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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和神1

(2006-11-08 13:12:25) 下一個

 

我不是一個狂熱的宗教徒,也不會對功能主義,極簡主義,解構主義,後現代等等讓人眼花繚亂的設計流派頂禮膜拜。藝術需要靈感,非凡的創造力不僅僅來自生活,也不是對現實世界簡單的抽象,她是穿越時空和永恒的一場對話,照亮心靈的一盞明燈。她使枯燥的生活充實豐富,她給黑暗中的靈魂帶來安慰,她讓迷失的人生有路可尋。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曾經說:“神若不在,一切皆無。”

如果宗教信仰來源於人類對超越自身極限的未知能量的崇拜,那麽我們創造萬物的動機,設計師設計作品的動力則來自對這種力量進行模仿的欲望。我們把生命中一切無法解釋的現象都歸結為神的存在,所以,每當看到一件震撼心靈的作品橫空出世,我都深信繆斯之神的光顧,她的力量超越了凡塵俗世的期望和想象。

 

我的家鄉有個岩石洞,岩洞下的水潭深不可測,民間傳說是“無底潭”。我小時候常常和夥伴去岩洞旁邊玩,我們最喜歡往水潭裏丟石頭,就是想知道水潭到底有多深。

很多年後,當地有四個鄉親也和我們一樣對傳說半信半疑,想探一探水潭的深淺,於是用抽水機連續抽了十七天,終於讓無底潭在隆隆的泵聲中水落石出竟然是一處讓人歎為觀止的石窟景觀,當地人稱之為“世界第八大奇跡”。

無底潭一共有十多個大小不一的石洞相連,每個石洞都是一個倒鬥型的大廳,中間靠幾根石柱支撐。石窟的頂部是整齊劃一的鑿痕,工藝極其工整,即使雇傭現在最好的石匠,也不一定能夠雕鑿出如此工整精細的紋路。一時間,對石窟的斷代成因和用途眾說紛壇,有的說它是千百年前的皇宮陵墓,有的說它是近代人工開采石礦留下的礦洞。爭論越多,迷霧越濃。

為了滿足好奇心,我特地回老家到石窟故地重遊了一次。對我來說,那些石窟景觀是不是曆史遺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幫助我揭開了小時候就試圖探索的一個秘密,見識了童年想象中帶著神秘色彩的“無底洞”。

 一方麵,對於未知的現象,我們總會產生好奇心,並因此滿懷熱情窮於探索;另一方麵因為受到這些現象的啟發,我們會不斷挑戰自己的智慧,創造出新的事物。

 

對宗教信徒來說,神龕是可以安放靈魂的棲息地;對設計師來講,設計就是將心中的神像轉化成現實物體的過程。正因如此,和宗教相關的聖物往往會與現實世界中的場景產生微妙的聯係。

  以色列作家貝雷特(LaMar C. Berrett)從小喜歡閱讀和基督教相關的曆史資料,沉迷於研究聖經裏的故事,並希望找尋到那些故事發生的真實場所。他經過長期的實地考察,編寫了一本詳細介紹以色列、約旦和埃及等地區所有“聖地”的導遊書籍,命名為《探究聖經的世界》(Discovering the World of the Bible)。信徒們沿著書中描寫的遊覽路線可以實地感受耶酥從出生到傳道,從蒙難到複活的生活經曆。該書出版後風靡一時數次重版,很受基督信徒的歡迎。貝雷特認為,現實的景觀是傳播宗教信仰最好的媒介。而那些本來也許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場景,一旦和宗教的曆史建立聯係之後,就會變得崇高而神秘。

 

根據沙特阿拉伯國家旅遊局的統計數據,每年去麥加朝聖的穆斯林信徒總數超過了兩百萬。麥加是先知穆罕默德誕生和傳教的聖地。伊斯蘭教規規定去麥加朝覲是信徒必須遵守的基本製度之一,它既是一種緬懷曆史紀念先知的宗教儀式,又是一場世界各國的穆斯林朋友自發相聚増進友誼的年會。

千百年來,無數的穆斯林信徒用簡陋的交通工具甚至步行,跋山涉水來到麥加城,來到他們心靈的故鄉尋找歸宿。有些虔誠的教民還在途中一路跪拜,所以有人形容通往麥加朝聖的路線是另外一條通往西天的修行之路。

