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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馬立誠:曆史問題不應成為中日關係的核心問題

(2007-06-07 14:41:08) 下一個
 
馬立誠,前《人民日報》評論部編輯

“漢奸論”的流行和狹隘民族主義狂熱密不可分


  【在馬的個別博客文章後麵,曾有網友留言罵他是漢奸。這一切,緣於他發表了《對日關係新思維》這篇文章。“情緒愛國往往誤國,而理性愛國往往被說成媚外,這是中國的一個悲劇”——馬立誠直言國內狹隘民族主義很危險。】  

  博客中國:這兩年“漢奸”這個詞出現的頻率比較高,你怎麽看這個現象?

  馬立誠:這兩年,漢奸成了網上一個新帽子,胡亂揮舞,就好像“文革”中紅衛兵揮舞“三反分子”的帽子一樣。早些時候,柏楊因為寫《醜陋的中國人》而被罵為漢奸。章子怡出演日本藝伎也被罵作漢奸,薑文因為參觀靖國神社被罵為漢奸。再比如政界,龍永圖參與 WTO 談判,立了很大的功,卻被誣指出讓國家利益,也成了漢奸。還有體育界,何智麗因為嫁給日本人改入日本籍,打敗了鄧亞萍,被罵作漢奸。郎平因為擔任意大利女排教練,與中國隊交手,一度也被說成是漢奸。另外,工業界像“徐工”的老總,因為與凱雷公司談判徐工被並購問題,也被罵作漢奸。我前天看新聞,加拿大一家公司把英國的路透社給並購了。路透社在英國的地位相當於我們的新華社,那路透社不就成“英奸”了嗎?但英國國內沒有這樣的議論。從這些情況看,我們的網上有人少見多怪,視野非常封閉。一個是狹隘,再一個是情緒化,這兩者加起來,動不動就把漢奸的帽子扣給別人,可笑複可悲。  漢奸該怎麽定義?《現代漢語詞典》是這麽講的:投靠侵略者、出賣國家民族利益的中華民族的敗類。《辭海》又是怎麽解釋漢奸這個概念的呢?是指中華民族中投靠外國侵略者,甘心受其驅使、出賣祖國利益的叛徒。在這兩個定義裏,有一個要件叫“侵略”,前提就是發生了“侵略”。通俗一點講,就是指在交戰狀態下,幫助敵國謀害本國。現在是 21 世紀初,誰侵略我們了?沒有。要說侵略的話,最近倒是越南和韓國搶占了我們南海和東海的一些島嶼。

  不過,即使是處在兩國交戰的情況下,這個定義也不能做簡單粗糙的理解,比如前不久,在美伊戰爭進行的過程中,美國前司法部長克拉克發表聲明,要去伊拉克給伊拉克總統薩達姆辯護,這樣高調地支持敵國,克拉克是不是“美奸”呢?另外在抗日戰爭中,有一些日本軍人覺醒了,反戈一擊,投降了八路軍,並且幫助八路軍在前線瓦解日軍,那麽這些日本人就是“日奸”嗎?

  再舉幾個例子。看看林則徐、譚嗣同和魯迅是不是漢奸。

  林則徐主張在抗擊外國侵略的同時要了解外國,學習外國。這一下子問題就來了。其實林則徐的主張沒有錯。你跟誰打仗,就要了解誰,就要借鑒和學習對方的長處,增加自己的本領,對不對?可是,對於林則徐的這一點,清朝諸多官員不以為然,甚至聲討林則徐,認為林則徐破壞中國文化安全,說林則徐是漢奸。為什麽呢?因為你在用外國的東西改變中國。當林則徐去廣州禁煙的時候,廣州有一個姓梁的人比較了解各方麵的情況,幫助林則徐。但這個姓梁的說,林則徐什麽都好,就是這一點不好。這就反映了當時的封閉性。

  再比如譚嗣同。他在《仁學》一書中這樣說:幸虧中國海軍不如英國法國,陸軍不如俄國德國,如果中國的軍隊更強大的話,就會把世界上人都殺了,把專製皇帝的禍害帶到全世界。所以各國壓製中國,實在是天意。西方侵略中國,是上帝的仁愛。因為中國的皇帝太野蠻了,中國的皇帝對中國人太壞,所以這個道義優勢都被西方人搶走了。西方人動不動就說他們要幫助中國人民,要“滅其朝而救其民”。那麽這個道義優勢就跑到西方那裏去了。譚嗣同說這些話,是不是漢奸言論?這些話比袁偉時的厲害多了。譚嗣同愛國嗎?他是不是漢奸呢?

