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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情結

(2006-11-08 13:19:10) 下一個

每逢農曆新年,老家的親戚來城裏探親,總是背著一個又大又沉的編織袋。母親滿懷喜悅地把口袋裏的禮物一件一件往外拿:沾滿泥巴的冬筍,白嫩肥碩的蘿卜,飽滿水靈的韭黃,滿滿一籮筐還帶著母雞體溫的新鮮雞蛋。熱情慷慨的鄉親不辭辛苦,路遠迢迢背來的農貨是母親一年一度的盛宴。這些從生她養她的故土運來的菜蔬讓我們一家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喜氣洋洋的新年。

我們家住在鳳凰山腳下的工廠宿舍裏。一排排水泥平房緊挨著車輛來往頻繁的柏油馬路。我家門前有一口水井,左鄰右舍都在井邊淘米洗衣,最為難得的是,水井旁邊有一塊兩平米見方的空地。從我記事起,這塊空地每逢春天就爬滿了綠油油的絲瓜藤;過了數日,巴掌大的綠葉間開出了一朵朵黃澄澄的絲瓜花;到了初夏,一根根擀麵杖似的絲瓜從細軟的瓜藤上垂掛下來,沉甸甸的果實壓彎了用竹蔑搭起來的絲瓜架。每當這時,母親就會摘幾根絲瓜給街坊鄰居送去嚐鮮。這是給徐大媽的,她年過七十了還天天在井邊掃地,擔心菜葉布條之類的垃圾堵住了下水溝;那是給王大爺的,他常常拄著拐杖在井邊巡邏,防止喜歡惡作劇的頑童往井裏丟石頭吐唾沫。一口水井,一塊空地,幾片綠葉,幾根絲瓜,在越來越荒漠的城市裏,蝸居在車水馬龍塵土飛揚的馬路邊,母親和鄰居們都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一份來自土地,來自農村的記憶。水井裏甘洌的清泉滋潤了那塊小小的菜地,也滋潤了了母親心中的綠洲。

屋前的絲瓜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工作後,我在城西買了新房。母親離開了生活了幾十年的平房,和我一起搬進了洋樓。我們住在頂樓,從陽台上望去,小區的景色盡收眼底。小區裏種滿了綠樹,鋪滿了草坪,遊泳池的池壁貼的是進口的馬賽克,活動廣場上鋪的是昂貴的花崗岩。誰能想象數年前這裏還是黃土朝天的農田,現在已經變成了杭州人口最密集的高檔住宅區之一。我看母親在家裏悶得發慌,便建議她在陽台上種點花草打發時間。母親買來了一堆盆盆罐罐。我興衝衝地跑到陽台一看,嘿,有兩盆蔥,一盆香菜,一盆辣椒,還有幾盒豆苗。我和母親開玩笑,說她在迎合國際時尚。因為現在西方的家庭主婦都時興“草藥廚房”:就是在家裏自種薄菏,香茅,basil,迷迭香等香料,烹飪的時候,從花盆裏摘一兩片葉子,切碎,往沙拉,烤肉或意大利麵條上一撒。這樣一來,讓人垂涎的美食不僅多了一縷剛剛出土的芬芳,而且平添了一份懷舊的鄉村氣息。“草藥廚房”在西方國家形成了一股風潮,各大超市紛紛開始出售這種種在花盆裏而不是擱在貨架上的香料,烹飪雜誌也相繼推出選用新鮮的有機農產品做原料的農家菜譜。無論是種在花盆裏的香料,還是有機農產品,價格都比普通菜蔬昂貴,但是仍舊越來越受大眾的歡迎。

看來,對鄉村生活的留戀和向往,無論是在已經高度城市化的西方,還是仍然有全世界最多的農村人口的中國,老百姓對土地的感情都是息息相通的。昔日的陶淵明寧可辭官不做,歸隱田園,他的詩中說,“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己忘言。”實在是最形象地刻畫了農居生活自由樸實的一麵。年邁的母親當然不知道地球的另一端究竟流行什麽,也不奢望能夠在擁擠的城市中再找到一塊可以耕種的土地,她隻是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裏固守著自己對土地的一份愛戀。

有一次,朋友邀請我去他家裏做客。朋友的父母是地方上的離休幹部。為了招待我,他們準備了滿滿的一桌飯菜。

“有一樣好東西,你一定要嚐嚐”,我順著筷子指點的方向看去,是一盤碧綠油亮的炒青菜。

“這是我們自己種的青菜,沒有農藥,剛剛從地裏割下來。你看,這葉子上還有蟲眼呢。這盤菜,除了菜油和鹽,什麽都沒放,但是味道比肉還鮮。”

我吃了一口,味道果然十分甜美。

“你們住在公寓樓裏,哪裏來的菜地呀?”

