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7月21日18:49 《人物》雜誌 | |||||||||
著名學者、散文大家張中行 三十而立 八十成名 張中行(1909—2006)先生在吹熄九十七支生日蠟燭後,駕鶴而去。“都市柴門”隨之關閉,“布衣學者”就此遠行。 他與季羨林、金克木被譽為“北大三老”,名聞遐邇。 世人稱張中行為“布衣學者”,是再貼切不過的。清光緒三十四年,他生於河北香河縣一農家,祖上三代都是不通文墨的農夫。六七歲時上學,農忙時便幫家人幹點拾棉花之類的農活。師範畢業後,張中行考入北京大學。1936年北大畢業,一直吃筆墨飯,曾在中、小學教過書;建國後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當編輯,編教科書,偷閑寫點文章貼補家用,數十年如一日在煮字療饑中度過。1956年,他所在的出版社評級,六級以上為高級知識分子,張中行是七級,屬低級。直到耄耋之年,才獲贈一頂“特約編審”的桂冠。稱其“布衣”,是當之又當。張中行在北大讀的是中文,但涉獵的範圍包括國學、哲學、禪學和文學,不僅思考老莊、孔孟,而且研究羅素、培根,著述宏富。謂其學者,名副其實。季羨林評論他“學富五車,腹笥豐盈”,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啟功說他“既是哲人又是癡人。”一後輩學人說得更酷:“不讀張先生的書,不知道他的學問有多大,讀了他的書,更不知道他的學問有多大!” 張中行是一匹老黑馬,沒有伯樂發現他。80歲時,適逢天時地利人和,他獨自闖了出來,獲得了“文學家”、“哲學家”、“雜家”、“教育家”等多頂桂冠。曾有好事者問先生最想要的是哪一頂,他說“思想家”!社會承認與否且不論,事實上自大學時代末期始,張中行便對哲學產生了濃厚興趣。他說他的《民貴文輯》最能體現他的思想。“民貴”,取自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其哲學著作《順生論》引人關注,被稱為“當代中國的《論語》”,啟功譽其為“整個一部《春秋繁露》”。 師恩三疊。張中行的名字是啟蒙老師劉先生起的——學名“璿”,字“仲衡”。據《尚書·舜典》“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璿”是與天文儀器璣有關的美玉,其意甚好。張中行又刪繁就簡,巧用“仲”去人旁,用“衡”去“魚”,遂成“中行”。恰《論語·子路》篇有“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也算名出有典。 母校難忘。張中行畢生感念北大推崇“學術自由”、“兼容並包”的紅樓精神。他所寫北大懷舊的文字,在同輩學人中當屬最多,也最為精彩。大到北大的學術氛圍、圖書館,小至傳道、授業、解惑的國學大師們的身影。紅樓的點點滴滴,無不惟妙惟肖地展現在他筆下。他在晚年自述《流年碎影》中深情地寫道:“北大之所以為‘大’,是靠有胡適、熊十力、湯用彤、黃節、羅常培、沈兼士、馬衡、孟森、錢穆、周作人、梁實秋、朱光潛等等著作等身的名教授。”又說“有的人位高,如蔣夢麟,是校長,可是沒聽說他有什麽著作,在學生的眼裏,不過是上方派來的一個官而已。”是北大培養了張中行深厚的學養,也是北大精神為他的平民思想奠定了基礎。 北大濃厚的學術空氣形成了一股莫名的壓力,迫使張中行往書堆裏鑽,希望日後有所“名堂”。當時北大考古風頗盛,顧頡剛的《古史辨》影響甚巨,還因此成立了禹貢學會。張中行參加了禹貢學會,並撰文刊發在《禹貢》上。