  再如魯迅。 1932 年 1 月 28 日 ,上海淞滬抗戰爆發。日軍猛攻上海,炮火連天,彈雨橫飛, 19 路軍奮起抵抗浴血抗戰。第二天,即 1 月 29 日 ,魯迅就急忙躲到日本人那裏。此後一段時期,在上海抗擊日軍侵略的戰爭中,魯迅始終在日本人保護下,整理他的《三閑集》和《二心集》。這還了得麽?豈不是百分之百的漢奸? 1934 年 5 月,上海的《社會新聞》雜誌七卷十二期就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魯迅願作漢奸》。可是,毛澤東說:魯迅沒有絲毫的奴顏與媚骨,是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逝世的時候,社會各界稱他為“民族魂”,這怎麽解釋呢?

  還有一種人被說成比漢奸還壞,連漢奸都不如,那就是新儒 家唐 君毅在他的《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一書中所說的一種人:“為貪便利而改入外國籍”,竟然不當中國人了,幹脆當外國人,宣誓忠於外國憲法。 唐君毅說,有些中國人為貪便利自動改變其國籍,謀劃久居他國,甚至不用中文講話,這就是拋棄自己的中國文化本根,“使中華民族陷入萬劫不複”,“花果飄零”,斷然是一大悲劇。他還說,放棄中國國籍,都不能算成一個人。這本書 1974 年在台灣出版, 2002 年還再版。處在全球化的今天,看看歐盟所取得的成就,你是不是覺得唐君毅的言論過於狹隘了呢?

  那種情緒化地揮舞著漢奸帽子的憤青,一樣狹隘可笑。當今“漢奸論”的流行,是狹隘民族主義狂熱的表現,有些人腦袋裏的邏輯不知道混亂到什麽地步了。   

  博客中國:您覺得咱們國內最近興起的民族主義,總的來說是狹隘的?

  馬立誠:有些人的確是狹隘的民族主義。民族主義在國際上的理解等同於狹隘民族主義。它本身是非理性的,是基於血緣而產生的情緒化產物。民族主義有時能夠發揮凝聚功能,抵禦外侮,爭取和保衛本民族的利益;有時又變成海洛因,使吸食者陷入狂熱之中,導致戰亂和倒退。民族主義在政治上的要求就是一族一國,這對於中國來說,難道是一個福音嗎?民族主義飆升,實際上加強了分裂祖國的力量。另外,民族主義狂熱往往和封閉意識聯係在一起,“文革”中火燒英國代辦處的鬧劇表演得很充分。狹隘民族主義實際上破壞中國國家安全,幹擾中國的現代化。對此,我們應該從大局上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情緒愛國往往誤國,而理性愛國往往被說成媚外,這是是中國的一個悲劇。柏楊曾指出產生這一問題的根源,是因為中國人的意識結構有問題,缺乏理性。他說,他的一生就是要為增加國人的理性而奮鬥。

  博客中國:在您的博客文章後麵有一些不理性的網友留言,有的甚至非常激烈,用下流的語言罵人,甚至揚言要使用暴力,您怎麽看待?

  馬立誠:康德曾經說,知識分子是什麽?就是“有勇氣在一切公共事務中運用理性”。柏楊正是把這個理念作為自己的追求,所以寫出了《醜陋的中國人》,鞭策國人,增進反思,提升理性。這本書在上世紀 80 年代初引進大陸的時候,遭到激烈反對,很多人接受不了,說柏楊是漢奸,這本書也被禁了一段時間。

  我雖然不像柏楊那樣激烈,但也在努力把理性運用到公共事務當中,這也是我寫《對日關係新思維》的原因之一,盡己所能做些事情,促進國人的思維與現代化大樓的建設同步往前。現在是現代化大樓蓋得很多,而國人是跟在大樓後麵跑。這是什麽意思呢?這是說人的思維落在大樓後麵,還沒有現代化。

  當然,與柏楊的遭遇一樣,理性的努力會遭到非理性的反抗,這也在我預料之中。《對日關係新思維》在 2002 年剛發表的時候,反對的意見從南到北、鋪天蓋地。現在比那個時候好多了。現在網上還有罵人的,其實,支持我的人更多。很多人告訴我,政界、知識界大多數是支持我的,隻是他們沒有在網上留言或寫評論,大家都很忙,誰有閑空幹這個?我自己的感覺也是這樣。人的思考有一個過程,我相信曆史的發展會改變某些人的看法。現在大家對柏楊的觀點不是也接受了嗎?有些青年人也給我寫信,說當初那樣激烈地反對我,是過於情緒化了。

  在我博客上的留言,隻要是理性探討,即使是反對我的,我也保存。但對那些罵人的、個人攻擊的語言暴力,就要刪了,因為讓它留在那裏有一個不好的示範作用。北大教授鄭也夫說,罵人的人當中,有的可能是因為戀愛不順,有的可能是在單位裏受到壓力,或者跟家長吵架了……原因固然有種種,但是這樣粗暴野蠻的現象,讓外人看了,會留下什麽印象?那不是加重了中國威脅論嗎?

