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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明天還能見到她的前景給了我巨大的力量,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收草的場院。一位飼養員,也許早就看到了背著很大一筐草的我朝著他的方向走來,便期待地看著我。當看到我確實是朝場院而來,便想幫我的忙。看到了目的地,我的思緒也就從迷迷糊糊的夢中回到了現實。腿竟然走不動了,眼前一片漆黑,他迅速跑過去從後麵把我的筐子抱住。我扶著筐子跟著他走到了台秤那裏。他把筐子放在台秤上,猜得出我是高中學生,便說他貼的廣告還真有用了。
過完台秤,他把繩子解開,把草倒出來,便誇獎說:“這麽好的草,你是從哪裏背來的?”我不能告訴他,因為那裏可能是他們村的墳地,不許外人打草,也就沒接他的話茬,隻是告訴他是賣錢交學費的。我把空筐和裏邊的書包放在台秤上,按常理重量計算時要減去筐子的重量。可他沒稱,便告訴我說,107斤。我知道,這健壯的草歸功於墳地裏的孤魂野鬼,而重量則是露水多情。他讓我去屋裏算賬。四舍五入就是一毛一分錢。我知道應該是一毛錢,因為空筐子加上書包差不多有7斤。他多給了我一分錢,是對我的鼓勵。可他不這麽認為,他說:“你這草是特等,應該加價,隻是我沒有這個權力。給你一毛一,你是吃虧的。”
此時的我想到的是趕快去學校,可我低頭一看,麻煩大了!布料鞋子和兩褲腿都是泥巴,上衣早已被汗水浸透,這怎麽去上學啊?突然看到旁邊就是壓把井,心裏一亮,便走過去。我們那裏是河北大平原,那時的地下水隻有兩米深。隨便打個洞,放入管子,就可安上壓把井,用手一壓,水就嘩啦啦地往外流。他非常熱情,過來幫我壓水,我便低頭彎腰讓嘩啦啦的水從我的頭往下流,直到把全身洗了個幹幹淨淨。那種感覺實在是美不勝收,用言語難以形容。
用手把脫下來的上衣擰去水分,在空中抖一抖。把穿在身上的褲子一塊快地擠擰,把鞋子脫下來擰。把背筐交給了他,告訴他我放學後來取,便背著書包朝學校走去。肚子太餓,就拿出一個窩頭大口大口地享受美餐。半路上徐徐的早秋的秋風把上衣和褲子上的水分吹跑,加上身體的熱量從裏邊烘烤,外麵的秋風吹拂,到教室後已經幹燥了。想著換來的一毛一分錢,這可比農民一個勞值還多!主要是因為很少有人敢到亂葬崗子去打草,我們那裏是大平原,基本上都是農田,要是在莊稼地裏去打草,那一天也打不了一百斤。所以,按勞動強度算,打草與當社員掙工分差不多。但對我來說,一是節省了時間,二是當即換成了現金而非到年底決算的工分。
第一節課剛下課,我便成了男同學們恥笑的對象,因為我後麵的同學喜歡搞惡作劇,當看到我的褲子是幹燥的,唯獨內褲的地方是濕的,便告訴大家說我尿褲子了。大家一看果然如此!這不是笑話是什麽?我解釋說,我衝了個涼水澡,哪裏是尿褲子?感覺同學們應該信了我的解釋,但那些壞小子們還是說我尿褲子愣不承認。
我就決定在打草期間不穿內褲了。這樣,就沒有了尷尬。可是,可是,那需要定力的磨練。
第二天天還剛蒙蒙亮我又到了野草叢生的亂葬崗子。無風,一望無邊的野外寂靜得有點嚇人。想到眼前這些娶不上媳婦的光棍,辛勞一輩子也沒享受過男女之情,死後還不能與親人埋在一起,便對打光棍有恐懼感。死後埋在這裏,到鄰居家串門,都是男的。活著的一生沒有女人相伴,到了陰間,比陽間還糟糕,連個有大嫂的鄰居都見不到。
想這些沒用,關鍵是要有前途。有了前途,就不擔心娶不上媳婦。光看遠處不行,還得腳踏實地,目前打草是第一要務。便開始割草。天亮起來是很快的,轉眼間東方的魚肚白就變成了紅色,起身擦汗間便朝地頭那裏眺望,看看她是否來了。看到她出現了,比較一下的確比昨天早。看到了我,她就小跑了起來。
“哇!你都割了這麽多了,摸黑幹的吧?”
