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 鵝 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首駱賓王七歲時寫的小詩《詠鵝》,幾乎家喻戶曉,童叟皆知。和大多數學齡前兒童一樣,母親正是用這首簡單生動的小詩開啟了我的啟蒙教育之旅。一個七歲兒童看到白鵝遊水嬉戲時情不自禁流露的欣喜,濃縮成短短的幾行詩歌,千百年來,代代相傳。在剛剛學會用斷斷續續的中文表達想法的懵懂初年,甚至還不知道也不關心詩歌的定義究竟是什麽,我卻牢牢記住了這首小詩,常常在大人們麵前朗朗背誦,引來嘖嘖的稱讚和嘉獎。
母親每天都很忙碌。小時候的我特別頑皮好動,麵對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兒童讀物,我最大的樂趣卻是拿著蠟筆在拚音和方塊字上塗鴉。母親很快發現不如繼續教我背詩,這樣省時省力而且省錢。春暖花開,母親最愛帶我去“柳浪聞鶯”公園賞櫻花。細密的春雨把櫻花樹下的泥土滋潤得油黑油黑,而黑土上麵則輕覆了一層嬌嫩的,粉紅粉白色的,還沾著新鮮的小雨點的櫻花花瓣,母親在我耳邊輕語: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夏天的夜晚,一家人搖著蒲扇在天井裏乘涼。我躺在竹椅上看著一輪明澄澄的彎月在薄雲間穿梭。講完了嫦娥的故事,講完了天狗的傳說,母親念了一首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重陽登高,母親帶我去鳳凰山上玩。走到山頂極目眺望,可以看見錢塘江象一條玉帶似的地環繞城垣。再遠處,天水相接,雲霧濛濛,母親教我吟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冬天,新雪過後,母親總要帶我去爬一趟城皇山,或去孤山斷橋踏雪。每當我歡呼雀躍忙著打雪仗堆雪人時,母親會指著人跡稀落的山路念道:
“千山鳥飛盡,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對於兒時的我來說,背誦唐詩就象學唱兒歌一樣有趣。我雖然不知道孟浩然,李白,王之渙,柳宗元的鼎鼎大名,也不理解感懷,思念,曠遠,淒寒等等評論這些詩歌時常用的形容詞,但是母親一遍又一遍的吟誦,卻將這些短小生動,抑揚頓挫,朗朗上口,韻律無窮的詩歌深深地烙入了我的腦海。就象那些童年時盡情嬉戲玩耍無憂無慮的畫麵,成為我一生永遠難以磨滅的珍貴記憶。現在的媒體如果要刻意渲染一個神童的天賦,都喜歡用“三歲就能背誦唐詩xx首”這樣的語句。其實一個普通的學齡前兒童,隻要家長有心教導,都可以流利地背誦很多唐詩。為什麽可以背唐詩,而不是宋詞,元曲或現代詩,我想主要還是因為這些小詩言簡意賅,形象鮮明,活潑有趣,容易記憶,非常適合學齡前教育。一方麵在成人眼裏它們是意境深遠,文采斐然的千古絕唱,另一方麵孩子們也喜聞樂記,可以當作呀呀學語的兒歌。總之唐詩就是我的兒歌,所以漸漸長大後,詩歌對我來說總有一種無法言傳的親切感,是我心靈深處最神聖,最籍慰的語言。
上學了。語文課本裏的大多數文章除了標題和作者,其他的內容現在幾乎是想不起來了。有的文章即使大概記得內容,若要我複述其中的某個段落,哪怕當時為了應付考試曾經倒背如流,現在也隻能和語文老師說聲“對不起”了。幸好還有詩歌。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從拚音“a,o,e” 到文言文,從偏旁字詞到議論文三要素。寒窗六年,每當回想,在腦海深處讓我浮想聯翩,在心靈深處讓我激情澎湃的,還有詩歌。哪怕隻記住了其中短短的一句話,隨時吟誦,都有一瞬間的震撼,放射出巨大的能量和光彩。
初次讀到《詩經》,知道了三千年前在古老中國民間傳唱的歌調今天依然可以在市井街巷聽見它們的回響: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還有更多的詩句已經變成了常用短語或成語,成為浩浩蕩蕩的現代漢語詞庫裏的精華,譬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憂心忡忡”,“萬壽無疆”,“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愛莫助之”,“兢兢業業”,“不可救藥”等等等等。盡管 《詩經》裏對於男歡女愛,春耕秋收,昌隆盛世或者戰亂政變的描述總是隻有淡淡的抒情,沒有大喜大悲,沒有豪言壯語,沒有華麗的詞藻,也沒有鏗鏘的語調。但這些細致雋永的詠歎,曲折委婉的敘述卻那樣簡樸而平和,真摯而動人,千百年來被無數才華橫溢的詩人效仿。他們,無論是征戰千裏,貴為國主的霸王梟雄,還是精通書史,立誌報國的文丞武將;是風淡雲輕,歸守田園的高僧隱士,還是風流倜儻,恃才放曠的名士公子,多少詩篇流傳至今,都能聽見一縷憂傷的餘音,飄飄嫋嫋,絲絲扣扣,傾訴著今人古人千年不變的情愫。