穆斯林朝聖的整個過程一般持續五天。信徒們圍繞著麥加大清真寺安營紮寨,每天進行五次祈禱。最後一天是朝聖活動的高潮:數百萬信徒排隊穿過一座小橋,對象征邪惡和魔鬼的三個石柱投擲石子,表示他們已經戰勝了邪惡。      

 每年,這場盛大的宗教儀式總會吸引大量媒體的關注,相關的新聞報道幾乎充斥了各類報紙電台網絡電視。但是,在記錄的畫麵中,最令我震撼的不是朝 “邪惡”投擲石塊時人山人海的壯觀場麵,而是很多信徒不遠萬裏步行路上虔誠禱告沿途跪拜的照片。

我對“投擲石塊”的場麵有異議,一是因為每年的朝聖活動進行到這個環節,由於萬人爭過“獨木橋”,常常會發生擁擠受傷甚至死亡的慘劇,於是,聖潔的儀式蒙上了恐怖的陰影,多少帶了些血腥和爭鬥的味道。另外,從設計師的角度出發,那些 “石柱子”本身是無辜的,因為某種象征的意義,一千多年來竟然成了人們憎惡的對象。這群寂靜的生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見證了信徒們心中無法熄滅的仇恨。

 

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跪拜是人類最容易找到安全感和心靈寄托的一種行為。當人俯身貼近大地的時候,會產生親切的歸屬感。佛教要求拜偈佛祖的時候做到“五體投地”,就是要求心靈貼近神靈,至少是靠近了大地和自然。

2002年是藏曆的水馬年,也是位於青藏高原之巔的神山岡仁波齊的本命年。暮春的時候,我和朋友開車去西藏旅遊,沿途經常可以看見在路上“五體投地”虔誠跪拜的藏民。藏民前往神山朝聖常常采取 “轉山”的方式,最好是在山峰的本命年去朝拜。據說圍著岡仁波齊神山轉十三次為一整圈,它意味著可以洗盡人一生的罪孽;而在水馬年轉一圈就相當於其他年份轉十三圈,並且最為靈驗。所以每逢水馬年,到岡仁波齊轉山的朝聖者就特別多。他們背負行囊,風塵仆仆地從遙遠的地方步行數月而來;他們雙手高舉過頭,再緩緩收回胸前,然後全身向前撲倒,直伸雙臂,前額觸地,起身後前進一大步再拜。繞岡仁波齊山轉一圈往往要幾十天。有些執著的信徒,會在山途中連續頂禮膜拜幾個月。不管刮風下雨,他們都保持著相同的姿勢跪拜,堅韌地在山道上蠕動前行。有的朝聖者額頭磕出了血,鮮豔的血色染紅了白茫茫的雪地,他們用凡塵俗世的血肉之軀在親吻山神,用虔誠的心在丈量神山的胸膛。

我和朋友最初的計劃是去西藏的阿裏地區拍攝雪山的照片,因為受那些繞山朝聖的藏民的感染,我們在岡仁波齊山腳的小村停留了數日。學著藏民們“五體投地”的方式,我第一次俯身跪下將身體貼向冰冷的雪地,刺骨的寒冷仿佛是神靈傳喻的警醒,隻有最純淨的心靈才能享受那道神聖的風景。

 

有時候,讓人感動的內容不一定是朝聖的儀式或場景,而是朝聖者的體驗,是信徒們內心世界的平凡和超脫。

這幾年來,我一直非常關注一對篤信印度教的母子的朝聖故事。

據英國的《泰晤士報》報道,印度有一位叫科薩克德維的盲人寡婦,她的一生經曆了天生失明、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等多次劫難。她原本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在十年前的一場瘟疫中喪命,唯一剩下的兒子叫布拉馬赤裏,和她在印度北部的一個小村落中相依為命。

科薩克德維是一個虔誠的印度教徒。多年以來,她始終希望自己能有機會走遍印度全國上下的神廟。由於她一出生就雙目失明,丈夫又早早去世,孩子需要撫養,所以朝聖的心願一直沒能實現。布拉馬赤裏成年後,科薩克德維對他表示:在我年輕的時候,每次麵對劫難,我總是虔誠地祈禱。如今,我已經老了,我唯一的心願就是想觸摸各大神廟,讓我的心靈接受洗禮”。從此之後,孝順的布拉馬赤裏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為母親實現這個朝聖的夢想。