他認為“治學是清高的事業,所以要遠離政場。”這一平民意識貫穿了他的一生。期頤之年,有晚學向他討教人生感悟,他坦言:“我這一輩子,一不想做官,二不想發財,就是希望做點學問,看點書,寫點書,安安穩穩地過小民適然的生活。” 北大九十華誕(1988),請他寫以“我與北大”為主旨的文章。他寫了篇《懷疑與信仰》。他認為北大對他最大的影響,在於一種懷疑精神。“因為懷疑而思考,因為思考而進一步懷疑。”他總說,“老北大比新北大好,因為老北大讓人疑,新北大讓人信。”他欣賞培根的名句“偉大的哲學始於懷疑,終於信仰。”他喜歡向人推薦羅素的《懷疑論集》,並說他是羅素的懷疑主義與康德的理性主義的結合。 “傷哉貧也,生無以為養,死無以為禮也。”(子路語)張中行大半生為孔方兄所累,在《流年碎影》中,除《拮據之苦》外,以《傷哉貧也》為題的文字竟有三篇。貧窮給他造成了嚴重的精神創傷,日後“就是有飯吃的時候,也常常做沒有飯吃之夢。” 1936年,張中行從北大畢業,時適“而立”之年。然而,張中行,“行也不行”。他非但沒有“立”起來,反而幾乎倒下。“七·七”事變之後,國土淪喪,人心惶惶。盡管他使盡渾身解數,卻找不到一隻飯碗,遑論事業!一日三餐,不時要為升鬥小米,厚顏向人借貸。通常三塊兩塊,少時三角五角。為了活命,不得不“為富人去哄孩子”,搞家教。《傷哉貧也》(一)中有他辛酸的回憶。 1947年,張中行的老家搞土改,富農成分的父母偕家中老少九口擁入他的門下。這對本就有著七口之家的張中行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他唯有四處告乞,高築債台。最後身心交瘁,累倒住院…… 1952年,張中行遭遇了“三五之厄”(三反五反運動)。事因天津民營大眾書店的友人創辦了一本《語文教學》雜誌(國家批準公開發行),特邀張中行當編委,負責組稿並處理刊務,月酬30元。為貼補生活,張中行接受了。可運動一來,他即被定為“貪汙分子”,被拘押某處,要求交代“貪汙”事實。因無“代”可交,他被以曾與辦刊人談過中小學課本的情況為由,判為“與資本家勾結”,並被停發工資,每月隻有16元生活費。八口之家,人均二元,難以活命。他沒有辦法,熬夜爬格子,用筆名發表,以此賺得三元五元,同時委屈妻子為人做傭工、變賣家中的小物件…… 等到四個女兒都大學畢業後,張中行始不為柴米所愁。 “群動各有適,生生勞昏曉,瞢然順在天,大化淼悠渺。”張中行的這首雜詩可視為他人生觀的真實表達。 他講究“順生”。“文革”中,與那些命喪九泉、九死一生者相比,他是幸運兒。但上世紀70年代在幹校改造的歲月,他也沒能逃過“批鬥再而三”的劫難。一次是他挑水時水桶脫鉤掉到井底,不得已領了支新桶。排長薑某召開批鬥會,確定此事為“階級鬥爭新動向”。其二是1970年清明節前後,一天他已上床睡覺,忽聽屋外有人喊“看彗星!看彗星!”出於好奇,他也出去看了。誰料又有人將此事密報了上去,這也成了“階級鬥爭新動向”。薑某啟發大家批鬥時要“擊中要害”,最後要害被擊中,張中行被定性為“想變天!”這回他再也忍不住了,不卑不亢回敬一句“我不至於這樣無知!”他不服“罪”,自然又招來一陣“抗拒從嚴”之類的還擊。最後一次是業餘時間大家都在讀紅寶書,張中行卻在紙上寫唐詩宋詞。頭頭從他的箱子中查出了《唐詩三百首》和《白香詞譜》合訂本,因此又招來一番審問:“輕視紅寶書,可證無意改造自己,實屬罪大惡極。”無以遣憂,在極端苦悶中,他學會了抽煙。 最令張中行傷感的是,他的“少小離家老大回”,不是榮歸故裏,而是被遣返老家改造。1971年,幹校解散。別人歡天喜地返京與家人團聚,他卻被強行遣返到老家香河,而且一待就是6年。