和以抒情見長的《詩經》不同,語文課本裏選錄的另一首古詩《木蘭辭》卻是一首優美的長篇敘事詩。因為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故事上學前就聽說過,所以學習《木蘭辭》時覺得格外親切,就象和老朋友重逢。著名的戲曲藝術家常香玉的豫劇代表劇目《花木蘭》是母親的最愛,收音機裏播小曲的時候,母親也會興致昂然地跟著哼哼: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
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
有許多女英雄,也把功勞建,
為國殺敵是代代出英賢,
這女子們哪一點(兒)不如兒男(咳咳)。”
讀了《木蘭辭》後,當初母親在我心中用畫家劉旦宅的《木蘭從軍》連環畫和豫劇小調捏塑的女英雄——花木蘭的形象,透過豐富的詩歌語言,更多了一份浪漫的色彩。花木蘭也從兒時印象中的卡通人物變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為年邁的父親將被征兵而憂慮。又是勇敢的她,毅然作出了為父從軍的決定,女扮男裝,走上了遙遙的征途。戎馬生涯,她日夜思念著遠方的親人。詩歌的字裏行間,沒有千軍萬馬的麾宏氣勢,也沒有崢嶸歲月的勝利輝煌,卻呢喃著委婉低沉的憂傷:
“朝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
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
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
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
這難道不是對戰爭最真實的感慨,這難道不是對英雄最人性的讚揚。光陰似箭,她終於身經百戰,凱旋而歸。麵對天子賞賜的榮耀和權貴,她卻歸家心切:
“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
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
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
此時的木蘭還是那個親切淳樸的少女。金戈鐵馬不再,烽火狼煙遠去;繁華尊榮沉寂,福祿富貴無需。花木蘭的可歎,可愛,可讚,可敬在詩歌短短數百字的描述裏展現無遺。之後又過了很多年,當《木蘭辭》已忽隱忽現成為少年時代的黑白記憶,身在大洋彼岸的我突然看到一則激動人心的消息:1998年6月19號,華納迪斯尼公司(Walt Disney Feature Animation)經過三年準備,五年精心製作的大型動畫片《木蘭》(MuLan)即將公映。《木蘭》是基於詩歌《木蘭辭》中的女英雄花木蘭的傳說改編的。花木蘭是迪斯尼公司創造的第三十六個動畫人物。這也是迪斯尼第一次以中國故事為題材創作動畫故事。動畫片為木蘭從軍的故事增添了很多迪斯尼式的花絮和幽默並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花木蘭成為了和“白雪公主”,“睡美人”,“獅子王”一樣家喻戶曉的國際級卡通人物。牆內開花牆外香。在中國流傳了數千年的英雄人物花木蘭一直名不外揚,卻因為迪斯尼的傾力包裝,一炮走紅,成為中國文化國際化的一張名片。這顯然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好事。隻是不知道這首堪稱中國古代詩歌典範之作的《木蘭辭》是否也能飄洋過海,被喜愛花木蘭的大人孩子們傳唱誦讀,就象愛琴海邊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
倘若要在中國古代詩歌的編年史上畫一道分界線,我一定會選在隋末唐初。因為唐詩就象一叢經過了播種發芽,抽枝萌葉,含苞欲放,零星開花,終於集體怒放的奇芭,唱響了中國詩歌史上最華美的篇章。唐朝的詩人名字密密麻麻可以寫上二千三百多人;唐朝的詩歌題材無所不包可以收錄四萬八千九百多首。記憶裏的第一首詩從《詠鵝》開始,而書架上因常常被翻閱,已經略現殘舊的《唐詩三百首》伴我度過了數十載春秋。這是兩百年來一本無需宣傳也不用炒作的最暢銷的詩選。每次當我吟誦起書中一首熟悉的詩歌,我便會想,那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年代?就象一支曾經風靡大江南北的搖滾樂裏唱的:
“沿著宿命走入迷思 夢裏回到唐朝 ;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男耕女織絲路繁忙 ;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紙香墨飛詞賦滿江 ;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豪傑英氣大千錦亮 。”
那是一個浸染了酒色和詩香,傾述著繁榮和沒落的時代;那是一個詩人狂放文章璀燦歌舞升平盛世昌隆的時代;那是一個霓裳羽衣兵戈四起哀鴻遍野壯士扼腕的時代。
那是王勃的年代,江歸萬裏,山飛黃葉;城闕三秦,風煙五津;知己長存,天涯比鄰;
那是孟浩然的年代,樹低天邊,月落江畔;何當載酒共醉重陽節;懷故人,夢終宵;孤琴一曲恨無知音賞;