  博客中國:今年兩會期間,有一個社科院的學術委員,建議人大製定一部“懲治漢奸言論法”,這件事您怎麽看?

  馬立誠:我覺得這太搞笑了。首先,“言論罪”跟憲法抵觸,因為憲法保障公民的言論自由。第二,什麽是“漢奸言論”?譚嗣同的言論是不是漢奸言論?是不是按照 唐 君毅的標準劃分漢奸言論?現在誰侵略了我們?克拉克的話是不是“美奸”言論?投降八路軍的日本人是不是“日奸”?

  那位提案的先生指責袁偉時,想把漢奸的帽子戴在袁偉時頭上。袁偉時1987年出版的《中國現代哲學史稿》(上卷),被中國學術界普遍認為是研究中國現代哲學的奠基之作。這本著作為相關領域的研究拓開了規模,已經成為現代中國哲學研究的最重要的著作。袁偉時為發展中國文化、建設中國文化做出了很大貢獻,我想請問那位提案的先生,你為發展中國文化做了什麽貢獻呢?

  在中國曆史上,有很多勇於拓展的改革者被誣為漢奸,比如《老殘遊記》的作者劉鶚,因為提議吸收外資開辦工業,被說成是漢奸,這樣的愚昧無知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如果你對袁偉時個別文章有意見,可以展開正常的討論,百家爭鳴,這才有益於創新與發展,上來就說人家是漢奸言論,棍子帽子滿天飛,這不是承繼張春橋之流的遺緒了麽?全國政協拒絕了這個提案,是完全正確的。如果這樣的做法得逞,無疑將損害中國的法治,壓縮人民言論空間,抹黑改革,打擊改革。其實,按照這位提案者的邏輯,他的所作所為實質上損害了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國家利益,“有利於敵對勢力”,他的言論應列為漢奸言論。

  博客中國:您去過幾次日本?有人說日本民族的特點之一就是過於敏感,您有沒有仔細比較過中日兩國民族主義各自的特點?

  馬立誠:我去過一次日本。有人說,你就去過一次日本,怎麽能寫文章說日本怎樣怎樣呢。我回答說,馬克思恩格斯一次也沒來過中國,但是有本書叫《馬克思恩格斯論中國》,這是怎麽寫出來的呢?列寧、斯大林也沒來過中國,他們都分別有論中國的著作。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論中國的著作還成為指導中國革命的讀物,這是什麽回事呢?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也沒去過日本,她卻寫了一本《菊花與刀》,介紹日本,還成為一本世界名著。我畢竟還去過日本。所以,根本的問題在於你的思考能力。李敖除了來過大陸之外,從來沒離開過台灣,可是他卻寫了很多談論別的國家的文章。他說他根本不用出國,他坐在台灣就知道世界上各國的事情。這有一定道理,現在資訊這樣發達,獲得信息的渠道多得很,隻要你有這個能力,又用心,是可以進行研究的。

  世界上的民族主義有共同點。日本的民族主義也是情緒化的,不講道理的,走極端的,有害於日本的,比如石原慎太郎和少數右翼。我在《對日關係新思維》這篇文章中批判過他們,在別的著作中也批判過他們。

對日本成為政治大國的訴求應給予理解

  【馬立誠認為,日本政府已經公開承認侵略並進行反省。如今日本是一個穩定的民主國家,它的權力製約明擺在那裏。我們對於日本想成為政治大國的訴求應給予一定程度的理解。他說,如果狹隘民族主義膨脹起來成為主導的話,就有可能導致擦槍走火甚至戰爭,這是我們每個人都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博客中國:我看到您最近寫了一篇講述鄧小平和胡耀邦對日觀的文章,為什麽會想到寫這樣一篇文章呢?