家中老宅早已被征為生產隊隊部,他隻能在昔日拴牲畜的棚屋中棲身。回鄉歲月,雖蒙鄉鄰多方關照,但仍有人認為他是敵我矛盾,應按敵人對待。他被允許參加生產隊勞動,於是年近七十的張中行或背糞筐持糞叉,到田埂間小河旁拾糞,或在軋場中央牽著小驢轉圈碾物……冬日,室內滴水成冰,食宿艱難,孤身一人在香河的張中行想回京小住,還須到大隊部開路條求放行。但當權者不準,於是他隻好枯對饑寒……直至1976年唐山大地震,舊居震成瓦礫一片,上蒼才佑助他結束了這6年蘇武牧羊式的生活。這裏有詩為證: 青衿遊北序(指北京大學), 白首轉西廂。 稚幼爭窺戶, 糟糠欲下堂(謂妻未同來)。 榻前多鼠婦(家鄉名潮蟲子,寫實也), 天外一牛郎。 默數晨雞唱, 方知夏夜長。 “默數晨雞唱”,晨雞終於“一唱天下白”了。 “美人遲暮英雄老”。1979年1月,張中行回到出版社重操舊業。 自1951年評級到90年代,悠悠40年,張中行級別未變,工資未動。月薪125.5元,退休打折後為94元,亦算“今古奇觀”。1987年,社裏聘他為“特約編審”。古稀之年的他一邊為大田(社)耕耘,編選《古代散文選》(下)、《文言選讀》和《文學常識》,同時又為生計所迫不得不種點“自留地”。張中行從80年代初開始陸續寫了“負暄三種”、《順生論》等。鐵樹開花,竟然枝繁葉茂。他的“負暄三種”自1986年始每隔4年出一本。然而這3本暢銷於世、獲譽甚隆的書,卻並非由京城的中央級出版社來出,而是由偏遠的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豈不令人回味? 《順生論》等麵世,一時洛陽紙貴,張中行遂“暴得大名”。時年張已八十,於是有“老旋風”之說。 當今中國大器晚成者,應數張中行也。 其人古樸 其文衝和 張中行是從燕趙大地走出來的學人,世事滄桑卻絲毫未能改變他敦厚、淳樸的本色。在做學問、待人、處事以至生活細節上,他都是古韻猶存。 張中行的儀表既不軒昂也不瀟灑,甚而也缺乏學者的那種雍容與儒雅,他是一位實實在在的凡人。但他行為高逸,雖埋身市井,卻“道通天地”,雖側身陋巷,而能“思入風雲”。他講“順生”,但“不偏不黨,不依不傍,不卑更不亢。”他的言行自有準則:“心裏有所疑就說,是自由;聽者不以為忤,是容忍。”“對不同意見,我一是尊重,二是歡迎,三是未必接受,四是決不爭論。” 君子坦蕩蕩。張中行的尊尚師道都體現在“負暄三種”相關文字的字裏行間。但他持論公允,得紅樓“自由”精神,“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以“寫則以真麵目見人”的原則,不視先賢為神,把師輩們凡人的一麵也留在紙上,給讀者一個完整、鮮活的形象。且大多點到即止。隻舉例,不評說,“留白”給讀者思索。 對胡適。胡適任北大文學院長、中文係主任之始,立意整頓,第一板斧是解聘老教授林公鐸。林氏反對白話和新式標點,一直與胡對著幹。胡適一朝有權在手,開刀祭旗的對象是一直反對自己的人,“這不免使人聯想到公報私仇”。 對梁漱溟。對梁氏的耿直、迂闊,張中行認為“由感情方麵衡量,可敬;由理論方麵衡量,可商。有的,說重一些,至少由效果方麵看,還近於可笑。”在理論方麵的一些分歧,張中行自責沒有同梁先生協商,不過他認為責任的一半在他,另一半則在梁漱溟。“因為我深知,對於不同的所見,尤其出於後學,他是不會采納的。”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在《關於吾師》中,張中行說了幾句對錢穆先生不夠尊重的話,以至錢先生的親屬看到後不高興,曾著文為錢先生辯護。盡管如此,張中行仍堅持認為紅樓精神是“講理”,重“證據”,不在其他。