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開頭,一個普通的下午。夕陽斜進窗子,象把利劍,閃著刺眼的紅光,不過給辦公桌的隔板擋了回去。我們看見她躲在那盾牌後。發呆的樣子。很象我和你看天上的流雲的時候。她的雲是電腦的屏幕保護。從左角飄啊飄,飄到右上角,周而複始,無始無終--一點也不象天上的雲無聊散漫,而是有些懸著的焦急,惴惴地,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要彈一下手指頭。
“鈴。。。鈴。。。鈴”桌上的電話喚了三聲,她不慌不忙拾起聽筒。“SNS,客戶服務部,我是繆珊珊。”繆珊珊這個名字很嬌,尤其是把珊讀成三的時候,聲音也是甜的,卻有點毛刺刺,象做龍須糖的那把銀絲。這沒什麽關係。反正她又不是二十出頭的接線員。她是正經的技術顧問,靠知識不靠青春吃飯。再說,一天接上四五十個電話,任再柔亮如鍛的聲音,怕也磨出了破洞。更何況,百分之六十的來電,隻能叫她生氣。明明都寫在說明書裏的,他們卻要來麻煩她,她要裝出好脾性的態度,將說明書重複上數十遍,這又是要損耗許多氣力的。
所以當繆珊珊坐在地鐵裏,往家去的時候,她的嘴閉地緊緊的,好象用膠水封上了。她也不想看人。不看也知道。人人都一樣,臉上撲著麻木的粉。早上是青白的麻木,現在是蠟黃的--滲著油汗。她麵對著一扇不開的門。門上寫著“危險!夾手!避開!”用了四種文字,還嫌不夠,旁邊有幅圖,一個人的手指上打了紅叉叉,紅叉叉滴下三點血。這一來,除了盲人,任你是印度人,中國人,西洋人,東洋人,老人,小孩,文盲,不懂是說不過去了。但實際上,全車人,大概隻有她在看,她的認真,有時是帶點傻氣的。看了一會兒,繆珊珊的臉上閃過一抹驚恐,仿佛是真從那些她並不認識的,鬼附一樣的文字裏,看出什麽切身的危險意味來了。
但這危險其實不關地上的事。再確切地說,那是她心裏的,好象滲進地下水的毒素,在全身蔓延開來。這令她的眼睛變成有裂紋的窗,從窗裏望出去,所有的景物都無法完好。
繆珊珊從手袋裏掏出手機,見小窗子上還是那兩杯無香無氣的咖啡,並沒有來電,也沒有信息。隻有一個玉佩的小墜子,在懸空裏晃悠。
她想起昨晚看過的一份統計報告。極專業的數字,百分比,成行成列,兢兢業業地把結論推進到末尾,他--吳偉南,也在那兒等著,滿臉誠懇,飽蘸感情地向她宣布:“珊,你看到了,飛機是最安全的。”
飛機,能比地鐵還安全嗎?繆珊珊女人的一麵,並不如她技術顧問的一麵,易被說服。女人喜歡講話,但不喜歡講理,她相信直覺和經驗,簡直到了迷信的地步。繆珊珊想,在地上的總是踏實些,好象她的腳,哪怕穿了搖搖欲墜的高跟鞋,頂多歪一把,總不至死人。飛機呢,一旦。。。唉。呸呸呸。。。
下意識地,繆珊珊擼擼前額的頭發,想把這念頭從腦子裏抹掉。偏偏人腦是不接收“不要,不許,不準。。。”這類指令的。它隻執行有畫麵的動作,所以這一刻,繆珊珊怕看見什麽,她的腦子裏,就在演出什麽--焦黑的昆蟲的軀殼,濃煙滿天,人們的尖叫,救護車的尖叫。。。並沒有人注意到繆珊珊的神色。滿車的人,大概都在腦子裏想各自該作的和不該作的事--往往是一回事。她望著車門玻璃,看見一個長發女子,被隧道裏的黑暗趕追,幸好車子快,那些黑暗才被一塊快地甩掉,並在她後麵的不遠處摔地粉碎。
說兩句題外話——一個笑話:有人號稱他能指導人成仙,於是人們便問:“如何能成仙?”此人雲:“你現在回家,晚上不要睡覺,靜坐,但是不可想會跳舞的北極熊,明日便會成仙。”自然,這個仙是成不了的。一笑……
偏偏人腦是不接收“不要,不許,不準。。。”這類指令的。——看到這句,故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