“哪裏,我才沒那麽傻。你今天可以比昨天割得多。你看,越往裏走草越多。我們往裏邊走走如何?”
“別!昨天在這裏我比較熟悉了,不害怕了。這裏的草夠多了。”
“你在這裏割,我去裏邊。”說完,我就朝裏邊走去。跟她有幾個墳頭的距離。等到我覺得很累很累了,回頭看,割下的草夠我背的了,便開始裝筐。她也站起,也開始裝筐。
還是她幫我從後麵用力,我才從跪著的姿態兩腳先後站立起來。而她呢,自己不用我幫忙就能站起。她也是先跪下,把後麵的背筐背起,然後再把兩腳一前一後站立起來,行動自如,看上去就是幹活老手。她的筐裏有七八十斤的草,顯然,她背草的能力在我之上。背著草一起走向棉花地地頭、玉米地邊,這段路是我倆聊天的時間。然後分手,各走個的路。與第一天不同的是,昨天下午我把書包放在了學校書桌的抽屜裏,這樣,減少了一點重量。那位年輕的飼養員還是那麽熱情,幫我把草筐往台秤上一放,就說108斤。
從此天天如此,他不給我減去空筐子的重量,也就是天天多給我一分錢。他還是天天幫我壓水,那是最爽的時刻,溫和的水把身體洗個透氣涼,仿佛去了一趟天堂。
由於沒有了內褲,也就不會有尿褲子了的假象。可是,對於青春期的男孩來說,內褲還有另外的功能。我研究出來了個有效的辦法:在麵對女同學的時候,腦子裏立刻琢磨數學題,把精力用在那些疑難題解上,便可避免尷尬。在割草的時候,我可以用墳頭來與漂亮的她分開,互相誰也看不到誰,埋頭專心致誌地割草,內褲有沒有就無所謂了。這也是鍛煉自控力的極好機會。很多英雄豪傑就因為自控力不夠而斷送了前程、江山甚至生命。
那陣子出了一件新聞,是一流氓案件。一男一女偷偷談戀愛,女方的父母察覺了,發現那個男孩其貌不揚,一打聽家庭也很普通,便阻止女兒。女兒死活不從,女孩的媽媽就到公安局報案,說男孩跟她女兒耍流氓了。公安局那時沒什麽事幹,武鬥打從林彪摔死就停止了,對流氓案強奸案特別重視。抓破鞋抓有作風問題的狗男女便成了公安局的主要任務。聽了女方母親的告狀,公安局便開始行動。公安局的便衣偷看到了男孩拉女孩胳膊時女孩說別這樣。在那個年代,在公共場合,兩口子都不能拉拉扯扯,那是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公安局算是抓了個現行,流氓罪成立。那時候沒有審案一說,更沒有律師,都是判決公審大會,不是審理,而是宣判判決結果。抓到後一頓暴打,男孩死去活來,經不住了,就承認了耍流氓而非談戀愛。男孩被判十年的結果宣布後,女孩就瘋了。學校害怕這樣的案子在本校發生,校長就告訴學生:談戀愛是不許可的,一經發現,立刻開除。
我並不擔心被別人發現而告到公安局來抓我,因為在打草期間,我跟她總是隔著幾個墳頭。更重要的是:我不問她的名字,我也不告訴她我的名字,公安局就沒法給我栽贓,因為道理很簡單:我跟她毫不認識,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有身體接觸。公安局很容易辨認我跟她是否相識的,突然間在我背後喊她的名字,如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不會有任何反應。如果我知道喊的是她的名字,我會立刻回頭或者臉色突變。在那人人自危、栽贓陷害無所不用其極的瘋狂年代,自保是活下來的必要手段。
