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杭州去北京上大學那年，表妹離開了老家泰順，到了杭州。表妹和我同歲。舅舅舅媽在泰順算是比較開明的家長，含辛茹苦，省吃儉用，終於供表妹讀完了中專。農村的孩子不時興讀高中考大學。一是因為當地中學教育質量遠不能和城裏相比，常常是全校“剃光頭”，一個大學生也沒有；二是因為即使考上了大學，家裏也無力支付昂貴的學雜費和生活費，需要到處借債。表妹家裏還有弟妹要上學，大家都巴望她趕緊找份好工作，替已經不堪重負的父母分憂。表妹學的專業是財務會計，在縣城裏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正好我要去北京念書，一直惦記著老家親戚的母親寫信說，雖然家裏也不寬敞，但我在客廳過道裏搭的那張床現在空著，表妹要是願意，可以到杭州來找找工作。住在家裏，有親戚照應，舅舅舅媽也可以放心。
除了住的地方不如農村寬敞，表妹還是很喜歡城市的生活的，但是想找到一份和專業對口的工作不容易，更何況她拿的是縣城中專的文憑。我父母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城市百姓，沒有任何關係可以給表妹介紹一個體麵的工作。表妹十分鬱悶地在家裏呆了幾個禮拜，正在猶豫該不該繼續在城裏呆下去，正巧鄰居徐大媽的兒子來探親，聽說表妹的事情後，便提議讓她去一個朋友新開業的飯店當服務員，不管如何，好歹先有份工作，其它的事再從長計議唄。表妹興高采烈地開始工作了。飯店離家很遠，表妹每天一大早就騎單車去公交站坐車，晚上要深更半夜摸著星光才能回家。母親擔心她這麽小年紀，又是女孩子，路上會不會出事。表妹總是說，沒事沒事，路燈很亮的，比黑漆漆的山路好走多了。表妹非常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飯店的人也對表妹很滿意，說她誠實好學，手腳利索，性格開朗，喜歡和客人聊天。時間久了，飯店的熟客們都知道有一位相貌清秀，聲音甜美，勤勞肯幹，熱情大方的山妹子。可惜，飯店的地理位置不是很理想，盡管老板努力經營，生意總是不好不壞。為了平衡收支，員工一直沒有加薪的機會。表妹每個月才一百五十元的工資。老板本來答應試用三個月，表現好的話可以加錢，但是這句話一直沒有兌現。表妹從來不亂花一分錢。除了執意要給我母親每個月三十元的住宿費，其他的收入她都小心翼翼地存起來，等到過年的時候一起帶回老家去。老板很快發現表妹學過財會，雖然沒有什麽經驗，但給小飯店數數錢記記帳應該沒有什麽問題。表妹欣然答應了多做一份活的要求。這意味著其他工人下午打盹的時候她要結算上半天的收入，而晚上打烊時她還要對帳記錄一天的營業額，準備第二天的零錢，鎖好錢櫃，常常忙到最後一個回家。老板並沒有允諾多一份薪水，表妹卻很樂意，她說自己學的一點知識終於可以有作用了。幾個月後，有好消息傳來，老板給表妹加薪了，三百元一個月，翻了一翻。
我和表妹雖然沒有從小生活在一起，但每次假期回家，我們都相處得很融洽。我們一起去市中心的百貨商店逛，看見櫃台裏琳琅滿目的日常用品，兩個人心裏直癢癢。我問表妹為什麽自己賺錢了，也不添幾件新衣服，總是穿著我不要的舊衣服。表妹笑笑說，習慣了，在鄉下的時候就經常收到我母親寄去的包裹，裏麵都是我的舊衣服，“你的衣服很漂亮啊，我們都很喜歡，經常搶著穿呢！雖然賺錢了，也要省著點花呀，我弟弟妹妹還要上學，我要幫父母攢點錢。還有啊，你媽媽每天起早貪黑地工作很辛苦，你上大學她每個月都要給你寄錢，你也要節省一點啊”。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我已經上大二。表妹工作的飯店遇上拆遷，被迫關門了。我放假時，表妹正忙著找工作。她跑了幾家飯店，希望可以和老板商談能否提高薪水。我有個朋友在杭州當時頗有名的一家歌舞廳當調酒師。他告訴我歌舞廳要招服務員，“薪水高嗎？”我問，
“底薪800元一個月。如果願意的話，可以掙很多小費，那就說不準了，一年十幾萬的都有！”，“哇，十幾萬！那是怎麽賺的？”
他在我耳邊如此這般了一翻。我終於明白了：賺800元一個月的是端茶送酒的服務員，每天從下午三點幹到淩晨兩點，每周休息一天。歌舞廳有專為貴賓服務的包廂，進包廂要“跪式服務”，就是要跪在地上給客人倒酒上茶。至於賺十幾萬的叫公關小姐，不用上班，腰間掛個呼機就可以了。有需要時公關經理會聯係。其實也不用做什麽，坐在包廂裏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跳跳舞。客人高興了給個幾百塊小費是很平常的事。朋友說，他可以幫忙介紹表妹去上班，
“這可是杭州數一數二的歌舞廳，進人要求挺嚴的，有熟人推薦會容易些”。