對顧頡剛先生的“人格分裂”問題,他也有微詞。他曾坦率地表示:“我不願看到我的老師,為迎合時風而說稍有正義感的人聽了會皺眉的話!” 除了直言指出先生們的“小”處之外,張中行還善於“寓教於樂”,在大話逸聞趣事中,捎出某個問題,讓讀者自己去評品。如錢玄同先生考試向來不批考卷,考卷收齊後,直奔注冊科,扔下考卷就回家。學校刻了個“及格”的木戳,“隻要卷麵有名,就加蓋及格,計入學分”,以至一些學生不認真對待考試。 盡管張中行有著“不宜寫者不寫(即所謂不得罪於巨室)”的信條,但他順著曆史的腳步,對周作人也終於敢說點不同的聲音。繼《苦雨齋一二》(1986)後,他又寫了篇《再說苦雨齋》(1990),顯然思想解放了許多,說了些“仁者見仁”的話。大概是仍覺太委婉,在1997年版《流年碎影》中,他的表達就要“直”得多。但他“不以人廢言”:“我就不隱瞞觀點,說(舊)詩,意境能邁過古人,散文,意深遠而語平實,衝淡至於不見用力,五四以來,也隻能說是隻此一家。” 仁者愛人。張中行是受人滴水之恩必湧泉相報的。凡他受惠於別人的,他都將賬記在心上。從1937年到1952年,他受3位友人惠助,一心想回報,但這3人中有的已過世,他欲報無門,隻能“長存於心,到蓋棺時還不能還或報,就帶到地下,永世不忘。”與此相比,他援手別人的“數目不小,我都希望統統忘卻。”某次他的一位同事遭竊,很難過。張中行知道後,送他被盜金額的一半,並幽默地說:“就當我們兩人被偷了。”一位鄉下中學生給張中行寫信,說很喜歡讀他的書,但沒錢買,張中行就贈書給他。《禪外說禪》出版後,一位忘年交(書攤主)告訴張中行,一中年女性想買這本書,但沒錢,想用一本成語詞典來換。攤主認為是雅事,換了。張中行聽了,拜托攤主把詞典還了,由他贈了一本給那位女士。十幾天後,攤主告訴張中行,那位女讀者不接受他的贈書,而且自此不再到他的攤子上來了。張中行聽後自責說,自己隻知她寒素的一麵,卻忽視了她的狷介的一麵,傷了她的自尊,頗覺對不起她。 對於向他索字、要簽名、要書的人,張中行是來者不拒。自己寫的字常常裱好後送人,還樂於幫人向啟功、金克木索墨寶、要簽名。金克木一般不給人簽名,他就把筆硬塞到金的手裏,命令他“簽!”但他從不代子女向別人求墨寶,甚而連自己的字也不給。他對子女要求嚴格,對小保姆卻和善、客氣。 張中行對人古道熱腸,對小動物也是憐愛有加。一次他抱回一隻流浪貓,回家後又覺這貓有主人,怕人家找不到會急,於是趕緊出去貼了“招領啟事”。一段時間,他養了許多流浪貓,家裏成了收容所。 對常人熱情,尚不足為貴。難能可貴的是對與他有“過節”的人,張中行也能以德報怨。 他與楊沫共同生活了兩年,終因性格不合而分手。楊沫因上世紀50年代出版《青春之歌》而名噪一時。對書中的“餘永澤”,有人認為是在影射張中行,這對張的處境自然產生了影響。張的妻子李芝鑾認為那是對張的“醜化”,但張卻“沒有在意”,以自己位卑不值得影射等理由竭力排解自己,也寬諒了楊沫。令人感歎和欽佩的是,“文革”中北京文聯造反派找張中行外調楊沫的曆史,當然是希望張中行說她的壞話。“四堂會審,威嚇,辱罵,讓我照他們的要求說。”對此,張中行均報之以冷笑,不肯違背良心,而是實話實說。來人逼他寫文字材料,張中行隻寫:“她直爽,熱情,有濟世救民的理想,並且有求其實現的魄力。”若幹年後,楊沫親眼見到這件材料,心甚感激,給張中行寫信致謝,說想不到他在那時還說她的好話,“對於我的公正表欽佩”。 張中行和楊沫育有一女徐然,是在他們分手後出生的。直至1974年徐然才知道生父是張中行。因女兒牽線,張中行、楊沫後來又有了交往。楊贈張的若幹照片中,還夾有一張當年兩人未分手時的合影。 