布拉馬赤裏按照全國印度教寺廟的分布情況,擬訂了一張詳細的路線圖。他知道母親雙目失明,無法獨自長途行路,於是便動手用樹枝編織了兩個籮筐。他讓母親坐在一個筐中,禦寒衣物等生活必需品則放在另一個筐裏。1996年,經過精心的準備,布拉馬赤裏用一根扁擔挑著母親,終於踏上了漫長的朝聖之旅。他們從居住地皮帕亞村出發,一路步行到印度南部的班加羅爾,再調頭北上,行至印度東北部的瓦臘納西。八年多來,這對母子風餐露宿,步行了六千多公裏,造訪了無數的寺廟。他們的故事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有的人稱他們為“真正的聖徒”,也有的人不理解為什麽布拉馬赤裏一定要用這麽艱苦的方式實現母親的心願。布拉馬赤裏解釋說:“我的想法很簡單,每個人都應該關愛自己的父母。如果你不這麽做,你的子女以後也不會好好對待你的。”

科薩克德維來講,她希望自己被現實生活摧殘的心靈在朝聖過程中得到安寧。而對她的兒子布拉馬赤裏而言,朝聖的目的是為了報答養育之恩,讓飽受劫難的母親晚年沒有遺憾。科薩克德維應該很高興,她有這麽一位“聖子”。八年艱苦的朝聖旅程,她不僅僅得到了神的安撫,更真實地感受到了兒子那份溫暖的親情。

  

很多時候,人們對崇拜的神靈和廟宇心存敬畏之情,卻往往對現實生活中聖潔的心靈視而不見。

自古希臘時期起,雅典的人們就崇拜神和自然。所以,希臘文明留下的曆史文字中,關於神的名字和故事最多;雅典城留下的曆史遺跡中,供奉各種神像的聖壇廟宇也最多。

隻有一座古老的祭壇,沒有名字,專門用來敬拜那些無人認識的神靈。

教皇保羅二世去雅典訪問的時候特地參觀了那座沒有名字的祭壇。根據當地新聞報導,他對一向排斥天主教的雅典人說:“眾位,你們的祖先一直敬畏神明。我行經各處,細看了你們為之驕傲的各種神像,也見到一座祭壇,上麵寫著“給未識之神”。現在,我就將這位沒有名字的神靈介紹給你們。其實,他離我們每個人並不遙遠,因為我們的存在,生活和死亡都有他的陪伴。真正的神靈不是一些人類文學和藝術製造的傳奇故事和金銀石雕。我們隻要在精神裏尋求天主的幫助,就可以摸索到他。他會永遠存在你們的心中。”

這個古老的祭壇至今還在,隻是去雅典城的遊客大多隻會光顧一些著名的神廟,而很少關注它的存在。

崇拜往往使人更加專注於信仰的形象和物體,而忽略了信仰的實質和精神。

設計師有時也處於相同的狀況。常常對表現的形式過於關注,卻對設計的目的不明所以然。

 

宗教也好,設計也好,都在人類知識的積累中緩慢前行。有時無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新事物畏懼和排斥的心理。

    我很欣賞天主教皇保羅二世的真誠和勇氣。他登基之後做的第一件引發爭議的事情就是為意大利的科學家伽利略平反昭雪。保羅說:“我們錯了,知道錯了並不羞恥。”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四日,保羅二世又公開表示天主教正式接納達爾文的進化論,認為人類也有可能是由猴子進化而成,並且稱頌進化論是標誌人類認識進步的“新知識”。波蘭政府希望能夠加入歐盟組織,但是很多波蘭人擔心加入歐盟會給他們帶來無法估計的弊端。結果保羅二世出來呼籲波蘭人民投票讚成加入歐盟。有人問他是否有足夠的經濟學知識,能夠判斷波蘭加入歐盟是件好事,他很坦然地說:“世界上沒有絕對有利無害的事情。但是我相信,互相幫助能使大家生活得更好,就像我相信主的存在一樣。”

這幾件事情,讓我覺得保羅教皇是真正找到了心靈之神的信徒。“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能夠做到這一點,的確很了不起。

 