我把這個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表妹。
“800元一個月的薪水很高啊，雖然黑白顛倒，辛苦點沒關係。跪著服務也無所謂啊，隻要是正正當當的工作，不做讓父母丟臉的事就可以了。” 表妹很興奮地說。
至於那個和公關小姐相關的天文數字，在表妹的眼裏隻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另外一種貨幣。去歌舞廳工作後，表妹每天騎著單車淩晨回家，節假日無一例外。本來過年了要回老家和親人團聚的她也不得不留在單位加班，因為從除夕到初三是歌舞廳生意最好的時候，老板特別關照，每個人都得堅守崗位。表妹從不抱怨加班，她最喜歡有同事請假要她休息天頂替，因為這樣每個月她又可以多一點收入。盡管天天麵對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同齡女孩，吃吃喝喝唱唱幾個小時就可以輕鬆地拿到她辛辛苦苦一個月才能領到的工資，表妹心裏從來沒有動搖過。花季少女的她在夜晚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中出落得越來越成熟美麗，卻始終保持著來自青山綠水的那份樸素和潔淨。
大學畢業後，我分配在外地工作。回杭州和父母告別時知道表妹已經離開歌舞廳去了一家IT公司當出納。為表妹介紹這份工作的是她的第一任飯店老板。這家IT公司剛剛成立，老板是個大學老師，第一次下海做生意沒有從商經驗，公司資金也不豐裕雇不起經驗豐富的財會人員。表妹的誠實，聰慧和勤勞給前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把她推薦給這位朋友當幫手。表妹終於找到一份和專業對口的工作了。其實，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在業餘時間堅持自學，並且報考相關的資格證書。走上新的工作崗位後，表妹深知自己缺乏係統的財務培訓，正好公司雇傭了一位兼職的會計師，表妹常常向他請教，漸漸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驗，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
表妹所在的公司發展非常迅速。作為公司除合夥人之外的的第一個員工，表妹見證了IT產業的急速騰飛。公司的營業額以倍數增長，員工規模日漸擴大。公司的成長帶動了個人的成長。表妹為了公司的發展，盡心盡職，沒日沒夜地苦幹。公司常常有人手短缺的時候，表妹一會兒做出納，一會兒做采購，一會兒跑工商局注冊分公司，一會兒整理申請科研基金的文件。老板願意把棘手的事情交給她辦，因為無論工作到多晚，表妹總是認真及時地處理每一個任務。有一次，公司的一個員工突然辭職了，為了在截止日期前提交申請基金的表格，表妹主動接手了他沒幹完的工作，整整三天三夜，表妹一分鍾都沒有合眼，終於及時申報，為公司爭取到了創業初期極為寶貴的科研基金。在老板身邊，表妹學到了很多，但對她影響最大的還是那句話“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老板從未辦過公司，摸石頭過河，幾年下來，憑著堅忍的毅力和超群的智慧成就了一個利潤幾百萬的科技企業。表妹雖然隻有中專畢業，但她努力鑽研業務，默默承擔起公司裏的大小瑣碎事務，不懂就問，翻書，查資料。別人一會兒幹完的事，初次上手的她可能要幹很久，但她寧可占用自己的休息時間慢慢學習完成，也決不允許自己以“沒幹過”為理由推托或出錯。幾年如一日的辛勤工作終於得到了回報，表妹從出納提升到行政助理，然後辦公室主任，然後總經理助理，最近她按捺不住欣喜的心情告訴我，她被公司任命為主管行政的副總了，在一年一度的公司年慶大會上，她被評為年度傑出貢獻員工，並且收到了一份大禮，
“你猜是什麽？”
我搖搖頭，等待她的回答
“一輛豐田車。”
我真為表妹感到高興。從十多年前那個為了一份月薪幾百塊的餐館工疲於奔命的山村少女到今天精明幹練的職業白領，她從沒表達過對未來欹麗精彩的幻想，卻也從未放棄過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對道德尊嚴的固守。她是千千萬萬個打工妹中的普通一員，踩著平實的步子出現在我們身邊，餐館的服務員，家裏的鍾點工，理發店的洗頭妹，足浴房的按摩師，看見他們，我就會想起表妹，希望每一所城市都會給他們的應有的尊重和發展的空間。在祝福表妹的同時也深深祝福他們，一路走來，順利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