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個少男少女都想成為詩人。古詩要讀,新詩更要讀。語文課本裏教的是艾青和郭沫若,我們手邊還翻閱著徐誌摩和戴望舒。如果你不知道《再別康橋》,也不會在心儀的女孩子耳邊輕輕地念: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估計你的追求會被輕輕地拒絕。我曾經和一個男生討論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孩。他想了很久,問我“你知道《雨巷》嗎?”,我說“知道”。於是他若有所思的眼神突然變得溫柔起來,緩緩地舒了一口氣,念道: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難怪我們開始把詩人戲謔為“濕人”,戴望舒的《雨巷》實在太經典了。雨天,窄巷,油紙傘,丁香一樣地姑娘,“丁香一樣地的顏色 ,丁香一樣地的芬芳 ,丁香一樣地的憂愁”,就是鐵石心腸也會被這淋淋漓漓,淅淅瀝瀝的愁怨化解。不知道已步入中年的他是否尋尋覓覓已經找到了丁香一樣的她。還是依舊孓然一人,為了前途奔波勞苦。現在的他恐怕很少會再去翻讀年少時鍾愛的詩選。當頻繁出入賓館包廂洗浴中心酒吧夜總會卡拉OK 廳,當鶯歌燕舞觥籌交錯粉脂香水美女如雲,不知他是否還會想起少年時的那段心語,那條長長的雨巷,那位“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看雨,聽雨,雨是一滴滴愁腸百結的相思,雨是一段段摧心折骨的回憶。這不,在雨中思緒萬千,有感而發的詩人不僅僅戴望舒一個,還有一位遠方的詩人,隔了千山萬山,千傘萬傘,遙望這一片大陸。餘光中不愧是“以詩為文,以文為論”的名家。他的《聽聽那冷雨》與其說是散文,其實更像是一首長詩:
“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
或者,這字字珠璣也仿佛江南的一場春雨,讀著讀著,便消融了在凡塵瑣事中日益變得僵硬的心境。餘光中雖然生於福建,但長於台灣,和故鄉咫尺之遙卻隔海相望,餘光中對鄉愁的體會可以說是刻骨銘心。1971年餘光中從美國學成返台,當時離開祖國大陸已二十一年的他,一口氣寫下了《鄉愁》、《鄉愁四韻》等詩作,立即得到了台灣文藝界的青睞。1992年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餘光中的《鄉愁》被改編成歌曲表演,一下子詩人的名字走入了尋常百姓千家萬戶。與此同時風靡大陸的還有一位台灣藝人,他的名字叫羅大佑。1974年,身為校園歌手的羅大佑就選擇了餘光中的《鄉愁四韻》嚐試譜曲。1982年,《鄉愁四韻》隨著羅大佑第一張個人搖滾專輯《之乎者也》的成功發行被爭相傳唱: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
詩歌千百年來一直是和樂曲形影不分娛樂大眾的綜合性藝術。隻是到了現代當代,常常詩人是詩人,歌手是歌手,是不是也順應了現代社會分工越來越細的潮流。所幸的是,我們還有象餘光中這樣的詩人,他的文字哪怕不譜曲兒,也是一段清新動聽餘音繞梁的音樂。我們還有象羅大佑這樣的歌手,他的歌詞何嚐不是一首首樸實優美膾炙人口的詩歌。於是我常常幻想倘若我們的詩人都精通音律倘若我們的歌手都才思斐然,倘若我們能穿越時光遨遊千年夢回春秋魏晉五代唐宋。倘若隻是倘若。我們在享受商品化帶來的物質豐盛的種種好處時,也在感慨曾經關懷和慰籍了我們心靈的詩人和歌手卻被邊緣化了。我們一邊聲嘶力竭地為超女們加油歡呼,一邊卻感受到欲望的膨脹道德的崩潰精神的彷徨心靈的麻木。
羅大佑還沒有老。感謝他2000年以來一直持續不斷地在中國大陸舉行個人演唱會,讓用他的歌聲陪伴著走過了十幾個春秋的中年人們再一次回味這段在詩歌中成長的青春曆程。也感謝《大學語文》的編者將羅大佑的歌曲《現象七十二變》收入詩歌篇。編者說:“今天的流行歌曲,或許就是明天的詩。以此審視,流行歌曲自有超越通俗文化的意義與價值。”其實在千千萬萬的聽眾和讀者的心裏,優秀的詩人和優秀的歌手從來都是息息相關。時間會淘去所有的浮渣,給經典作最後的定義。
任何一個時代都有所謂的先鋒和前衛。
曹操是前衛的。他“外定武功,內興文學”,成就了一代霸業。他的詩歌雖然沿用漢樂府古題,但卻能“緣事而發”,推陳出新。大戰將至,酒宴眾臣,月朗星稀,鴉鵲南飛,他觸景生情,持槊而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的歌聲慷慨悲涼,氣韻雄渾,開創了建安文學的新氣象;
