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背井
我曾是上海電視台“生活之友”“女性世界”的製片人和編導. 現在生活在美國，丈夫是美國人，大學教授。網絡文學是我晚年得好朋友。.
自從父親去世後，哥哥在爸爸朋友的幫助下，去爸爸所屬的工廠當了工人；而母親卻一直沉浸在極度的悲傷和對父親的思念中。
每天她一邊重新整理著她不知已整理了多少遍的父親的遺物，一邊流著淚叫著父親的名字說，“xx, 你來接我了？哦，別走，等一下，我來了，我來了…”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緊緊地摟抱著我13歲和6歲的弟弟跪在母親身邊，哭著哀求著：“媽媽，看看我們，看看我們啊！你千萬不能走，不能拋下我們！我會有工作的，我會和哥一起養活你和弟弟的！”直到我們的哭哀聲把母親從幻覺中喚醒回來，然後，她又緊緊地抱著我們說：“媽媽不會離開你們，永遠不會。我要把你們養大成人，對得起你爸爸和x家！”
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鼓吹革命者不同情眼淚，所以鄰居們就是真可憐我們孤兒寡母的境遇，也不能有太大的表示。這樣壓抑的生活足足持續了一年多。這以後，母親還會經常哭，但她不再吵著要跟父親走了，她明白父親與我們遠隔天地之間，隻能相聚來世了。
一天，母親又像往常一樣重新整理著父親的遺物，她小心翼翼地從箱底取出一塊繡著鴛鴦戲水的紅綢緞，凝視了有半個多小時，然後，懺悔似地自語：“xx，原諒我，原諒我。”
自從父親去世，我從母親的嘴裏聽到了不少我從未聽聞的故事，這使我更想知道我家的全部家史，所以我就懇求母親告訴我，究竟為什麽她又指責自己。
“那年，我剛踏上二十歲，鄰居們和族裏的長輩就對你外婆說：女大當嫁，得給你女兒挑個合適的新郎官了。這樣，你外婆就帶我去拍了照，然後，把我的照片和八字交給了媒人。沒過多久，媒人就送來了你爸爸的照片，那時你爸爸在上海工作，我住在家鄉的鎮上。當我一看到你爸爸的照片，就哭得淚人似的，吵著讓你外婆退回給媒人，因為我覺得你爸爸太難看了，沒有一丁點兒像我夢想中的官郎。”
我知道媽媽最喜歡看的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紅樓夢”，“追魚”，“白蛇傳”…
“那時，你外公是八級技工，在城裏打工。我們住在鎮上，雖然不屬於大戶人家，但也算過得去，再加上你外公視我似掌上明珠。我還真是個小家碧玉呢。你外婆見我哭的傷心，心疼得立馬把你爸的照片退還給媒人。”
“哪知道，第二天一大早，你外婆就被族裏的長輩叫去訓話了。他們指責你外婆不會當媽，他們說，‘男婚女嫁全憑父母作主，哪有娘聽女兒的？’接著，他們把你爸的照片交還給你外婆，臨走留下了話，‘這婚事我們做主了，你和男方定了婚禮時間，通知我們就行了。’”
“你外婆回家對我說，‘女兒啊，木已成舟，娘也沒辦法了。’就這樣，雙方的家長選了一個黃道吉日，我與你父親就成婚了。”
母親輕輕地撫摸著紅綢緞上的鴛鴦，十分深情地對我說：“後來我才知道，當你父親看到我的照片時，他就已經喜歡上我了。”
母親繼續述說著她與父親的故事，“洞房花燭夜，當你父親揭開我頭上的新娘紅綢緞時，他驚呆了：我滿臉鼻涕眼淚，哭得兩個眼睛都腫成像小核桃了。他慌張地問我，‘出什麽事了？’我說，‘我不喜歡你，我不願意嫁給你！’”
“你父親轉過身去，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我開始害怕了，屏住呼吸，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你父親又轉過身來，平靜地對我說，‘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是被迫的。今夜，已經太晚了，就委屈你在這兒睡一宿，我去朋友那兒睡，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回娘家。’說完他就離家走了。”