看見我疑惑不解的表情,朋友把我拉到窗口。

“我們小區旁邊有個爛尾樓項目,擱在那兒三四年了都沒有動工的跡象。本來攔得嚴嚴實實的圍牆倒塌了好幾處,負責項目的房產公司也疏於管理,所以小區裏的居民就開始走進圍牆墾地開荒,種點蔬菜瓜果。就這樣,你一塊地,我一塊地,現在這個爛尾樓工地已經變成小區居民的菜園子了。我們家也在那兒掘了一塊地,種了幾棵青菜。我父母每天都要去菜園子裏轉一圈,鋤鋤地,澆澆水,他們把種菜當作鍛煉身體,現在成了兩個人生活裏的頭等大事。”

順著朋友手指的方向,我果然看見在一個未完工的巨大的建築怪物周圍,有一片斷斷續續星星點點的綠色,雖然這不是記憶裏廣袤無邊綠浪滾滾的農田,而更象一從從掙紮在磚塊石渣水泥瓦礫中的野草,但是在一堆肮髒醜陋的城市垃圾中,這一點點頑強的綠色顯得格外醒目。朋友的父母站在這窗邊,不會再抱怨視線被一堵陰森灰暗毫無生機的破牆遮擋,因為一塊小小的菜地給他們帶來了無窮的樂趣,一粒種子就能萌發一絲綠意,一寸土地可以帶來一寸希望。

中學的時候,學校組織我們去外地春遊。旅途中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火車穿過農村時,窗外連綿不斷風光旖旎的田園景色。四月的江南,江南的農村,美得讓人如夢如幻,如癡如醉。江南的農村,美在那一片片波光粼粼的水麵,美在水麵上漂浮的綠萍,美在浮萍上掠過的水鳥,美在水鳥落在水麵上楚楚動人的倒影;江南的農村,微風翻動著滾滾的麥浪,驕陽映照著金燦燦的油菜花,細雨浸亮了千家萬戶的黑瓦,雲霧繚繞著滿山遍野的綠茶;每一次春遊的記憶,都是一幅幅江南農村的水彩畫,她是凡高的色彩,她是莫奈的變幻,她是張大千的淋漓,她是陳逸飛的靜謐,她是任何大師都無法完整描繪的詩情畫意。農村在我的腦海裏就是嵌在車窗上的圖畫,是美麗和浪漫的代名詞。

也許,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農村情節,無論你是出生在那片肥沃的土地上還是僅僅從車窗的風景裏驚歎它的魅力。

這幾年,城裏人的生活水平逐漸提高,消費的內容也越來越五花八門。人們對務農的興趣,對農家菜的喜愛,對農村生活的向往最終促成了一項新消費——農莊經濟。雖然這類專門提供休閑度假服務的農莊大多集中在城郊結合部,並不是真正意義的農村,但也算解決了城裏人對農村葉公好龍般的饑渴。現代農莊的休閑活動可謂多姿多彩,你可以認領一塊屬於自己的菜地,可以周末帶著全家到自留地上象征性地耕種。可以采摘鮮果,收割蔬菜,捕捉活魚,可以學會烘茶葉,攆年糕,紡粗布,還可以住進水電衛浴齊全的茅房木屋,吃上親自動手烹飪的農家飯。農莊休閑在城市裏進行得紅紅火火,“做一回農民”成了城市人逃離虛偽返樸歸真的烏托邦理想。但是在形形色色的商業操作背後,大概很少有人會關心真正的農村和農民到底變成了什麽樣。

我的先生來自農村。他曾經對我這樣描繪他的故鄉,“我們家住在一個美麗的小島上,屋前屋後各有一條河,河麵上架著浮橋,河水潮漲潮落,河邊的淤泥灘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蘆葦。河裏可以遊泳,但我們最喜歡去河攤上挖螃蟹抓水鳥,回家後可以美美地飽餐一頓。” 先生家裏很窮。上大學時,每當和城裏的學生對比吃穿住行,他都很自卑。隻有談起家鄉的環境時,他才有幾份驕傲,“你還記得李清照的《武陵春》嗎?‘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據說這首詞裏的‘雙溪’指的就是我家前後的這兩條河。”聽先生這麽講,我真的很羨慕他的童年有那麽廣闊的自然相伴,還有那麽多精彩的活動,不象城市裏的我隻有門前的一塊菜地可以玩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一直想去先生的家鄉探訪,但是由於工作分配出國留學等原因,這個心願直到前年才實現。

