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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悍地透視鄉土中國 評《生死疲勞》

(2006-07-22 09:42:07) 下一個
張頤武   

如何繪製一幅鄉土中國的新的曆史地圖?如何在一片對於“三農”重疊的、錯雜的表述中凸現獨特的對於中國鄉村的理解?莫言的《生死疲勞》可以說是這一方麵的最新的嚐試,也是莫言本人對於他的農村經驗的一次記憶的書寫和展開。  

這部小說有一種難以承受的爆破的力量,它延續了莫言的強烈的風格化的特征和瀑布般流出的句子,但卻又添加了一係列原來沒有的新的元素。其中一些表記有著相當強烈的挑戰性,如利用章回體的寫作和對於佛教輪回觀念的借用。這些表記都有一種特立獨行的風格,一種聳人聽聞的氛圍,一種突兀地回返傳統的新的文學形態的呈現。這裏的來自佛教的“輪回”觀念的自由的借用中所表現的不可思議之感似乎是這部小說的一個鮮明的特征。地主的轉為動物的命運和來自動物視角的觀察給了小說一種獨特的思考方式和恣肆的想像力的展開,而章回體的借用則將瀑布般的語言流放置在一個傳統的小說裝置之中,構成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新的感受力。  

這一方麵使得小說的風格變得具有強烈的刺激性和挑釁的意味,說明了莫言對於現代性所形成的“新文學”的審美規範和文化秩序的顛覆和嘲弄,他把不登“現代性”大雅之堂的種種東西用在了小說裏。讓小說有了一股不平常的詭異和恣肆的感覺,顯示了莫言奔放不拘的想像力。讓這部小說有一種放肆越軌,自由自在的性格。我感覺這寫法有點像拉伯雷的《巨人傳》,如果沒有章回體的控製,莫言的汪洋般的無邊無際的表達會淹沒一切,找不到我們閱讀的線索的。另一方麵,這也構成了一次對於小說的追問和再思。小說的表現從八十年代以來的“先鋒”和“實驗”文學出現以來,一直在不斷地追逐新的可能。但近年來這種追逐遇到了難以克服的困難。這困難一麵來自市場的壓力,一麵來自形式實驗本身已經失掉新鮮感和刺激力的疲憊。於是,像餘華的《兄弟》這樣的小說就可以看到形式的實驗已經消逝,市場的壓力造成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單調。而莫言的《生死疲勞》的意義在於它說明實驗還有許多新的可能,這些可能還遠遠沒有被我們打開。一旦我們跨出“新文學”的原有的規定性,我們就可以有更為廣闊的空間。“形式”並不是像今天有些人理解的那樣狹窄的概念,也不是和內容脫離的怪物,它反而可以促成新的觀察世界的角度,一種新的思考的空間的生成。在莫言這裏,形式從來不是孤立的,也不是脫離內容的表達存在的,它就是內容本身,就是莫言的想像力的源泉。  

在這個空間裏,莫言給予我們的是關於鄉土中國的當代史的驚人的描述,這裏有家族的仇恨,有情欲和曆史之間的不可思議的斷層,有驚人的貧困和匱乏帶來的焦慮,有狂熱的理想國的追求的幻滅和失落,有新的市場化之下的鄉土中國的新的希望、困擾和挑戰。這裏的一切都顯得混雜不純,充滿著莫言式的怪異的形象。但他所表現的諸多醜怪、詭異的形象都是這裏的獨特的風土和曆史的表現。在這裏,“風土”和民俗的記憶不是沒有用處的裝飾,而是生活的能量的來源。但不斷試圖徹底改變的宏願對於風土的改造和引發的不間斷的衝突構成了小說的力量。當年計劃經濟的力量的衝擊給予鄉土急劇的“現代性”的改變,一種生產關係超越生產力的失敗和崩潰被彰顯。這裏蘊涵的人民記憶具有著強大的功能。莫言的表述裏可以看到他對於那個時代的深刻的質疑。他的恣肆的筆觸裏其實有對於中國當代史的無盡的關懷和感慨。他的發現其實以感性的表現提供給人們對於記憶的真切地展開,這種展開告訴我們記憶中的“過去’的不可回返和不可重現。他指明了,過去的幻想的狂熱沒有帶來新的希望,而失望和潰敗乃是當時曆史的一個必然。創造曆史的強烈的衝動沒有浪漫的結果,而曆史本身的嘲弄也異常的殘酷。這似乎是莫言的真正的力量所在。他提示我們理想的烏托邦因為不可能而轉化為惡夢的無奈。轉為動物的敘述者的奇特的觀察裏就包含著這樣的悲劇性。曆史已經不可能以那樣的狀態延續下去了,記憶所呈現的現實感的存在讓小說的表述具有高度的反諷性。烏托邦的反抗世界的宏大敘事在小小村落的風土中銘刻的是失敗的記憶。  

莫言的表述也試圖接近當下的農村,接近一個被全球化和市場化改變的農村,這個農村卻是新的全球性的資本主義下的空間。被新的生產力所穿透的農村,似乎還沒有一套完整的新的生產關係的規範,不斷的破碎和不斷的離散的空間感的出現顯示了一種混亂的活力和混亂的熱情也造成了問題。但無論如何,莫言還是覺得曆史轉向這一方麵所具有的可能性和能量。無論如何,這是莫言作為一個對於農村有著最為真摯感情的人的心聲的表達。  

這部書有拉伯雷式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莫言的真正的感情和真正的凶悍。他的感情是對於鄉土的,他凶悍是麵對真實的。  

莫言,原名管謨業,中國新一輩極具活力的作家之一。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以一係列鄉土作品崛起。雖然早期被歸類為“尋根派”作家,但其寫作風格素以大膽見稱,小說中總是充滿進攻型的語言。  在經曆《紅高粱》的寫作高峰後,莫言繼續尋求突破,創作了大量中短篇作品及數部極具分量的長篇小說如《酒國》及《豐乳肥臀》等,不少的小說集如《紅耳朵》及《傳奇莫言》亦先後在台灣推出。由於童年大部分時間也在農村度過,莫言自謂一直深受民間故事或傳說所影響,故鄉高密的一景一物就正正是他創作的靈感泉源。小時在鄉下流傳的鬼怪故事的,也成為莫言許多荒誕小說的材料。  

無論故事的情境氣氛是華麗炫目、荒誕無稽還是鬼靈精怪,莫言的豐富想像空間與澎湃輾轉的辭鋒總是能叫人驚歎不已──誠如張大春在為《紅耳朵》作序時所言:“千言萬語,何若莫言!”  

剛剛推出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敘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國農村50年的曆史,圍繞土地這個沉重的話題,闡釋農民與土地的種種關係。小說的主人公之一集中闡釋著農民與土地的關係,而另一個主人公即小說的敘述者,則在六道輪回中,一世為人、一世為馬、一世為牛、一世為豬……從不同的視角講述他所看到的故事。小說透過生死輪回的藝術圖像,展示了建國以來中國農民飽經患難的生活和他們頑強、樂觀、堅韌的生命。故事情節極端、怪異、變形、荒誕,但是與寄寓其中的哲理渾然天成。全書從內涵到外延充滿了作家的探索精神,充滿了藝術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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