  馬立誠:在當今的憤青中,狹隘民族主義情緒很強烈。這種情緒愛國實際上是害國,它隻會增加中國不理性的形象。林語堂在《機器與精神》等文章中也講過這樣意思的話。他說:愛國各有其道,而最要的一件就是把頭腦弄清楚。若是愛國以情不以理,是非利害不明,對於自己與他人的文明,沒有徹底的認識,反以守舊為愛國,改革為媚外,那就不是中國的福音了,那就會給中國造成災難。

   怎麽辦呢?簡單斥責不是辦法,我想到了寫這樣一篇文章。鄧小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他確定了中日世世代代友好這一大政方針。胡耀邦是引導中國追求現代化的著名領袖,他提出的中日兩國“合則兩利、鬥則兩傷”,是被實踐證明的真理。這兩位領袖人物在中國老百姓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

  介紹一下鄧小平和胡耀邦的對日觀,讓年輕人看一看差距在哪裏,思考一下,是有益處的。

  博客中國:溫家寶總理今年 4 月份的訪日被外界稱為一次“融冰之旅”。現在中日兩國民間的情緒,跟您寫《對日新思維》那個時候比,有沒有讓您感到樂觀的變化?

  馬立誠:有。在溫總理出訪日本的消息發布之後,冰就已經開始融了。三月下旬到四月初,是櫻花開放的時候。北京玉淵潭公園有很多櫻樹,當時每天去那裏看櫻花的人成千上萬。在公園裏,有很多中國姑娘租了日本和服、打著傘在櫻花樹下照相留念,還有很多青年購買鯉魚旗等日本風俗的紀念品。這樣一個“櫻花熱”,可以說是溫總理訪日成功的一個鋪墊。對照一下兩年前的情況吧,武漢一些憤青竟要求砍掉那裏的櫻花樹。你說變化大不大?這個變化,折射出了中日兩國關係的回暖。我相信,每天兩三萬人去玉淵潭看櫻花,絕不是政府動員的。這就說明,老百姓心裏希望中日友好。從拒絕戰爭的本能上,老百姓不願意走上危險的道路。

  溫總理在日本國會發表的講話,有兩點感動和折服了日本。第一句話是說,中日邦交正常化以來,日本政府和領導人多次在曆史問題上表明態度,公開承認侵略並表示深刻反省,對此,中國政府和人民給予積極評價;第二句話是說,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得到了日本政府和人民的支持與幫助,對此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 對這兩點內容,我略微解釋一下。

  第一,關於日本政府和領導人公開承認侵略。中日之間有三個政治文件,其中 1998 年 11 月的《中日聯合宣言》說,日方表示痛感由於過去對中國的侵略,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災難和損害,對此表示深刻反省。另外,中日邦交正常化以來,日本政府和領導人在不同場合公開表示反省道歉二十多次。過去,我們很少提這一點,甚至於有的憤青還以為日本沒有承認過侵略。

  第二,關於日本援助中國現代化建設。日本自 1979 年初到現在,向中國提供了大量的低息貸款,援助了中國 160 多重要工程。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的資金是非常缺乏的,日本的長期低息貸款可以說是雪中送炭。日元貸款的平均利率是 1% 到 2% , 30 年到 50 年償還。世界銀行的貸款利率是 4% , 3 年償還。中國國內政策性銀行的貸款利率是 4% , 10 年償還。這一點也多少表現了日本反省和道歉的誠意。這個過去我們也不大提。這次溫總理肯定了這兩點,使日本人看到了中國實事求是的誠意。日本國會議員站起來給溫總理鼓掌,說明了融冰之旅成功。

  雖然不能說中日關係的問題都已經解決了,但堅冰已經打破,道路已經開通,再次克服了困難,回到了明智和成熟的軌道上來。美國哈佛大學學者對溫總理訪日成功也給與了很高評價,說這次訪問的重要性有如 1978 年鄧小平訪日成功一樣。

  博客中國:您談到要警惕日本右翼,維護中國的核心國家利益,但您又說不必對日本成為政治大國、軍事大國的訴求大驚小怪——恐怕不少人難以接受後者的觀點,怎麽去說服他們?

  馬立誠:日本已經是經濟大國和軍事大國了,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實。近些年來,日本一直追求成為一個“正常國家”。這個正常國家,就包括要成為一個經濟大國、軍事大國和政治大國。這一點,是現實發展的趨勢。如果說永遠不讓日本成為正常國家,這個辦不到,在世界上也說不通。你看看最近世界上最新統計的幾個指標,關於創新,關於旅遊者給別國的印象等等,日本都是高居世界前列。 2007 年 5 月,最新的一項“世界和平指數”排名出爐(指一個國家追求和平的各種指標),日本排名第 5 位,而中國大陸排名第 60 位。所以,最近中國許多媒介報道說,日本在世界上的形象是遠遠好於我們的。這引起了很多人思考。當然,日本要想成為政治大國,還需要克服一些障礙,但是這是一個現實發展趨勢。我們要適應現實,在中日兩國友好互惠的基礎上,給予日本一定程度的理解。戰爭已經結束六十多年了,永遠不讓日本成為一個正常國家,這個恐怕辦不到。如今日本已經是一個穩定的民主國家,它的權力製約明擺在那。

  當然,我們對於極少數日本右翼分子,要保持警惕,揭露他們的非理性鼓噪,揭露他們否定侵略戰爭的圖謀,這是一項長期的工作。中國有句諺語說:“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是不是?特別是在台灣這個關係到中國核心利益的問題上,我們要堅持兩岸統一的立場,不能讓步。這和理解日本成為正常國家並不矛盾。這就好像我們既要堅持兩岸統一,又要和美國建立合作關係一樣,我們現在不正是這樣做的嗎,今年 9 月,中美兩國還要建立軍事熱線,你怎麽理解這個呢?