 我們這一代人,上學之後受的是無神論的教育,很難真正相信神靈佛祖的存在。但是,我總覺得內心擁有堅定的信仰,對於人格的完整,還是相當重要。而要做一個合格的設計師,則首先需要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宗教世界流派紛呈,崇拜的神像和朝聖的儀式也大不相同,但是隻要在心中保持對神靈的敬畏,就可以規範我們的日常行為,超渡苦難戰勝邪惡。所以設計之“神”的眷顧也一樣,設計師需要善於觀察,端正做人的準則和態度,保持一份真心誠意理解社會和環境的赤子之情。設計之“神”其實就在我們的身邊,是現實生活的一部分。他不應該是很多設計師們用來自欺欺人的圖像,而是對待生活應該秉存的良知。如果對生活中的平凡瑣細失去了敏感變得麻木不仁的話,那麽設計之“神”就會離你無限遙遠,靈感的源泉就會麵臨枯竭;隻有當你真誠地感悟生活,“神”才會出現在你左右,在點點滴滴的細節裏施展不同凡響的魅力。

  宗教的信徒深信自然是神靈的居所,帶著敬仰的誠意觀察自然。我們生活的環境千變萬化奧秘無窮,從星空到海洋,從雪山到森林,從一花一草到魚蟲鳥獸,從一沙一石到油田礦井,學會觀察是接受神靈啟示的第一步。

美國科學家李奧帕德在威斯康星州沙郡的森林區生活多年,觀察研究動物、植物和自然界的種種現象。仿佛是得到了自然和生命之神的指點,李奧帕德在去世前一年知道自己天命將盡,把十多年來體驗自然、思索自然現象的筆記作了總結性的篩選,編成了散文集《沙郡歲月》(A Sand County Almanac)。他用優美的詞句完整地表達了對土地倫理學的理解。李奧帕德在《沙郡歲月》的文章中講述了一個男孩以賽亞因為受到大自然現象的啟發,從無神論者變成了上帝的信徒的故事,“因為他看到刺嘴鶯亞科有一百多種不同的鳥,每種鳥的羽毛顏色都不相同,裝扮得像彩虹般絢麗多姿。它們每年都要飛翔遷徙數千公裏,沒有人可以解釋其中的原因。”以賽亞相信這些美麗的生靈隻能是“自然的上帝”所造,他的信仰比許多熟讀經書的神學家更加堅定。

李奧帕德篤信“土地倫理”和人類社會的倫理道德同樣重要,破壞造物主的傑作一定會招來懲罰和災難。《沙郡歲月》後來被崇尚生態保護的人們視為“聖書”,李奧帕德也被尊為土地倫理學之父,“是自然之神、土地之神點亮了他被世俗的塵灰掩蓋了的眼睛。”

勤於觀察讓我們對生命的理解更加深刻。

“萬能”的景觀設計大師托馬斯· 布郎說:“萬物都是藝術品。因為自然就是上帝的設計作品。”

 一位自然主義設計師講解他對藝術創作的感受,“藝術設計的靈感就仿佛唇邊的髭須,需要你不斷地修理。”一句話形象地表達了天賦和勤奮的關係。注重實踐的設計師們篤信,辛勤耕作多多少少有“補拙”的能力。再鈍的剃刀,隻要修理的工作勤快,再生的髭須就會更加有生命力。

維根斯坦有句名言:“不要停留在自以為高明但是脫離實際的禿山荒頂,還不如步入看似低俗的綠野幽穀。”說的也是相同的道理。脫離實際的道理,看似高深玄妙,其實遠不如在現實中積累的點點滴滴的生活感悟更有生命力。

現代人常常對中國古代建築的成就嘖嘖稱奇,更令人驚詫的是,很多作品的設計師並不是精通文理的大學士,而是街坊裏巷手工作坊裏的學徒。

       現存的古跡中,紫禁城代表了北方皇家建築的最高水平。據記載,天安門和故宮的主要設計師叫蒯祥。他從小輟學,既認識不了幾個字,也沒有經過正規工程製圖培訓。但是,憑借多年在施工現場積累的經驗,蒯祥對古建築技術的把握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他精通建築尺度,凡是宮中修建的工程,隻要經他目量意營,略加計算,就能繪製出設計圖樣。明憲宗對他負責設計建造的天安門非常滿意,稱之為“蒯魯班。”

環境給予我們創造的靈感,就象雨露給予植物的滋養。每一個設計作品的形成都和生活中的積累相關。

東郭子問莊子:所謂道惡乎在?

莊子答道:無所不在。舉例論證,從螻蟻,從稊稗,從瓦甓,最後論之說:在尿溺。

設計之道,藝術之理,也正如此,幾乎無所不在,離生活之近,有時候讓人感覺匪夷所思,有時候又可以讓人感歎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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