說我們可以到那解決一下,你這樣疲勞駕駛在高速上太危險了。(編者注:也正是在這時他被拍到了那段「太累了」的視頻,2月8日,這段視頻開始在網絡上廣為流傳。)
到了收費站,工作人員給我量體溫、登記,還給我買了水果。當時我真的激動得掉眼淚了,這幾天就一直在往前開,不知道什麽時候是盡頭,真的扛不下去了,薅自己的頭發,讓自己清醒一點,好幾次都差點撞在高速的護欄上麵,突然有人這麽關心我還給我送吃的喝的,我真的太感動了。他們說你要實在太累了,別的地方不讓外省車輛走,我們給你找個地方讓你休息休息,然後你想辦法還是回到你老家去。
後來他們就讓我在漢中北服務區休息。把車停在這。最開始必須有一個隔離、觀察期,他們就安排我在車上住著,早上還有人給我量體溫,還給我送饅頭,給我的車消毒。第一天在服務區休息,我睡了十多個小時。
3
漂流的這些天,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些政策不合理的時刻,我當過兵,這些大是大非的道理我都懂,國難當頭,匹夫有責。能克服一下困難就克服一下,也是對國家做的一點貢獻,我都能理解,也支持。
我的車是江淮牌4米高欄輕卡車,1公裏空車油錢7、8毛,載貨的話是1塊1、1塊2。從初一到初五,四天四夜的時間,都是空車在跑,過路費和油錢總共是3000多塊錢,沒有省油的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停車,我中間斷斷續續休息的時間隻有7、8個小時。
我從去年十月份開始開貨車,一個月情況好點收入是6000塊錢左右,差點的時候5000多一點,標準的一趟活是兩天,一個月跑十幾趟。這幾天在高速上漂著,半個月的收入就賠進去了。其實折騰了幾天,直線距離隻有5、6百公裏,成本幾百塊錢的油加過路費,1000塊錢左右吧。但是在這種不停地跑的情況下,又走了很多重複的路,無形之中距離就增加了一倍,錢全耗在了油上麵。
在服務區安頓下來之後,才敢跟家裏人說這些天這麽狼狽,父母都70多歲了,身體也不好,所以我都是報喜不報憂。
服務區的人對我挺好,我想著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免得還有人趕我走。另外為了避免誤會,我都盡量不下車,少喝水,差不多晚上人少一點的時候,八九點鍾,我下去吃個泡麵。
白天在車上也沒啥打發時間的,發發呆,睡睡覺。到處看一看,看看太陽,看看天,其實一般像我們跑貨車時間跑長了,這種孤獨也能受得了,也習慣了。手機是花400多塊錢買的雜牌子的智能機,裏麵也沒什麽娛樂活動,下APP太麻煩了,還要費流量。
我的駕駛座後麵有塊板子,寬60厘米,長2米,上麵鋪床被子就可以睡覺了。晚上車裏實在太冷就把車發動了開暖風吹一吹,順便給手機充會電,最多40分鍾到1個小時,開時間長了也耗油。車裏空間小,暖風能維持一段時間。
開貨車之前,我在江西搞鋁合金安裝製作,生意呢不太好,另外結工錢這一塊呢很麻煩,結賬周期很長。我在外打工,一出來好幾個月,家裏照顧不上,所以我就不做了。
我有幾個朋友也在跑貨車,他們說就是辛苦一點,我說行,別的沒有,力氣是有的。我找了一些親戚朋友借了2萬多塊錢買的這輛二手貨車,這錢現在還沒還上。
想想真的對不住我兒子,從他3歲起我就一直在外麵打工,很少有時間陪他,隻能在家的時候盡量多陪陪他,跟他打鬧一下,讓他也感受一點父愛。孩子懂事,這幾天視頻會給我講個小故事,說個小笑話,跟我講他的同學、老師,說他們學校搞的活動。
服務區的領導一直很重視這個事情。今天(2月8日)早上,我被安排在了一個客房裏,就像賓館的標間,有空調、電視還有熱水器可以洗澡,挺方便的。我可以免費住到回家為止。躺在床上的感覺很舒展,從來沒這麽舒展地睡過覺。還可以翻個身,有個家的感覺了。
我很想家,春節是咱們傳統的節日,有錢沒錢,都要回家過年,全家團圓嘛,父母也很擔心我。年三十的晚上我就在高速的服務區過的,人們都回家吃年夜飯了,幾乎沒什麽人,就我一台車,也買不到什麽吃的,開水還有,還是吃的泡麵。
我真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對以後的事情也不知道怎麽打算。今天(指接受采訪的2月8日)通過媒體的報道,天門市的交通局也聯係到了這邊高速服務區的領導,說如果我願意回去,他們可以來接我,但是我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而且我回去之後也還要有14天的觀察期,又要占用家鄉的資源,他們來接我也要花費周折,本來當地的財政就不富裕,現在重疫區,很多醫院物資也很緊缺,所以我還是在這邊再待一段時間,不想給家鄉的政府添麻煩。
如果我能回家,第一件我想做的事就是,我有一台車,我可以給一些醫院送一些應急物資。因為我在外麵這麽多天了,我是健康的,不會有傳染性,所以要拉應急物資我是最佳人選了吧。我們是個農業大市,按照往年,這應該正是春耕的時候了,現在一般的車進不去,如果我是非疫區來的人員呢,我來拉這些生產物資也比較合適,我就想為家鄉做一些貢獻。
在服務區的前幾天,我還能從天黑睡到第二天早上,三四天之後作息就紊亂了,有時候突然醒了恍恍惚惚地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有時候看著外麵也不知道是虛幻還是現實。已經不知道自己存在了。可能是在一個封閉的條件下待的時間長了,還有就是心理壓力大。
我們是靠貨車才能生活,你看現在湖北的車很敏感,不知道疫情結束之後,老百姓的心理能轉過彎來嗎,如果他們還這麽排斥湖北的車,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裝上貨。
我一家人靠著這個車吃飯,怎麽辦?我妻子沒有工作,全家5口人都指望這車,這車要不跑,就沒辦法(生活)。這是最揪心的問題。不能回家,條件差一點還能克服。
我兒子今年讀6年級,9月份要考初中,正為難呢,還不知道將來學費怎麽辦。成績好一點可以去個好點的學校,考得不好也不能找個很差的學校,不能毀了他的一生,還是想辦法找個學校,花點錢,如果不能在9月份之前攢2萬左右,真的是有點耽誤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