  博客中國:就是說日本成為政治大國的時機已經到了?

  馬立誠:時機到沒到,不是咱們兩個人在這裏確定的。日本現在要申請成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這是想要成為政治大國的一個標誌。在對待日本想成為政治大國的問題上,我認為中國政府保持了一個靈活和現實的態度。這樣做,體現了十六大所說的與鄰為伴、與鄰為善的方針,是適應現實發展的方針,有利於亞洲和世界和平。

  談到追求和平,那麽,中日兩國都要克製各自的民族主義。國際政治學上有個說法叫“誤會連著誤會”。如果狹隘民族主義過於膨脹,將會壓迫本國政府,使本國政府的外交政策選擇空間大大縮小。某一國的狹隘民族主義情緒狂熱起來,一定會刺激對方的狹隘民族主義也狂熱起來。這種對立,會導致兩國政府政策選擇空間不斷被壓縮。於是,隻好以強硬來順應狹隘民族主義的需求。你強硬,我也強硬,這樣輪番強硬,結果會是什麽呢?有頭腦的人都能看出來,就容易導致擦槍走火甚至戰爭。這並不是故意嚇唬人,曆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胡耀邦說“鬥則兩傷”,就是說要預防這種情況。胡耀邦不是無的放矢,他是站得很高,遠見卓識,總結了兩國以及世界上的經驗教訓,才講了這一條。有頭腦的人在事情剛剛萌芽的時候,就看出事情的結果。沒有頭腦的人,在事情已經發生了的時候,還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們不能做沒有頭腦的人。

  我舉個例子:鄧小平當年在日本坐了新幹線後說,我知道了什麽叫現代化,我們要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的落後,承認落後就是希望,這次到日本就是向日本討教來的。事隔三十年後,卻有一部分憤青在網上組織簽名說,如果引進日本新幹線他就臥軌自殺。比起鄧小平來,憤青的腦袋太糊塗了。所以網上簽名出來之後,當時負責經濟的領導同誌說,不要用這種大字報式的政治運動來解決國家間的經貿關係問題。

  博客中國:最近我看到有篇文章說,日本人如今是文明人,不想再打仗了——您覺得是不是這樣?
  馬立誠:這個話沒抓住要害。

  博客中國:那您覺得要害在哪裏?
  馬立誠:要害有三條。

  第一條,日本二戰後經過改造,打掉了軍國主義專製體製,建立了民主法治的體製。日本國內各種政治力量互相製約蠻厲害的。比如日本第二大黨民主黨,在國會大概有兩百多個議員,他們說自己的目標就是在每件事情上找自民黨的毛病,盡早把自民黨趕下台。除此以外,日本還有共產黨、社會黨等。我到過日本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他們熱情地送給我他們的黨報《赤旗報》,那上麵是揭露、批判日本政府的文章。共產黨在國會也有議員,並且在一部分地方掌權。這些在日本都是全部公開的。康德寫了《民主和平論》,意思就是說民主的製度能夠製止戰爭。鄧小平曾經說,斯大林破壞法製的事情,在美英法這樣的國家不會發生。這是因為有法治、有製約的緣故。民主和法治的體製,的確能夠約束一小部分想打仗的人的狂熱。

  第二條,早期的日本,一些人企圖用擴張領土的方式來解決人口膨脹與資源欠缺的矛盾,結果導致大敗,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東京等地差不多都被炸平了,而且還挨了原子彈。戰後,日本通過技術和貿易立國的方式,解決人口和資源的矛盾,取得非凡的成功。這一對照,使日本在戰後總結了教訓,走上了和平發展的道路。

  第三條,中國已經不再是“東亞病夫”,中國越來越強大,現在世界上議論的,是中國何時超越美國。中日兩國之間的力量對比,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隨著中國的繁榮昌盛,就綜合國力、戰略縱深來看,日本越來越不是對手了,日本還怎麽打呢?