上世紀80年代末,有位張中行並不認識的人,寫了一篇談楊沫早年感情生活的文章。楊沫認為此人是受了張中行的指使,於是著文申辯,公然指責張“負心”、“落後”、“可憎”。張中行蒙不白之冤,雖心中不快,但仍保持沉默。張認為楊所說“負心”,是“人各有見”,認定“落後”,是“人各有道”。道不同自然難相為謀。 90年代初,張中行的《禪外說禪》出版,楊沫又叫女兒來要,張中行給了一本,扉頁上還題了“供參考”之類的話。兩年後,楊沫出版新著《青藍園》,回憶她一生中的三個愛人,仍用小說筆法。她沒有送張,倒是有好心人給張找了一本。張中行讀罷不勝感慨,“為了浮名竟至於這樣”。這“使我不能不想到品德問題。”有人勸他也寫幾句以正視聽,張中行覺得乏味、無趣,仍然沉默。後隻在一篇《惟聞鍾磬音》的隨筆中,“溜”出一番心聲:“如有人以我的麵皮為原料,製成香粉,往臉上搽,並招搖過市,我也決不尾隨其後,說那白和香都是加過工的,本色並不如是。” 1995年歲末,楊沫去世。吳祖光曾打電話問張中行是否參加追悼會,張說“不”。“告別”一事在張中行看來,或“情牽”,或“敬重”。對於楊沫,他什麽也沒有。他隻能用漠然、沉默來麵對。 謙虛是美德。張中行在這方麵修養很深。他說人一要有自知之明,二要有知恥之心。在他的聲名如日中天之時,仍說自己作文是“塗塗抹抹”,自己的字是塗鴉,“獻醜”。一友人索字,推脫不過,寫了一幅,講好隻留作紀念,不可示人的。可後來他發現友人將他的字精裱裝框後懸於堂室,便自責“隨了大流,現了醜,每念及此,就不能不感到慚愧,以及應世之不易。” 張中行很為半個多世紀前的一件小事後悔。1947年,他助巨讚和尚編佛學月刊《世間解》,登老君堂求俞平伯賜稿。俞先生慨然予之以長文《今世為何需要佛法》。不久,平伯先生函詢稿酬事,張中行覺得很驚訝:一個慣於吟詩“看翠袖,對紅裙,舊情假又疑真”的名士,怎會慮及稿酬這等卑微小事,似有過於看重阿堵物之嫌。這個疑團他一直存在心裏。平伯先生作古後,他在《新文學史料》中獲知俞先生當時生活極其困難,以至許夫人要靠典賣物什度日。張中行晚年對此“感到不安,或竟慚愧”,特作文記下這件小事,“想略申慚愧之情”,以告慰故人。 還有一個令張中行“既悲傷又欽仰”的弱者劉佛諦(劉旌勇)。劉氏是張中行通縣師範的同學,高他兩級,地主家庭出身。同鄉、同學,又曾同過患難的兩人交誼很是深厚。1967年夏的一天,劉在街頭坐等上班的張中行,顯然有話要說,又吞吞吐吐,不敢多談,隻說對前景很擔憂,說完催張中行趕快走。劉佛諦回去後即喝敵敵畏自殺了,臨死前寫了兩封信,其中一封是給張中行的,但寫後又燒了。對於這位死於非命的友人,張中行總是難忘。他追憶舊雨的文字,通常是一人一篇,惟周作人、劉佛諦是兩篇。在《流年碎影》中,不見他與名士們的合照,卻特意選了一幅與劉的合影。 張中行一介寒士,半生坎坷,晚景見晴。到85歲時才分到一套普通的三居室,自稱“都市柴門”。筆者2004年因組《負暄絮語》書稿一事,與先生有過一麵之雅,對他的“柴門”有深刻印象——沒做任何裝修,小客廳兼通道裏還放著書架,是平常人家六七十年代的居住水平,其儉樸給人的印象十分強烈。書房也不甚雅致,書櫥裏放著一些古玩,多為石頭,像倉庫。一把破藤椅的扶手用塑料繩綁紮著。老式書案上備有文房四寶,書卷氣襲人。他的臥室更為簡陋,被子是五六十年代農家常用的大花被,連疊法也是老式的,床邊牆上還糊著報紙。他對生活的要求很低,請啟功吃飯也隻在樓下的小館子,四菜一湯,喝點二鍋頭,“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有時在外麵吃飯,一根豆腐絲掉在桌上,他都要撿起來吃,席畢若有剩菜,他也很從容地打包帶回去。布衣的他,深知一粥一飯來之不易。 