我們的汽車從省會開到地級市,又從地級市開到鎮裏,再從鎮裏開到鄉裏,道路越開越窄,越開越顛簸,一條勉強可以通車的黃泥路已經被進出的車輛壓得坑坑窪窪。不過,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這些年,城市的發展快,農村的發展慢,鄉裏的道路情況雖然沒有太大改善,但好歹在河上架了一座水泥橋,我們不用下車走浮橋過河。但是,令我吃驚的是,先生描述的“雙溪”並不和想象中一樣清波蕩漾,碧影留倩,兩條河的河水幾乎幹涸,上遊小工礦企業排放的工業廢水使河水受到了嚴重的汙染,顏色混濁,死氣沉沉,水麵上飄浮著黏稠的灰黑色泡沫。河兩岸是大片的河灘,還可以感受到昔日河水曾經蜿蜒東去的氣勢。可惜的是,淤泥灘上“密密麻麻的蘆葦”隻剩下了稀稀拉拉的身影,河灘上堆滿了磚頭水泥罐頭布片之類的垃圾,沒有看見水鳥的影子,倒是有幾隻家養的鴨子在垃圾堆上蹣跚行步,時不時低頭啄食卡在磚瓦石逢裏的死魚。一兩根垂死的蘆葦杆在冷風中有氣無力的搖擺,不用多久,從鎮裏運來的建築垃圾很快就會吞沒它們的生命。尷尬的先生一個勁向我解釋,“以前不是這樣的,真的很美,我也有快十年沒回老家了,沒想到變化這麽大,唉,怎麽搞的,小島成垃圾堆放場了。”我開始有點憎恨那座所謂改善鄉親們交通狀況的水泥橋,如果沒有它,裝滿垃圾的卡車就無法偷偷摸摸地開到島上,而讓丈夫可以在城裏人麵前引以為豪的美麗小島仍將是一個水流湍湍,蘆花飄飄的世外桃源。隨後,我們到村子裏的老屋看了看。老屋是三間土夯的平房,已經廢棄多年不住了。周圍的鄉親們,有的攢了點錢,推倒了以前的土房而改建磚砌的洋樓了,但是家境不好的,還在陰潮暗黑的土屋裏生活。鄉親們們的收入參差不齊,隻有子女離開小島往城裏發展的人家,生活有了比較明顯的改善。一眼望去,隻要看看高低錯落的新房舊屋就可以知道幾家富裕幾家窮。地裏的莊稼還是一如既往地春耕秋收,隻是房前屋後,埂間田邊時時可見一些本來以為隻有城裏才有的丟棄物,可樂罐,汽水瓶,購物袋,包裝盒,想必這是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向窮鄉親們炫耀的戰果。在回去路上,我和先生都默默無語。先生臉上掛著悲痛的神情,那份哀重,不亞於向一位老朋友作永久的告別。我的心裏是深深的失落,兒時嵌在車窗上的圖畫漸漸變得模糊,江南的農村,已經不是細雨瀟瀟炊煙嫋嫋的從前,它不僅僅還要繼續承受貧窮,而且被城市裏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的陰影籠罩,它的土地奉獻的是果實,得到的回報卻是汙染和垃圾。

工業文明的機器在西方已經沉寂,如今卻在古老的中國大陸開始轟鳴。當“中國製造”已經成為中國繁榮富強的標簽,城市擴建的風潮讓中國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曼哈頓”。與此同時,農村卻承受了環境受到嚴重汙染的壓力,而成千上萬台機器前的廉價勞動力是農民的子弟。農村問題往往被形容成是中國經濟大步向前的沉重包袱,其實,它更是享受了改革成果的城裏人良心上的傷疤。