從她的口中我知道了她跟我是同一屆,因為她奶奶突然去世,剛好趕上初中畢業,她兩個弟弟在讀書,可最小的妹妹家裏就沒人照看了,父母就讓她休學在家看孩子。早上起來,她需要打草喂羊,等父母上工兩個弟弟上學走之前她需要到家看孩子。這就是她為何一大早就要起來去打草的原因。她哭了很久很久,因為她讀書是尖子生,不想放棄學業,總是想著有讀大學的那一天。後來也就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實了。
在我打草第17天的那天早晨,她知道我的學費攢夠了,便問我以後是否還會來打草賣錢。我說我的腰已經支持不住了,背一百斤草走二裏路對我來說非常吃力,每天都感覺是在死亡線上掙紮,尤其是快到目的地的時候,簡直寸步難行。這點錢太難掙了,遠不如我畢業後去倒小買賣。倒小買賣是投機倒把,抓到後是反革命罪行。現在讀書階段必須守法,以免被開除學籍,那就一輩子沒有上大學的希望了。所以,學費攢夠了,我就不打草了。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但我建議她,讓她弟弟跟她一起來割草,不是讓他來幹活,就是跟姐姐就個伴。再說了,初中生了,又是男孩,跟姐姐割草也是應該的。她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弟弟可是個懶蟲。父母都是極端重男輕女,兒子是寶貝疙瘩,哪裏舍得讓他清晨起來幹活?要是告訴父母說是到墳地去打草,父母就得嚇個半死,怎麽可能舍得讓寶貝兒子去墳地?嚇出個精神錯亂啥的,那就一輩子都廢了。”
“那你以後就別到這裏來了,這裏畢竟危險,說不定碰上流氓,你嚎天喊地也沒人來救你。”
那是唯一的一次一邊割草一邊跟她說話。在我們決定離開的時刻,突然間她啊的一聲,我回頭一看,她的臉色蒼白,那可是太陽都出來了,不會有鬼啊,比如墳頭冒磷火之類的,都是在晚上才能看得到,白天是看不到的。順著她的眼神,我往下看才發現,原來是一條蛇立了起來,頭部舉得高高的,跟她的膝蓋一樣高。這個蛇未必是毒蛇,但個頭很大。我立刻告訴她別動,千萬別跑。蛇在我倆之間靠近她的一方多一點,我拿著鐮刀往前走,蛇立刻把頭轉向了我。我一動不動,她也一動不動,蛇停在空中也一動不動。大約兩分鍾過後,蛇就放下它那高傲的頭顱和筆直的身段,著地後彎彎地朝墳頭頂上爬去。她問我為何人不動,蛇就不咬人。我告訴她:“聽老人說,蛇的眼睛跟人的眼睛不一樣,蛇的眼睛是看不到不動的東西的。它之所以看到你,是因為你在動。如果你不動了,它就看不到你了。”她聽後搖頭,覺得這簡直是胡說啊,蛇的兩隻眼睛在睜著,怎麽就看不到人呢?
“道理我也不懂,但我反複試驗過。如果我不動,它就看不到我。這是真的。”
我們走開了,她還一步三回頭的看著那蛇。害怕的她天然地跟我靠近,我立刻走在前邊,顯然她害怕前邊的草地裏還有蛇。
“明天你還來這裏打草嗎?”
“不來了!除非你還來。”
“其實我的學費昨天就夠了,原計劃每天一百斤,要十八天。可是我每天算一次帳,一百斤多一點,四舍五入我就得一毛一,讓我用十六天就攢夠了學費還多一分錢呢。我今天的錢就是多餘的了。今天可能不超過一百斤,應該是一毛錢,我還沒安排這一毛一分錢的用處呢!”