搞笑的是,有一晚輩送他一瓶“人頭馬”,讓他開洋葷。他聽說這酒要值1800元,咋舌不已。想喝吧,一兩就是180元,不忍心下口;送人吧,又怕背上巴結人的名兒;轉賣了吧,又怕人說拿晚輩的人情換錢。思來想去,隻好把這“貴客”束之高閣…… 狐死首丘。對故鄉,張中行的感情是複雜的。他喜聽鄉音,愛吃故鄉的玉米渣粥、豆腐腦。令他尷尬的是因政區劃分的變動,故鄉原先屬香河縣管轄,現歸天津武清了,地震後老宅也沒了,以至“總有找不著家的感覺”。但香河人始終沒忘記他,一些人要求他填寫籍貫時一定要寫香河縣。“我不勝感激涕零之至”,表示有機會“必大書香河縣,以表至死不渝的忠心”,為此他特作《狐死首丘》以表心跡。 “無癖無可為人”。張中行愛喝點小酒(最喜北京二鍋頭)。在幹校喝酒還被批過一次,大概是被人認為借酒澆愁吧。他雅好寫字,還篆有多方閑章;“六代之民”,是說他百年人生所曆;“爐行者”,意蘊較深,當是說他改造時當過燒爐工,有在爐火中“煉”過之意。還有一方叫“半百硯田老農”,那是指他喜歡硯耕,亦愛收藏硯台。再愛的,就是石頭了。先生是雅人,“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雅之生。” 張中行與夫人李芝鑾相濡以沫近一個甲子。李芝鑾大張中行八個月,張中行一直呼她為“姐”。垂暮之年他曾對人說:“我的夫人人品非常好。我們雖沒有卿卿我我,但一生平靜。夫人能忍,無論環境如何,境遇如何,都能泰然處之。”“姐”好在何處?有張中行的詩句佐證:“添衣問老妻”,張中行解釋說:“吃飯,我不知飽,老妻不給盛飯,必是飽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讓添衣,必是暖了。”難怪張中行自豪地說,他是最有資格大寫糟糠之妻不下堂的。 文如其人 張中行為人古樸,尚古風。文亦如其人。他的主要著述有:《負暄瑣話》、《負暄續話》、《負暄三話》;《順生論》;《佛教與中國文學》、《禪外說禪》;《流年碎影》以及語文方麵的《文言津逮》等等。從行文上說,他的文章開頭喜歡旁征博引,下筆千言如行雲流水。不似今人“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他的行文過程就是“思”的過程。初看上去不見廬山真麵目,但隻要你循次而入,便會漸入佳境,觀出東西南北來。他長於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化為一縷縷哲思,融入他對人生的體察觀照之中。看上去是“瑣話”、“瑣事”,但記的都是可傳之人、可感之事和可念之情。平淡衝和,清雋優雅,在不動聲色之間記人敘事。北大憶舊中所寫的人物,雖是散文,卻像小說一樣把人寫活了。數十年來我們所讀的文章,大都劍拔弩張,令人見之生畏,讀之生厭;再欣賞張中行的文字,那樣樸實、清淡,典雅可人,自然便受到了讀者的追捧。 啟功說張氏的“散文雜文,不衫不履,如獨樹出林,俯視風雲”。也有人說張氏散文“少張揚蹈厲之辭,也似乎缺少至大至剛的偉岸氣象,但從他那清新自然如數家珍般的娓娓敘述中,從那貌似拉雜的談古論今、引經據典中,我們可體察到他對攝生治世之道、國家民族命運的熱切關注。”斯言誠哉。 對他的文,周汝昌先生也有貼切的評論:“你從他的文筆看得出,像他論硯一樣,那是外有柔美,內有剛德。其用筆,看上去沒有什麽‘花哨’,而實際上絕非平鋪板敘,那筆一點兒也不是漫然苟下的。”“讀他老的文字,像一顆橄欖,入口清淡,回味則甘馨邈然有餘。這裏麵也不時含有一點苦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