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背井

我曾是上海電視台“生活之友”“女性世界”的製片人和編導. 現在生活在美國,丈夫是美國人,大學教授。網絡文學是我晚年得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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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父親逝世時,我第一次見到奶奶---憶母親(1)

(2006-11-02 08:30:36) 下一個

今年夏天,母親去世了。

每當我重新翻看那些從母親抽屜裏整理出來,帶回美國的舊照片,母親和我在一起生活的往事就會曆曆在目,好像母親就在我身旁。

1967 年 12 月的一個深夜,對我們全家來說,這是一個最陰冷,恐懼,悲傷,絕望的夜晚,爸爸走了,爸爸永遠地走了!病房裏,媽媽緊緊地抱住爸爸,不讓醫務人員抬走他,同時,她聲嘶力竭地反複哭訴著同樣的話:“你怎麽忍心拋下我們走啊?你叫我們孤兒寡母的怎麽活啊?”我嚇得抖索地站在病房的一個角落裏,沒有流淚,沒有哭聲,腦子裏隻是一片空白,好像我也離開了這個世界,那年我 16 歲。

過了數天後,媽媽沉思著對我說:“我想你爸爸不會怪我吧,要是我通知你奶奶和你叔叔,關於你爸爸去世的事,並且告訴他們你爸爸追悼會的日程。如果他們願意的話,讓他們見你父親最後一麵吧。”

我愣住了。我有奶奶,叔叔嗎?為什麽從來沒見過他們?也沒有聽到過任何有關他們的事。那天,媽媽告訴了我,為什麽爸爸不認他親生母親的故事。

“那得從幾十年前說起,那是解放前,你奶奶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她經常與一個鄰居小男孩一起玩耍。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漸漸地長大,成了大姑娘和小夥子,到了迎娶婚嫁的日子。當他們的父母向他們提及他們的婚事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分別告訴自己的父母,他們喜歡對方,一個說願意娶她為妻;一個說願意嫁他為夫。可是那個小夥子是地主家的兒子,而你奶奶是下中農的女兒,門不當,戶不對,根本談不上迎娶婚嫁。在那個時候,是不講自由戀愛的,婚事有媒人牽線,關鍵是門當戶對,八字相配。”

“沒有辦法,兩個相愛的年輕人分別與自己不認識的人成婚了。婚後,你奶奶怎麽也忘不了她愛的人。她天天坐在窗口,瞭望著不遠處圍牆內的大宅,期望能看到她的愛人,哪怕是一瞥。”

“一天,不幸的事發生了。你爺爺發了高燒,沒錢去醫院,於是,你奶奶抓了幾服藥,熬了湯給你爺爺喝,僅僅兩天,你爺爺就拋下你奶奶,你爸和你叔走了。那時,你爸爸才 7 歲,你叔叔還不足 4 歲,左鄰右舍都指責你奶奶忘不了舊日的情人,沒有把心思放在丈夫身上。可是你奶奶沒有在意人們的議論,她作為二房嫁給了昔日的情人。因為那個人的老婆隻給地主家養了女兒,而你奶奶卻生了兩個兒子,為了有兒子傳種接代,地主家終於接受了你奶奶當二房,同意她帶你叔叔一起去他家,其一,因為你叔叔還太小,其二,他們也迷信兒子會帶來兒子的說法,不過,你叔叔在他們家也隻是一個放牛娃,跟長工住在一起。而你爸爸隻能跟著他年邁的爺爺,從此,他們爺孫倆饑一噸,飽一頓,相依為命。”

“解放了,婚姻法規定一夫一妻,那個地主為了養兒子娶了三房老婆,但是他隻喜歡你奶奶。按婚姻法規定,隻準留下大老婆,其餘的兩位取消婚姻關係,這樣你奶奶就回到了已經成家的你叔叔家。當時,你爸爸也原諒了你奶奶,並且寫信邀請她從鄉下搬到上海我們家來住,可是她拒絕了。不但這樣,你爸爸還從你叔叔的來信中得知,你奶奶為了幫助那個地主,出去做幫傭,把賺來的錢,偷偷地送去給地主,為了此事,你奶奶和地主沒少挨批鬥。你爸爸氣得給你奶奶下了最後通緝令:要地主,還是要兒子?這個選擇對你奶奶來說,已經是第二次了。在你爸爸年幼時,你奶奶選擇了地主;現在,她還是選擇了地主,哪怕法律並不承認她。從此,你爸爸再也沒有原諒她,也不允許我和她有任何聯係,生了你們以後,你爸爸也不讓我告訴你們有關奶奶的事。”

我被鎮住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還有一個這樣狠心的奶奶,爸爸太可憐了!

媽媽繼續對我說著:“然而,我想,作為一個母親,你奶奶的確沒有對你爸爸盡一點點當母親的責任。但是,對於愛情,她是忠貞不渝的。她愛地主,不是因為貪圖享樂,而是因為他們兩小無猜,青梅作馬,她早已把她的心許配給他了,沒人能改變這個事實,包括她自己。”

媽媽充滿悲傷地說,“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選愛情?還是選兒子?兩者隻能取一,實在是太難,太慘酷了!”

媽媽接著轉用同情和諒解的口氣對我說,“母親總是母親。我沒讓你爸爸知道,一直按月給你奶奶寄生活費。幾十年了,自從你奶奶拋棄你爸爸,嫁給她所愛的人以後,她被鄰裏鄉親唾棄,連她的娘家人都不願見她,她也從來沒見過你爸爸長大成人後是個怎樣的男人?她的大媳婦是怎樣的女人?她的孫子們和孫女長得又像誰?要說懲罰,也該夠了吧。現在,你爸爸去世了,我想,你爸爸該不會怪我,讓你奶奶見她的大兒子最後一麵。”

就這樣,奶奶見到了爸爸的最後一麵,我們也終於第一次見到了奶奶。因為媽媽已經說服了我們,所以奶奶第一次聽到她大兒子的孩子們稱她奶奶。

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時代,沒有墓地出售。追悼會後,按照中國人的傳統,落土為安,媽媽讓奶奶和叔叔帶著爸爸的骨灰盒回到鄉下他們居住的地方安葬了。世事真是奧妙,輾轉幾十年,爸爸又回到了他曾經出生和留給他銘骨傷痛的故鄉。

1996 年,在我移民去加拿大前的一年,我和母親再次商量,是否能把爸爸的骨灰從鄉下遷回上海,因為我始終相信爸爸愛我們,愛上海勝過愛他的故鄉。雖然我同意了媽媽的觀點,在第一次見奶奶時就原諒了她,但是我還是堅持:媽媽的觀點不能代表爸爸的情感,作為女兒,我更希望能盡我所能來完成爸爸的遺願。最後,媽媽同意了我的觀點,這樣,我才把爸爸的骨灰盒從鄉下又搬遷回上海,並和弟弟們一起在上海郊縣買了墓地,重新安葬了爸爸。

翻看著這些珍貴的舊照片,回想著往事,我不僅深深地感歎:母親和奶奶都稱得上是一位十分信仰和忠誠愛情的女性,為了愛情,她們付出了難以讓人承受的磨難。一個為了愛情,拋棄親子,被人侮罵,差不多抱憾終生丟失見自己兒子最後一麵的機會;另一個,為了保持對丈夫的忠貞,整整守了四十年的寡。作為女兒,我不知道她是否孤獨或淒涼?

我對自己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備注:母親的照片在我的照相冊裏 http://home.comcast.net/~emur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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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在阿堵中 回複 悄悄話 好文。謝謝分享這個奶奶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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