陳子昂是前衛的。他不滿六朝以來浮華綺麗的詩風,決意革新頹廢的先唐文壇。又是飽讀經書,忠心報國的他因為進諫不被采納反遭構陷,悲憤交加,慷慨高吟一首《登幽州古台》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他的詩歌開創了唐詩俯仰古今,意境高遠,金石有聲的先河;
被俘虜的南唐後主李煜是前衛的。麵對飄搖破碎的山河,亡國之君的沉痛使他泣血而歌: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迴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他晚期的詞作擺脫了“花間詞派”的浮靡,情感真摯,含意深沉,成為宋初婉約派詞作的筆祖;
聞一多是前衛的。自幼愛好古典詩詞的他提倡新詩要有音樂美——“音節”、繪畫美——“詞藻”和建築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他的論文《詩的格律》中描繪了一個“戴著腳鐐跳舞”的詩人形象。他的新詩曾一度影響了二十年代的詩風。他短暫的一生充滿了愛國主義激情,他的詩裏有《一句話》,在列強入侵,戰火紛飛的年代,代表了千千萬萬個詩人的心聲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
突然青天裏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時光流轉,“咱們的中國”已經富裕富強。年少的我走在大街上,處處看見春風拂麵的笑顏。讀完了《詩經》《楚辭》,讀完了唐詩宋詞元曲和“新月派”,我們在新華書店的書架上尋找屬於八十年代的先鋒和前衛。第一次捧著《朦朧詩選》如饑似渴地翻讀,第一次感覺到榜樣的力量,第一次有了寫詩的渴望,第一次發現詩歌離我這麽近,近到可以在筆端傾訴我的夢想。1985年11月,現代中國詩壇已經沉默了幾十年。春風文藝出版社的閻月君高岩等人選編了一群青年詩人的代表作品,出版了這本《朦朧詩選》。《朦朧詩選》象一縷春風,給長期荒蕪的中國詩壇帶來了勃勃生機。北島,舒婷,顧城,梁小斌,楊煉,芒克等詩人的名字隨著詩選的暢銷開始在各大院校傳播。詩歌曾經是一代年青人的時尚。我至今還記得書中的一些詩句,象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路啊路,飄滿紅罌粟”,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有人把“朦朧詩”流行的原因歸結為八十年代沉悶的課餘生活,那時候還沒有互聯網沒有遊戲咖啡吧剛剛出現的廳卡啦OK還沒蹤影。而今天,在全民皆商娛樂泛濫的二十一世紀,詩歌已經成了沒落的貴族,詩刊詩選被動漫書時尚雜誌遊戲全攻略富爸爸窮爸爸代替。詩人和詩歌難道已經過時?隻有在現代文明的信息垃圾裏腐爛幹枯?無論是“朦朧詩”,“後朦朧詩”還是近年來風起雲湧的“撒嬌派”,“下半身詩人”,“廢話詩”,“物主義”、“垃圾派”、“第三條道路”,“口語詩”,“梨花體”,詩歌的流派越來越多,有影響力的詩人越來越少;會寫詩的人越來越多,想讀詩的人越來越少。也許,這恰恰是網絡時代詩歌空前繁榮的特征。就象寫博客的人越來越多,買書的人越來越少;傳播消息的人越來越多,看報紙的人越來越少;會唱歌末的人越來越多,買CD的人越來越少;拍DV的人越來越多,去電影院的人越來越少。也許,詩歌已經走進每個人的日常生活。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首詩:它是呀呀學語時母親唇邊的輕語;它是童年課堂裏老師的循循教誨;它是少男少女的情懷,一張生日賀卡上朦朧的表白;它是戀人分離時一句句委婉的哀怨;它是青春期的騷動,日記本裏前言不搭後語的渲泄;它是畢業典禮時激情澎湃的宣言;它是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漫不經心的塗抹;它是輾轉飄泊的旅居中斷斷續續的畫麵。一個沒有偉大詩人的年代就象一個沒有英雄的年代,因為人人都可以成為詩人,人人都是生活中的英雄。
鬥移星換,滄海桑田,世界天天在變。隻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詩歌的召喚總在某時某處,或是今夕,又複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