“我看今天你的草不夠一百斤,可能隻有九十斤,不到九十五斤,四舍五入也就是九分錢。不過,還是比學費多一毛錢呢。反正今天就是你打草的最後一天了,我也不敢來了,就是我弟弟跟我來,我也不來了。”
“因為你怕蛇。”
“嗯。蛇比墳頭還可怕。我現在不怎麽怕墳頭了,跟你十七天在墳頭裏打草,練就了不怕鬼的膽子了。我爸爸都不敢相信的。”
“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我們走吧。邊走邊聊。要不我上課就晚了。”
半路上她迫不及待地問我她怎麽能跟我聯係上。我告訴她,高中學校裏有規定,決不允許學生搞對象,一經發現立刻開除。雖然可能是嚇唬,但這危險太大。前途是第一重要的。所以,互相最好別聯係,沒有不透風的牆。
“我回家天天自己一個人跟自己說話,沒有人跟我說話!我父母一到家累得半死不活的樣子,跟我沒話說。弟弟也不跟我聊天。要知道讀高中就可以跟男同學聊天,我死都不會放棄讀高中!可現在晚了。”
“誰告訴你高中男女同學互相說話來著?我跟女同學沒說過一句話。”
“那你怎麽跟我說話?我不也跟你同齡同屆?就因為我沒讀高中就可以了?”
“我們在墳地裏說話,除了鬼外,沒活人聽得到啊。說跟不說還不是一個樣?”
“原來你在學校裏也不跟女同學講話啊。那我是有福分呢。可惜以後就聽不到你的聲音了。你看我這情況,能給個建議不?我該怎麽辦啊,就這樣天天在家看孩子,然後媒婆跟父母商量給我找個主,我就出嫁了,然後就是當媽媽,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還有沒有出路?”
“如果我是你,我就先不考慮嫁人,而是天天複習初中的教材,把新的教材也搞到,自學不難,搞得滾瓜爛熟,到時一旦有考試上學的機會,就可考上中專。高中畢業考大學,初中畢業的就可考中專。”
“你怎麽知道以後會恢複考試上中專?”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也就是說,三十年往東走,下三十年就往西走。”
“那我怎麽拒絕我父母給我找婆家?要是等了很多年還是沒有政策的變化,我嫁不出去怎麽辦?弟弟結婚後不會讓大姑子在家一起過日子的啊?”
“你拒絕父母和媒婆很簡單的,就說看不上對方,幾次下來,媒婆就發現你的眼光太高,找不到合適的,就放棄給你當媒人了。從1949年算起,三十年就是1979年。到1979年的時候,如果政策還不變,就出嫁。”
“那還有7年。7年後,農村裏同齡的男孩娶不上媳婦的都是什麽人啊,不傻既殘。不傻不殘的誰會等我?難道你也等到1979年才訂婚?要是到那時你也沒有讀大學的機會,你就有打一輩子光棍的危險了不是?你敢冒這麽大的險嗎?”
“到1979年的時候,如果還沒有讀大學的機會,我去找你,我們倆結婚不就行了?這叫保底,底子是不能輸掉的。你看如何?”
我感覺到我的臉上發燒,燒得耳根子發燙。她的臉色通紅,像一個紅透了的大柿子一樣。
“是我在胡說八道,你可別在意啊。我不是在跟你耍流氓。真的不是!”
走了幾步,她停下來了,再往前走,我們就到了分開的地方了。她說:“你不是胡說八道,是不是開玩笑?如果是真的,到時候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怎麽去找我?這玩笑可開不得的啊。”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哪裏會開玩笑?這是在墳地裏的諾言,違背了,要遭到鬼的報複的。到時候我去你村打聽,一初中畢業生,現在是多大歲數還沒結婚的姑娘,還打聽不到你是誰?我得走了,現在停下來就走不到了,那就糟糕了,我一旦放下,自己是起不來的。”
“嗯。我記住了。我會好好複習,自學高中的課程。我相信我能考上,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我相信會有那一天的。如果沒有,你我都當農民,那也不錯。一起過日子,我會天天逗你笑個不停。跟現在偷著說話不一樣。”
說完,我倆就揮手道別了。
邊走邊想,我這突然間冒出來的“保底婚姻承諾”對我對她都是有利無害的。否則,我們倆很可能都會低擋不住家裏催著找對象結婚的勸告與誘惑而放棄了前程。即使真的沒有機會讀書了,那有這麽能幹又通情達理的媳婦也不錯。我也會好好待她。以後,在讀大學前就不訂婚了,除非到了1979年。
剛走不遠,突然間聽到後麵的腳步聲。待我還沒來得及回頭,她就跑到了我的前邊。為了讓我繼續往前走,她退著走跟我說話。
“我可把你剛才的話當真了,我再問你一遍,對了,現在就喊你大哥行嗎?大哥,1979年什麽時候,是年初還是年底啊?”
