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整天很奇怪。竟然隻有兩三個電話。繆珊珊想難道那些客戶都懂得看說明書了?她倒希望他們來煩她。說明書之煩,與上海,與結婚的煩,不是同一種。
一直到下班,繆珊珊也沒想出個結果,腦子象混凝土攪拌機,又重又滯還枯卡枯拉地響。地鐵隧道新裝了燈箱廣告,追著車窗跑的,換了伯爵表,複印機和“保護地球”的大字,黑暗和那個長發的繆珊珊隻若隱若現。
這時候,手袋唱起了“綠袖子”,“喂”,繆珊珊迫不急待地把手機貼在耳朵上。
“偉南在飛麽?晚上有空沒有?來家吃飯吧?”蔚齡柔軟的聲音。
“又看電影?”
電話那頭傳來嗤嗤的巧笑。
繆珊珊提前兩站下了。
蔚齡煮的是越南米粉。配法式的排骨茄湯。這女子是典型的賢妻良母,細心而濃情,知這一餐是繆珊珊喜歡的,繆珊珊尤其讚賞她以香茅代替薄荷的創意。
繆珊珊坐在沙發上,陪蔚齡的女兒--三歲的天天擺積木。偶爾瞟見蔚齡長而白的後頸,頭發高挽,很有東洋女子和服領口的風情,不覺有點羨慕。想起自己是萎頓著的。從前她母親在的時候,她叫母親監督,一見她懶下腰身,就當頭大喝,“挺胸!”現在則是老處女經理,不用她勞駕,就把她的缺陷廣而告之,結果全部門都愛叫她“直起身”。
繆珊珊於是陡地直起身。天天嗬嗬大笑,小孩子的任務是尋樂趣,她以為她在逗她。
“’伊麵’,“伊麵”,快來,好燙好燙好燙。。。”蔚齡大呼小叫的,
正在看電視的逸民大步流星奔到廚房去。“我來我來。。。”端出的卻是一盤熱騰騰的米粉。
蔚齡還在吹她的手指。給廚房的濃厚氣味包圍著,顯地極其恰當。
“你吃你吃”逸民細心地招呼繆珊珊,一麵又磁鐵似的,給老婆的手吸去。兩個人頭對頭,好象在秘密地喝交杯酒。
繆珊珊忽然很想作個小蟲,由椅子上飛起,至頭上方去看自己,看她是否跟蔚齡一樣,也是塊磁鐵。能將這些鐵屑子一樣,很瑣細的幸福牢牢吸住。但旋即她又鄙棄這念頭,如若看,如若看地見,她還是更願坐在他身旁,從三萬尺的高處看天地。
繆珊珊和吳偉南的第一次約會,就在天上。繆珊珊被吳偉南帶進了駕駛艙。她的眼睛瞪地大大,四處張望,手卻牢牢鉗住扶手,不敢稍有鬆懈。不知是緊張還是氣壓低,呼吸有點不暢,耳上戴了聽筒,仍是嗡嗡轟響。而那吳偉南坐在她前麵,卻悠然自得,好象在遊戲廳裏閑玩。他不時轉頭來,給她個笑臉,得勝了炫耀似的。
因是一個小時的來回短途,副機師中途特意去洗手,給繆珊珊留個位子,好讓他們兩個“比翼齊飛”。艙小,玻璃窗就格外大,繆珊珊很快就愛上了這大眼睛,以及這新視界:雲不再是電腦窗上的,而是立體三維,象巨大的丘比特雕像,象山巒,迎麵壓過來。吳偉南並不躲避,泰然指揮著飛機的尖鼻子撞過去。“呀”繆珊珊失聲驚叫起來。身子拚命後撤。吳偉南便大笑,仿佛很滿意她這樣的的驚懼。
撞入雲峰的一刹,周身白茫茫。這感覺隻有在黃山頂上才可體會一二。如不是飛機裏的紅綠燈閃閃爍爍,繆珊珊覺得那是終極的寧靜安祥。她盯住雲發呆,有一刻,她以為自己閉著眼,實際卻大睜著。
“無天無地無形無憂”吳偉南突然大聲地說了一大堆的“無”--正是繆珊珊的感受,但繆珊珊同時也強烈地感到“有”,有一個吳偉南,才有她自己,如此她便第一次看見“無”是怎樣的。
那天晚上,他們第一次做了愛。吳偉南一手攬住她的腰,另一手撫著她的背,俯下頭去,找她的唇。她踮起腳尖,閉了眼,用發燙的臉頰,鼻尖去摩觸他的頸和耳。直到兩個人的雙唇千重百折終於逢見,接住,舌又絞纏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後來,他們就這麽擁著到了床上。兩人的身體也象磁鐵一樣,緊緊契合住,繆珊珊覺得吳偉南象雲峰將她包圍住讓她舒適無比地依靠,而她自己身體也象雲海一樣柔軟,飄遊去迎他,浸入他的內髒。合二為一的一刻,繆珊珊生出了生命就此結束吧的感動,戰栗是兩個人的,抽噎的聲音也是兩個人共同的。他們就這麽抱地緊緊,密不可分,好象一個人。
當晚8點,蔚齡夫婦去了看電影,繆珊珊的角色是臨時保姆。
天天是個胖拙的小丫頭。胖人無論大小,性格多半喜人。她陪天天用蠟筆畫畫。先給天天畫了個大蘋果,天天就把頭湊到紙上,作勢要吃,她趕緊給蘋果加了個蟲子頭,說這是一個爛蘋果,吃不得。天天有些驚恐的失望。
然後,天天就學了她來畫。她坐在旁邊看。筆扭著小孩的性子,口裏說圓,筆下卻是個變形蟲。不一會,紙上就一大片。繆珊珊是粗通些西洋畫法的,看了不由有些驚訝,那正是現時的畫家刻意求取的一些圖象,完全不可複製,絕對自由隨性。她忽然動了念頭,自己也學天天去畫,卻發覺格外難,她的線條過於果斷或圓熟,任性地太過或不夠,總是少了天天的那種天然的遊離,和遊離中的篤定。待她想大讚天天的靈氣,嘴又噤住,因為天天口裏念念有詞,細聽才知是“A。B。C”。她於是想這挺滑稽,你學他,他又在模仿你,大家看重對方的,往往是不相幹的兩碼子事。
等蔚齡夫婦說說笑笑回來,她受了一番感謝,收起心情踢踢踏踏回家去。
因為累了,洗洗就上床去睡,想到吳偉南明天--5月9日晚12點就會回來,她的心情很好。
但晚上,繆珊珊卻做了一個夢,與這好心情南轅北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