據說旅遊業是拉動內需的支柱產業,但是旅遊其實是先富起來的一部份人的特權,對於大多數生活沒有明顯改善的農民來說,旅遊還是一個陌生的字眼。直到越來越多的遊客厭倦了從一座城市飛到另一座城市的觀光活動,開始把觸角伸向了廣闊的農村。農民才意識到自然的田園風光也可以成為財富的源泉。先生的老家如果環境沒有遭到破壞,一定也會成為附近城市居民周末休閑的好去處,那麽我們這趟返鄉看到的將會是三三兩兩的背包客,河灘上停靠著一排排粗製濫造的“舴艋舟”,小洋樓的牆壁上會出現“住宿吃飯”的字樣,角落裏的丟棄物還會成倍的增長。不過,發展旅遊的意識還是值得提倡的,對比城市而言,農村的環境資源是最顯著的優勢。《中國國家地理》雜誌不遺餘力地向旅遊愛好者們描繪了江西婺源,雲南香格裏拉,川西藏寨,福建土樓,貴州侗族等地區獨一無二的人文地理景觀,也揭起了熱火朝天的“自駕遊”和“徒步遊”的浪潮。蜂擁而至的外地遊客給當地農民帶來了經濟上的實惠,也給已經如履薄冰的生態環境帶來了危機。一些不符合排汙規範的接待設施隻在乎眼前利益,卻給今後的發展埋下了隱患。遊客產生的大量生活垃圾得不到及時的科學處理,常常找個地方一堆了事,久而久之,變成了農村汙穢遍地蚊蠅滋生的死角。農村發展旅遊業有得天獨厚的人文地理條件,但是怎樣讓這筆財富合理投資坐收紅利,而不是肆意揮霍一空,成了最關鍵的問題。

和旅遊業給農村帶來了環境壓力不同,一度轟轟烈烈的征地運動,打著“建設新農村” 的旗號,卻徹底改變了農村土地的使用者。一方麵,城裏人一向認為農房農舍是生活水平低下,沒有時代審美情趣的象征,應該推倒重建;另一方麵,城市不會替農村建設慷慨解囊,為了籌集農村建設的資金,政府要求農民自己發揮“集體主義”的精神,犧牲個人,犧牲土地,犧牲家園,犧牲他們對農村生活的深厚感情,犧牲他們最後一點生活的樂趣和希望。就這樣,“新農村建設往往變成一場收地拆房運動”。具有強列諷刺意義的是,城郊的田園果林可以投資開發,成為僅供城市居民周末消遣的旅遊農莊,而真正的農民卻成了經濟發展的犧牲品,被政府的征地令強行從土地上拉走。為了建設新農村”,政府把征收的土地以低廉的協議價格出售給了開發商,三五年後,開方商推倒了山頭,砍掉了果林,填平了魚塘,破壞了濕地,建成了一個個所謂歐美情調,西班牙風格的別墅住宅區,並且標榜這樣就是“詩意地在大自然中棲息”。這些高牆裏的奢侈消費品決不是為了出售給住進了回遷樓的當地農民,它們是一直覦農村環境的城市特權階層的戰利品,是城裏人根深蒂固的土地情結的野蠻體現

別墅住宅已經成為中國的城市新貴們身份的象征。但是由於交通不方便,配套設施不健全,遠郊的別墅區就是遊離在外的一個個城裏人的孤島,是被沒有太大改觀的舊農田包圍的“新農村”。許多別墅購買者都抱著投資的心態,或者隻是為了滿足頭頂一片藍天,腳踏一塊土地的占有欲,這類別墅建成後大量空置,沒有業主入遷居住。還有的別墅被當作業主的“第二居所”,專供主人閑暇的時候前來休閑娛樂。業主們都很忙碌,不可能有時間打理家務,於是他們雇傭了家仆幫忙整理房間,準備食物,采購物品,修剪庭園。業主們都樂意在後院的某個角落,開辟一塊菜地,種點蔬菜瓜果,而耕種的任務當然是由家仆來完成。雇傭一個稱心如意的家仆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誰願意與世隔絕住在一個空蕩蕩的大房子裏,忍受白天黑夜的寂寞。好在我們還有一支來自農村的從業大軍。農民失去了土地,或者無法靠土地的收成維係生活,迫於生計,他們隻能離鄉背井,為了一份低微的報酬,從事城裏人不願幹的職業。那些被別墅的業主雇傭的農仆幹著和從前幾乎相同的工作,種地,持家,隻是性質發生了巨大變化——自己的家變成了主人的家。自己的地變成了主人的地。

中國的農民向來有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美德。城裏人掠奪了他們的財富,踐踏了他們的尊嚴,他們卻仍然默默無聞地為城裏人提供更多的服務。

土地是人類共同的美好記憶和情感歸宿。被迫離開農田的農民被剝奪的不僅僅是土地,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情感和精神的寄托。幸運的是,曾經鋪天蓋地修建別墅的運動已經叫停。政府不允許再繼續征用基本農田。希望原本屬於農民的那一點記憶和歸宿,不會再被新時代的建設熱潮吞噬。但願人們會留給農村一個自強自立的發展空間,如果你真正熱愛這片土地,如果你不能幫助她,至少可以不去打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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