“1979年的17天前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一天。就是學生暑假放假後秋季開學的第二天,我們倆到這裏見麵。如何?”
“一言為定?”
“錯了,天打五雷轟!”
“那如果到時你考上了大學,可我中專沒考上怎麽辦?”
“你認真複習數年,那點初中的玩意你都倒背如流的,怎麽可能考不上?再說了,對男人來說,媳婦幹什麽有區別嗎?”
“那到時候你可以說沒有共同語言。”
“說那些話的都是找理由。不喜歡文學的數學家跟一個不懂數學的文學家結婚了,天天倆人談數學還是談文學?倆數學老師結婚了,下班回家後倆人還談數學?”
“那要是我考上了中專,你沒考上大學而當農民,你會娶我?”
“那倒是個問題。你可能會找到與你有共同語言的同學的。男女有別。”
“我得好好想想。我好後悔這麽長的時間就跟你在打草時談了一次話,每天都是在這短短的一截路上聊幾句。好多話還沒來得及說。你不是有一毛錢多餘出來還不知道怎麽化嗎?我給你出個主意:大禮堂蓋好了,而且是兩層的,樓上樓下。明天晚上去大禮堂看電影,布告上說了,是彩色電影,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一毛錢的門票。我前天去看的是文藝演出。門票沒有座號,先進去的坐前邊,後進去的坐後邊。我們就坐在最後一排。我先到,在大禮堂外麵西南角等你。”
“不行,要是碰到同學就麻煩了。有很多很多嫉妒我的人,他們恨不得給我編故事呢。”
“電影院裏邊漆黑一片,根本就看不到誰誰是誰。我們在最後一排,絕對沒問題。比任何地方都保險。”
“那好吧。我在開演前一刻鍾到。”
“開演後一刻鍾門就關了。最好在開演前到。我在大禮堂門裏邊西南角的牆角那裏等你。”
“我肯定在開演前到的!花錢看電影,開演後到,那還不如不去呢!”
“那好,就這樣。”
“唉,你別著急。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了。”
“嗯,嗯,嗯,不急!反正要在電影院見麵,電影院裏你再告訴我更好!趕緊走吧。我的筐在路邊呢。”
“那也行。”
這樣,我們就再次揮手告別了。
也許是因為太激動也太慌張,肚子空空的感覺,走一步都非常艱難,腰部開始疼痛。我擔心走不到場院,雖然已經看到了那裏。還好,那位熱心的飼養員看到了我在掙紮,便一溜煙跑了過來。幸虧他及時趕到了,否則我真的走不到那裏,在我準備放棄的那一刻,他到了我麵前。
他接過我的筐子,我就邊走邊告訴他:“這是我…”
還沒等我說完,他就跟著說:“我的賬目表明你昨天就已經攢夠了學費。今天是多餘的了,是慰勞你自己的錢,對不?明天就不來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我的腰實在不能繼續下去了,真的感謝你的幫忙。”
“哪裏哪裏,是我感謝你!”
他沒有把草筐放到台秤上,就把草倒出來了。我跟他去了屋裏,他給了我一毛二,說今天的草水分少,如果露水多的話,本來應該是一百二十斤。我收了錢,在數字的後麵一格按個紅手印,便把一毛二分錢拿到了手。
按照慣例,他幫我壓水,沒完沒了,讓我洗了個痛快。我都站起來了,他還在繼續壓水,令倆人笑個不停。
去學校的路上,我在想:一毛錢買電影票看現代京劇樣板戲,剩下的三分錢還夠買一顆冰棍的呢。能把老師幫我交的學費還上,心裏格外高興,早把腰痛的事放在腦後了。
(四)
老師看到我的一塊七毛五分錢,立刻明白了我是還錢來了。便說:“潤濤,我不在意這點錢。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搞到的,但我敢肯定是你自己想方設法掙的。其實,我更願意你不給我這點錢,等到將來你當上省委書記那一天,隻要認我是你曾經的老師,就夠了。”
“我哪裏當得上省委書記啊?我沒那個誌向。要是天下亂了,我可以招兵買馬打江山。”
“你瘋了?我可什麽都沒聽到。你小心你的腦袋啊。殺你一個農民子弟,跟碾死一個螞蟻差多少?”