  這三條是聯係在一起的,要綜合起來看,有這三條,處理得當的話,不會發生大規模戰爭。

曆史問題不應成為中日關係的核心問題

  【從宏觀的層麵,我們該如何看待曆史問題在國家關係間的地位呢?馬立誠主張“把曆史問題擺到它應有的位置”,他認為,從法律和國家體製的角度來說,對日本發動戰爭的責任已經進行了清算。】  

  博客中國:有的人認為,曆史應該得到清算,在這方麵——比如對日本戰爭責任的清算,您持的是怎樣一種看法?

  馬立誠: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對日本發動戰爭的責任的清算已經進行了。大致有兩個重要步驟。

  第一,從 1946 開始到 1956 年,審判日本戰犯一共進行了 10 年。在日本,設立了遠東軍事法庭;在各受害國、交戰國成立了 49 個法庭。這些法庭清算了日本國軍主義者的戰爭罪行,共判處死刑 991 人,無期徒刑 491 人,有期徒刑 2946 人。其中,包括中國戰區的 10 個軍事法庭,從 1946 年到 1949 年,審判了兩千兩百多起戰犯案件,南京大屠殺的劊子手向井敏明等人被判處死刑。 1956 年,根據毛澤東的指示,中共中央決定對關押在大陸的日本戰犯實行寬大政策。最高人民檢察院分三次發布對在押日本戰犯免予起訴的決定書,共對 1017 名日本戰犯免予起訴,寬大釋放。經過這 10 年審判,從法律上對日本戰犯戰爭罪行的清算已經告一段落。

  第二,二次大戰之後美軍占領日本,對日本軍國主義專製體係進行了大規模整肅,在日本建立了民主法治的國家體製。同時,在學術、思想、教育等方麵打擊軍國主義。舉個例子來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在日本國內甚至不能提“愛國”兩個字。此外,還幫助日本起草了憲法,日本憲法是由美國人製定的。通過以上重大步驟,實際上對日本軍國主義已經進行了清算。

  當然,日本還有極少數右翼不死心,不時發出謬論,企圖縮小甚至否認戰爭罪行,這和德國仍然存在極少數納粹分子一樣。雖然這並不是日本的主流,但我們要長期保持警惕。比如日本右翼人士否認南京大屠殺的行為,我們要批駁他們,南京大屠殺是一個客觀事實,不容否認。不過,日本右翼團體人數不到日本人口 1% ,不能誇大日本右翼在日本社會的力量,你能說德國還存在極少數納粹分子,就是沒有對德國的戰爭罪行進行清算嗎?這是兩件事情。從追究戰犯的戰爭責任,改變發動戰爭的國家體製以及建立民主法治體製等方麵,在很長一個時期內都對日本進行了清算。

  博客中國:您覺得曆史問題在兩國的國家關係當中,應該處於怎樣一個位置?

  馬立誠:我認為,中日兩國的曆史問題不是兩國關係間的核心問題。幾位外交界老前輩說,如果一定要把曆史問題放在第一位,當成核心問題的話,那麽法國跟德國搞不好,俄國跟德國搞不好,特別是英國跟法國更搞不好。因為英法兩個國家之間發生過百年大戰。互相殺戮,侵占領土,仇恨甚深。總的來說,歐洲流血戰爭的次數比亞洲多得多,也就是說,他們的仇恨應該比亞洲更多。歐洲幾十個國家在曆史上發生的戰爭可以說是人類最大的浩劫,但這些國家現在相處得很好。英國和法國之間,法國和德國之間,都比中國和日本的衝突要多得多,他們並沒有把曆史問題放在核心地位,而是現實第一,曆史第二。

  今天,法國和德國是歐洲的核心——他們的曆史問題比中日曆史問題要多——今天他們能走到一起,是因為能夠理性地看待國家間關係。法國並沒有因為德國今天還存在納粹分子,就叫嚷和德國開戰。同樣的,曆史問題也不應該成為中日關係的核心問題,在清算了日本戰犯的戰爭罪行之後,在警惕極少數右翼的同時,我們要看到,現實的發展和現實的互惠關係更重要。我認為,堅持兩岸統一,實現中國的現代化目標,這是中國的核心利益。

  中日兩國應牢記“合則兩利、鬥則兩傷”的箴言,努力建立互惠合作的夥伴關係,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維護和平,共謀發展,爭取早日創建自由貿易區,提升人民生活質量。就中國而言,要在這樣的環境下,抓住機遇,學習日本以及其他發達國家的經驗,盡快努力建設現代化。我想,這些就是擺在中日兩國之間的現實課題,是第一位的問題。