那是李白的時代,蜀道難,行路難;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長相思,遠別離;人生在世不稱意舉杯消愁愁更愁;
那是杜甫的時代,車轔轔馬蕭蕭,邊亭流血成海水;哀王孫,悲蜀相;飄搖風塵際,風雨聞號呼,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那是白居易的時代,賣炭翁,鹽商婦;長恨歌,琵琶行;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那是杜牧的時代,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寄揚州,憶二十四橋玉人教吹蕭;泊秦淮,聽青樓商女猶唱《後庭花》;
那是李商隱的時代,滄海珠明,藍田玉暖;春蠶絲盡,蠟炬成灰;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大唐三百年,留給了後世無數的文化瑰寶,而唐詩無疑是瑰寶中的皇冠。在厚厚的一部中國詩歌史裏,如果要我找出另外一頂能和唐詩相媲美的皇冠,我一定會說是宋詞。
唐詩和宋詞,就象一對不能分離的姐妹。中學語文課本收錄了很多優秀的詩詞作品。每一句詩歌,無論是慷慨激昂的誦唱, 還是婉轉低沉的吟詠,都微風化雨般潛入我的心田,讓我對這古老的母語更加熱愛和迷戀。六年漫長的中學生涯中,除了語文老師的循循善誘,通俗的課外讀物也給我帶來了不少詩歌的啟發。盡管老師家長都不鼓勵我們閱讀言情小說,80年代初的中國,瓊瑤的作品成了情竇初開的少女們人手一冊的愛情教科書。且不論瓊瑤筆下“灰姑娘”和“青蛙王子”的故事如何誘引未經涉世的少女把愛情癡想成美倫美奐的浪漫悲喜劇,以至於數十年後形成了數目龐大的大齡未婚都市小資女人群。由於瓊瑤對於古典文學的熱愛,她摘抄引用改寫的許多詩詞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單單是書名——《寒煙翠》,《一簾幽夢》,《卻上心頭》,《庭院深深》,《幾度夕陽紅》——就可以想象古代詩詞的意境和現代生活的糾葛將如何在一對對癡男怨女的悲歡離合中交匯融合。而這種憂喜交加甜蜜悲苦混沌渙散瘋狂顛亂的感覺我們稱之為——愛情。
“碧雲天,黃葉地,
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範仲淹不僅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賢臣,也是心懷感思,借酒銷愁的遊子。
再看看北宋另外一位詞人秦觀。曾經因為一段濃烈的戀情,時時懷念那短暫而幸福的相聚時刻,纏綿的相思,無邊的離愁,他的詞中寫道: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
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
素弦聲斷,翠綃香減,
那堪片片飛花弄晚,
蒙蒙殘雨籠晴。
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能把相思離愁描寫得這樣清麗淡雅而又細膩刻骨,不愧秦觀是蘇門學士中擅長婉約抒情的高手。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李清照雖然巾幗不讓須眉,寫下了“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這樣筆鋒剛勁,豪氣衝天的絕句,但麵對新婚不久就離家外出的丈夫趙明誠,她卻愁腸百結,殊不忍別,以詩寄情,聲聲低訴說了自己獨守空房的孤獨寂寞,急切盼望愛人早日歸來。光陰似箭,多少年後,李清照舊地重遊,旅居建安,當時趙明誠已逝世多年,“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李清照孤老無依,顛沛流離,觸景傷懷,寫下了悲淒孤寒的《臨江仙》:
“庭院深深深幾許?
雲窗霧閣常扃。
柳梢梅萼漸分明。
春歸秣陵樹,人客建安城。
感月吟風多少事?
如今老去無成。
誰憐憔悴更凋零。
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瓊瑤的故事和書名所關聯的詩詞其實沒有多少聯係,但是我仍然很喜歡她在現代愛情中摻揉的那麽一點點詩意,這讓初渋人世的我對渴望的愛情有了一個恒古不變千秋永傳的定義——痛並快樂著,甜蜜的憂傷。
之後,讀到了《三國演義》的開篇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隻是時光已不是南唐北宋。穿過了成吉思汗的鐵騎,越過了努爾哈赤的長劍。元末明初,羅貫中筆下的三國成了中國最家喻戶曉的曆史故事。同樣是一句“幾度夕陽紅”既可以用來呢喃愛情,煙花紅塵美人遲暮緣起緣滅情隨境遷鴻雁南飛春水東流,也可以用來感慨曆史,光陰流轉英雄暮年時事更迭家國破碎江山依舊殘陽似血。詩歌的魅力可以銷魂一刻也可以遙望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