“我不擔心老師會給我上告。這點,我還是放心的。”
“牆再厚,都有漏風的地方。小心啊,我的天爺!你不怕死,我還怕呢。”
“說正經的。我真的不會當什麽省委書記。如果天下太平,那我的理想就一個:將來有機會寫一部書,把我們農民在火紅的年代發生了什麽,寫下來告訴後人。因為城裏的知識分子不知道農民被餓死的事,農民又不會寫,會寫的也不敢寫。這段曆史就被埋沒了。沒有司馬遷,曆史上很多事情我們都不知道。何況司馬遷也隻知道皇帝和朝廷裏發生的事,民間的疾苦他也不清楚。所以,《史記》隻是半部書。”
“你瘋了?你寫出來也發表不了啊。再說了,司馬遷那些人都是吃穿不愁的上流社會人,你一個農民,得先有個工作,才能考慮寫曆史。”
“我知道。我需要得到一個能糊口的差事。最好是能上大學。”
“上大學又不能靠考試了,要靠思想好,你得先入黨,否則哪裏有你上大學的機會?當兵也是個機會,可你現在的思想無法入黨,當了兵也很難被提拔。你得先解決思想問題,跟組織一致了,就有了前途,然後再說寫曆史寫書的事。”
“明白。我得先看看幾年再說吧。人生就是幾十年而已,當官也好,發財也罷,都帶不走,死後都一樣。要是把毛澤東時代的農民是怎樣的生活記錄下來留給後人,遠比當個省委書記貢獻大得多。”
“人各有誌,不能勉強。但寫書那是晚年的事。在臨死前寫完,還得有後代給你留下來等有機會發表出來才行。先找個飯碗才是畢業後的要務。”
“老師,我敢肯定我會寫一部書的,不論我以後幹什麽,也要把這段瘋狂的黑暗的貧窮的曆史留給後人。社會走回到了秦始皇時代,是我的不幸也是萬幸,我有機會寫出來告訴後人。”
“你這打算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
“當然!如果不是您替我交學費,我也不會告訴您啊。”
“那我後悔替你交了學費!你讓我心裏在發抖。”
“老師,我們什麽都沒說,對不?”
“對對對!這就對了。我感覺好點了。以後你不要再跟我談話。”
“記住了!一切放在心中就夠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直到傍晚才住雨。考慮到她一定會去等我,便告訴媽媽我要去看一個電影,可能回來很晚。
到了電影院,就是那時候縣城稱為大禮堂的最宏偉的二層建築,售票處就在大禮堂的外邊一個平房裏,窗口很小,一手交錢一手交票,窗口小得讓小偷無法用手抓到裏邊的鈔票。人並不多,但秩序很亂。都往前擠,我也就跟著人流往前移動。突然間覺得我的胸部有手碰到的感覺,那可是上衣口袋所在地,我的胸裏邊不怕別人摸,胸外的口袋別人摸不得,那裏有我一毛三分錢呢。當即用手摸口袋,感覺裏邊沒有了那一毛錢,便立刻往外退,到外麵一看,果真隻剩下三分錢的鋼鏰子了,那一毛錢紙票不翼而飛。
氣得我頭都大了。那一毛錢的血汗先別提,她還在裏邊等我呢!
我該如何進去?