  鄧小平 1978 年訪問日本時對日本天皇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今後一切積極向前看。”鄧小平所說的過去的事情指什麽呢?就是戰爭。鄧小平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怎麽三十年後的今天又過不去了呢?為什麽離戰爭越遠越過不去?按道理說,離戰爭越遠,仇恨也就越淡。比如中國元朝曾兩次侵略日本,現在人們都淡忘了。鄧小平是抗日戰爭的領導人,能夠那樣處理中日兩國的問題,難道不是對沒有經曆過抗日戰爭的人的一個啟發嗎?胡耀邦也講中日兩國“和則兩立,鬥則兩傷”。這句話包含的道理非常豐富,也非常深刻,值得我們認真思考。雖然現在民智漸開,但什麽是大局,什麽是中國的核心利益所在,世界的戰略布局究竟是怎樣的,中國需要什麽樣的環境——有些人對這些問題還沒有完全搞明白。

  把曆史問題擺到它應有的位置,不妨礙現實的需求與發展,這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

現實問題:中國的發展方向及怎樣學習日本

  【馬立誠和淩誌軍自 1998 年出版《交鋒》以來,就一直關注國內的改革與發展,可以說,這是馬立誠從事的主要工作。他說,寫有關日本的文章不過是偶一為之。去年,馬立誠又出版了新書《大突破》,研究中國私營經濟的發展狀況。在中國改革與發展的過程中,有哪些地方可以向日本學習呢?】

  博客中國:從 1998 年出版《交鋒》起,外界知道您一直關注國內的改革開放和國內的發展,從您去年的新書《大突破——新中國私營經濟風雲錄 》也可以看到這一點,可以向讀者簡單地介紹一下這本書嗎?

  馬立誠:這本書是 2006 年 3 月出版的,主要內容是寫中國私營經濟從 1949 年到 2005 年這 56 年間起伏跌宕的曆史。這本書把這 56 年為兩大階段,一個是改革開放之前,另一個就是改革開放之後。我力圖用生動的故事和生動的敘述方式寫出私營經濟坎坷的命運,這樣可以增加可讀性,引起更多的讀者注意,以引起人們的反思。另外,從改革開放之後私營經濟複蘇與發展的曆程,也可以看到整個改革步履的艱難,這就可以更好地認知中國國情。中國私營經濟的複蘇與發展,是改革開放的巨大成果,它的潛力並沒有完全發揮出來,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中國下一步發展的趨勢和線索。

  博客中國:私營經濟發展到底給了中國怎樣的啟示,用一句話高度概括,您會怎麽表達?
  馬立誠:中國人隻要有了經濟自由,就能創造出源源不斷的財富。

  博客中國:您對中國經濟的發展感到樂觀嗎?
  馬立誠:我抱樂觀的態度。回首三十年,中國經濟改革雖然遇到很多障礙,但總是或快或慢地向前走,這是我感到樂觀的理由。

  博客中國:您對中國發生群體性暴力衝突有沒有擔憂?您過去的搭檔淩誌軍出版了《中國的新革命》一書,“革命”這個詞在我看來具有很強的暴力色彩,您會不會建議大家不用或少用這個詞?

  馬立誠:最近三十年多來,革命的觀念在全世界普遍退潮,改革更加受到重視。就世界範圍來看,改革已經占了上風。在 1989 年,西方曆史學家對法國大革命的評價發生了變化。他們提出:第一,法國大革命之前,王室和貴族已經推出了很多改革措施,而暴力革命中斷了改革;第二,暴力本身產生了破環。“革命”這個詞,可以做多方麵的理解,比如有人提出“綠色革命”等等。我個人傾向於少用這個詞。不過,這不是絕對的,因為可以在不同的角度上使用這個詞。

  博客中國:您最近在《經濟觀察報》上連續發表有關中國曆史上的改革的文章,著眼點是製度改革嗎?您觀察中國曆史,最深的感觸是什麽?

  馬立誠:在中國曆史上,大的改朝換代有十三四次,大的改革也有十三四次。但是改朝換代成功了,而改革卻基本失敗了。這是一個謎。有人解釋說,這是由於中國人屈從於暴力,而拙於製度創新。

  博客中國:為什麽中國人不擅長製度創新?
  馬立誠:這正是我要探索的問題。我研究中國曆史上的改革,目前進行了一半,還需要繼續研究。

  博客中國:有一點大家恐怕都會覺得毫無疑問,那就是中國麵臨的挑戰更多的來自國內,比如就業問題、國有資產流失問題等等。您認為國內發展麵臨的瓶頸有哪些?