“那會兒，我一點沒想過你父親是啥心情，隻是慶幸明天我可以回自己家了。”
“那晚我睡得特別香甜。因為自從定婚後，我就沒有笑過一天，也沒有睡過一夜安穩覺。”
“早晨，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心想一定是你爸爸來送我回娘家了。打開門一看，原來是鄰居阿嬸來恭賀新禧，當她隻見我一個人在屋裏時，奇怪地問我，‘x先生在哪兒？’我毫無顧忌地告訴了她昨晚的事。”
“聽完我的話，她顫抖地拉著我的手哀求著，‘xxx ，你萬萬不可這樣做啊! x 先生可是個苦命的好心人哪，他太可憐，太可憐了！’接著，她告訴了我有關你爸爸的故事。”
“七歲那年，你爸爸死了親爹，他娘帶著他弟弟改嫁作了地主的二房，他隻能跟著年邁的爺爺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誰知就是這樣的苦日子，也隻維持了兩年，爺爺又死了。他找媽，找到地主家，可是沒等他張口說話，就給護衛打了出來，並告訴他從此不許敲這扇門。最後，你爸被一位遠親姑姑收養了，可是，那姑父是個酒鬼，每天喝醉了酒，邊罵你爸是累贅，邊拳打腳踢，把你爸揍得遍體鱗傷，有時，你爸甚至好幾天都不能動彈。你爸實在受不了了，有一天，他聽人說紅軍幫窮人撐腰，專打地主惡霸，於是，就從姑姑家逃了出去，打算投奔紅軍。可是那年他才十一歲，沒幾天，就被姑父找到，抓了回去，關在柴房裏，幾天不給吃的，連水也不給喝，可憐他十一歲的孩子差點短命去見了你爺爺。十四歲那年，好心的鄰居把你爸帶到上海做學徒，這以後，你爸才開始過上了有點像人的生活。”
“那天，鄰居阿嬸還對我說，‘x先生，真是一個苦命的人啊，從來沒有得到過母愛，更不要說其他人的愛了。現在你又不要他了，唉——，什麽時候，他才能得到愛啊！’”
“我的心碎了，我不敢想象一個人要是沒有愛，怎麽能活下去？”媽媽含著淚激動地說。
“接著，鄰居阿嬸又告訴我，因為你爸的遭遇，他很少說話，可是，當你爸看到我的照片時，他大聲地叫著說，‘好，我就要她，我保證一輩子對她好！’
母親深深地陷落了她的往事中，“從那一刻起，我決心嫁給你爸，永遠愛你爸，讓你爸像其他人一樣，有一個溫暖的家。”
“當你爸爸再回到家時，我告訴他，我留下了，我願意作他的老婆了。”
“你爸又一次愣住了，隨後，他緊緊地抱住我說，‘ 真的，我們永遠不分開了。’”
“那天，我拿出了在娘家跟你外婆學的所有的看家本領，做了四個最拿手的菜。晚餐時分，你爸爸看著它們，怎麽也不舍得動筷。這時，地主家的長工慌張地奔到我家來報信，讓你爸快逃。原來地主知道你爸想參加紅軍的事，認為你爸是他的禍害，一定要斬草除根。那天，當他聽說你爸回鄉娶親之事，馬上派人來抓你爸做壯丁。那時，做壯丁就是當炮灰啊！為了活命，你爸連我做的菜都沒嚐一口，就連夜坐船逃回上海了。”
“一個月後，我也坐船去了上海，那天與你爸再見麵的夜晚，你爸讓我把這塊紅綢緞重新遮在臉上，當他再一次揭開時，我們立下了山盟海誓：今生今世隻愛一次，天上地下永不分離。從那個夜晚起，我和你爸才成了真真的夫妻。”
爸爸媽媽的新婚蜜月就是這樣度過的。
人們總說同情不能代替愛情，可是，我相信我父母的愛情是從我媽媽對我爸爸的同情開始的…
我的生活寫照相冊： http://home.comcast.net/~emurian/
爸爸媽媽的舊照片在我照相冊的“我過去的歲月”的最後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