四處張望,盼望著同學在這裏出現。本來不敢抬頭,害怕碰上同學,現在可好,就指望著有同學出現,我可以借錢買電影票,進去跟她見麵。可就是看不到同學的影子。也是啊,哪個同學會花錢看現代京劇樣板戲?過不了幾天,就免費到各單位各村放映了。
到了快開演的時候了,我還是沒見到一個同學。驗票的門很小,往裏看看不到她,隻好另辟蹊徑了,便圍著大禮堂四周轉悠。到後麵才發現,此處沒有路燈,圍著的磚牆很高,試著爬了幾次都摸不到頂。烏雲壓城,漆黑的夜晚令這裏伸手不見五指。隻好沿著牆根往北走,終於摸著了個電線杆子,心裏非常高興,終於找到了能上牆的地方了。借助當年練就的爬樹童子功,很快就爬上了高牆的頂上。因為這個電線杆子幾乎挨著牆,從電線杆子上直接邁到牆頂。此時可以借助遠處的燈光看到牆頂上沒有電網,非常高興。可圓滑的牆頂上很難站立,沒來得及查看下麵是啥樣,反正是院子裏邊了,便立刻跳了下去。
撲通一聲,哎呦我的媽呀!膝蓋骨差點掉了下來。
原來這是廁所,我的右腳剛好插入一個蹲坑裏,另一隻腳落在蹲坑外邊。那濺起來的大糞弄了我一身。那個臭哇,簡直不想活了。幸好裏邊沒有人在上廁所,也不知道那是女廁所還是男廁所的蹲坑。顯然,廁所裏的電燈泡別了,沒人換。
什麽也別想了,立刻跑出去找自來水管子吧。電影院裏的廁所竟然沒有頂棚,上廁所還需要有手電!簡直超乎我的想象。趕緊往大禮堂那邊走,去找自來水管子,那裏燈光明亮多了。就在電影院的北牆,憑借燈光就看到了牆邊的自來水龍頭。跑過去打開自來水,先衝洗頭和臉,然後是脖子和身體。最難弄的竟然是鞋子與褲腳,那裏是黏糊糊的黃色的糞便。
不知衝了多久,還是能聞到臭味,我的鼻子也是特別靈的緣故吧。繼續衝!直到衝了個天昏地暗,用鼻子聞不到鞋子上的臭味了才罷休。濕淋淋的我,像個落湯雞,考慮到一整天陰雨連綿,說不定她看到後還以為我被雨澆得如此狼狽呢。這倒是好事,可以不用找來晚了的借口了,也就不用提掉進茅坑的臭事了。
衝幹淨後再去到西邊的前門一看,那裏一個人影都沒有。電影院是坐東朝西,她所說的西南角就是正門的邊上。驗票的鐵門已經關上了,顯然賣票的也到裏邊看電影去了。考慮到她已經進去了,便抬著濕漉漉的雙腿進了影院。進去就是最後一排,那裏沒有人。倒數第二排有兩個老人。我立刻到樓上,因為她沒有說是在樓下的最後一排還是在樓上的最後一排。到了樓上,隻有第一排有幾個小孩子,後麵沒有人。我失望地四處張望,借助台上燈光明亮的時候,迅速搜索各排上的人。還不時地到外麵轉一轉,看她是否也到外麵找我。電影到底演的是什麽,我不知道。演完了,我在出口的地方站著用眼睛橫掃每一個女性以搜尋她的影子。最後,人都走光了,也沒見到她,便失望地離開了。
待續
他們撈完了搖著船往回走時,我同學他爸說了一個搖櫓的一一句玩笑,那人抬腿一腳,把同學他爸踢到河裏。大家知道他水性好,也不去搶救。以為他不出水是想嚇唬一下大家。後來時間太長發現不對才去撈,已經晚了。
那時命不值錢。
我的鄰居(大概離我家20米遠)有一家農民,女主人喝過好2-3次農藥(敵敵畏).都給救過來了。現在想想他們的生活好慘。住在類似豬圈的破房子裏。為了蓋新房,省吃儉用。後來約在1975年他們終於蓋了新房,可是沒多久男主人就活活累死了。他們真的就是‘活著’。生活對他們是太艱難了。
我父親在我的記憶裏,吃不下玉米、紅薯和如今時尚的野菜,跟我說看了就難過。就是這樣來的。倒是我這一代,喜歡吃,後來才知道,如今的粗糧食品都是細糧為主,加了一點粗娘,外加糖、油、蜂蜜之類,多還得加著肉吃。
過些年,我有空,我會寫寫過去十年間,我親眼看到的多少農民工在浙江的工廠裏手指頭被機器碾壓/燙熟/女工頭皮掀掉/ 兩歲的孩子把手臂伸進機器絞碎的故事。
這是世界工廠的大背景。 浙江鞋服小商品暢銷世界,財富是建立在農民工肉體上的。
幸運的是,所有真實的圖片,海量的圖片,都保存在。
記憶裏幾乎每年都有人自殺,有時不隻一個。喝農藥或上吊。農民們並不同情,灌豬圈裏的糞便。說是救人,也是懲罰。一玩伴兒的爺爺死了,買不起棺材,屍體放臭了。我仍記得一路走,一路滴的屍水。
----------不好意思,我沒有經曆過這些,也沒有聽過有人自殺啊? 這是真的嗎?為什麽會自殺呢?