  馬立誠:我認為瓶頸主要有兩個,一個是政治體製改革問題,另一個是經濟增長模式問題。

  關於政治體製改革。舉一個例子,政府現在手裏掌握的資源配置的權力過大。政府強力介入和控製,對經濟發展有好的一麵,也有不利的一麵。比如,據統計,五十年來,政府投資有一半是失誤的,這中間的浪費有多大?再比如,老百姓最痛恨的腐敗問題,也與政府權力過大緊密相關,權力和金錢的交換是一個普遍現象。這就需要約束政府、監督政府,減少政府的權力,這就涉及到政治體製改革。另外,改善弱勢群體的狀況,也與政治體製改革有關。弱勢群體要表達,要參與,要維權,這就需要拓寬民主渠道。最近中國媒體在十七大之前熱議民主發展,提出民主是個好東西,有些人還提出要擴大選舉層級,要準許農民成立農會,要增強新聞監督,這都是發展民主的內容。這些都是擺在中國麵前的很大的問題。

  關於改變經濟增長模式。我們都知道中國經濟增長模式的主要問題是高消耗、高投資、高汙染、低效益。中國的 GDP 占全世界的 5% 左右,而我們消耗的資源——煤的消耗量占全世界總消耗量的 31% ,鐵礦是 30% ,鋼材是 21% ,鋁占 25% 。現在還有很多地方大上重型的汙染耗能項目,各地都要大力發展“重化工”。相對來說,第三產業發展嚴重滯後。國務院再三強調要發展第三產業,並沒有引起各地足夠重視。我們看看最近的例子。太湖的汙染多麽嚴重,無錫的喝水都成了問題。還有廈門也準備上汙染項目,遭到市民強烈反對。無錫和廈門都是中國很美的地方,還這樣幹,實在太可惜,對子孫怎能交代得過去?這些說明什麽?說明經濟增長模式存在嚴重問題。這樣下去,就影響可持續發展。香港第三產業的產值占 GDP 的 90% ,美國占 75% ,中國大陸大約占 40% 。從這個數字的對比中,我們能夠找到差距。

  博客中國:最近我們有專欄作家提到中國的環境惡化問題,說起來是痛心疾首。日本在這方麵有沒有值得中國借鑒的經驗?

  馬立誠:日本的人口密度比中國高很多,日本是一個大規模生產、大量消費、產生大量廢棄物的國家。但日本為什麽那麽幹淨呢?中國在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日本就出台了《公害對策基本法》。後麵還出台了一係列法規,形成了一個鏈條,措施很嚴厲。比如對家庭垃圾的分類要求就非常嚴格。東京的秋葉原電器一條街是繁華街區,那裏有一條河,河裏邊密密麻麻的有很多層的魚在遊動,有的魚接近 1 米 長,沒有人去打撈,生態環境保持得很好。另外,日本人乘坐地鐵,也很少在地鐵裏打手機或是接手機,因為這樣做,噪音會影響車廂裏的其他人。香港的環境比日本差一些,但香港環保也不錯,依照香港法規,往海裏扔垃圾得坐牢,從樓上往下扔東西也要坐牢,扔個煙頭要罰 1500 元。香港今年規定,在任何公共場所不準抽煙。我們大陸在這方麵認識不夠,差距很大,需要學習。《南方周末》前些天在頭版發表一篇文章說,“學習日本再出發”,講得很對。

  博客中國:如果讓您開一張需要向日本國民學習的單子,會怎麽開?

  馬立誠:三句話:重視教育,科技創新,辦事認真。日本在 20 世紀初就基本做到了普及高中。中國的目標,是在 2010 年左右實現高中毛入學率 80% 。中國普及高中的程度比日本落後太多,高等教育也落後於日本。教育落後,導致科技創新能力差,也導致憤青多。今年五月,國際經濟學家信息中心評選世界上創新能力強的國家,日本排在第一位,超過美英法德,而中國隻排在第 54 位。日本人辦事認真是出了名的,不用再多說了。

  博客中國:剛才您提到中國的發展瓶頸問題,解決這些問題,您是主張急風驟雨式的解決方式,還是讚成溫和的改良?

  馬立誠:我主張改良,也就是改革。過去中國暴力太多、革命太多。項羽入鹹陽,一把大火燒了阿房宮,燒了三日三夜。李自成進洛陽,把福王煮了吃還不夠,也是一把大火燒了福王宮。中國曆史上改朝換代,都是通過暴力實現。暴力的破壞性太大。曹雪芹說“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每一次大規模的暴力,都使社會上可資利用的財富損失殆盡,從頭再來。所以,不能再這樣搞了。中國的問題,要靠改革解決,不能用暴力衝突的方式解決。一步一步改進再改進,積累小的進步變成大的進步。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就是漸進改良。   (2007年6月 博客中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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