我聽過最可怕的是我媽在臨出國前的幾個月告訴我的故事: 當時城裏兩個啞巴結婚,收養了一個兒子,很漂亮,後來不知道那夥人嫉妒,把孩子雞雞剪掉了,找不到凶手————這是千真萬確,令我震撼的故事! 我媽用她一口鄉下口音講給我聽,聽得人毛骨悚然。。。。。。。。。
和前幾天一個六歲孩子眼睛被挖一樣的惡毒了。
————我也想不通為什麽要割孩子的雞雞,或者挖孩子眼睛,但是發生在中國。
這是挑戰人性的惡事!也應該有人忠實的記錄下來。
——————不過閻老有跟孩子提過饑荒的故事嗎?!
—————————同實驗室兩位大姐,一位天津人,一位北京人。我說大學前都沒有牛奶喝,他倆都說我胡說,她們兩個喝牛奶/吃雞蛋長大的—————我爺爺餓死的時候,北京那個大姐每天早餐一杯牛奶一個雞蛋。
她爸是建國前美國的PHD,高級人才,參與製定憲法的,有國家保障啊!——可惜地是這大姐下放青海十年後,考回北大,重回美利堅了。
中國已經有叫獸發論文聲明餓死人最多250萬了不起了,再進一步叫獸們可以嚐試論證沒有餓死人,或者還多生了三千萬了。
中華自古,想寫真話的,不是割頭就是割雞雞,割雞雞的怕割頭還不敢發表,得藏他幾十年才行。
想閻這樣的,如不是在美帝發,估計也沒有好下場,起碼得被毛左叫獸抽幾個耳光/毒打一頓才行!
經曆過饑荒的,如果是讀過書的人,如果有條件,應當忠實地記錄發生的一切,交給子孫後代.
—————————有這個想法的,沒有被檔截留收監,說明組織工作有空子可鑽呢!
老閻這膽子真大, 想起 "breaking bad" 的Walter White.
另外,“對男人來說,媳婦幹什麽有區別嗎?”,現在您還是這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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濤哥,那年代有“廣告”這種說法和做法嗎?改成“海報”是不是更靠譜?
比“情種”嚴重,他們這叫“私定終身”。
我們那裏72年一個工6毛錢,比閻兄天子腳下還要多不少。秋天一個知青一天指標700斤幹草,雖然是丘陵地帶,可山上也沒多少草。100斤草比不上100斤糧食,可是不好背呐。
現在我還是最愛聞割完草的香味。
我也在沒人的地方打過草,草地上開著黃色、白色小花,很漂亮。可是農民說那花是雞蛋清·雞蛋黃,還押韻地說“雞蛋清雞蛋黃拿到家裏死姥娘”,看著那沒人的荒地,想起農民的民謠,甚得慌。現在還忘不了那時的心情。
最最希望農民寫寫新中國的農村生活。
其實閻先生要是把薄客上自己童年及青少年的短篇輯錄成冊,已經是一本很有價值很厚的書了。
閻老多情種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