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 | 晁 錯 |
晁錯的這種死法,常常使讀書不細的人誤以為他死得很體麵。這事要怪司馬遷。司馬遷在為晁錯作傳時用了“春秋筆法”,說“上令晁錯衣朝衣斬東市”,似乎是皇帝給晁錯留麵子,讓他穿著朝服去死,享受了“特殊待遇”。班固就沒有司馬遷那麽厚道,不客氣地揭老底說“紿載行市”(其實司馬遷也說了這話,隻不過是在《吳王劉濞列傳》)。紿,就是誑騙。晁錯是被騙到刑場的。奉旨前去執行命令的首都衛戍司令兼公安部長(中尉)陳嘉大約並沒有告訴晁錯朝廷要殺他,晁錯也以為是叫他去開會,興衝衝地穿了朝服就上車,結果稀裏糊塗被拉到東市,腰斬了,連遺囑也沒來得及留。我們不知道,刑前有沒有人向他宣讀判決書。但可以肯定,晁錯之死,沒有經過審判,也沒有給他辯護的機會。
腰斬就是一刀從腰那兒切下去,是一種很殘忍的刑法。腰斬以後人沒有馬上死,還會動,非常慘。這個刑法一直到雍正的時候才廢掉。因為雍正皇帝殺了一個人,也是腰斬。那個人被腰斬成兩段之後,在地上亂滾,一手蘸血,在地上連寫了七個“慘”字才斷氣。雍正皇帝聽聞此事後,覺得非常慘,即下詔廢除了腰斬之刑。晁錯是被腰斬的,另外他的父母、妻子、家人,凡是沒有分家的,統統殺頭,所以晁錯的罪是判得非常重的。
這實在可以說是“草菅人命”,而這個被“草菅”了的晁錯也不是什麽小人物。他是西漢初年景帝朝的大臣,官居禦史大夫。禦史大夫是個什麽官呢?用現在的話說,相當於副總理兼監察部長。所以晁錯的地位是很高的。一個高官不經審判甚至還身著朝服時就被處死,隻有兩種可能: 一是事情已經到了非常緊迫的程度;二是對手痛恨此人已經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現在看來,晁錯的死,兩種情況都存在。
先說事情的緊迫。
晁錯被殺的直接原因是“削藩”。晁錯是一有機會就要向漢景帝鼓吹削藩的。而且,正是因為他的極力主張和一再鼓吹,景帝才最終下了削藩的決心。什麽是“削藩”呢?簡單地說,就是削減藩國的轄地。所謂“藩國”,就是西漢初年分封的一些王國。這些王國的君主,不是皇帝的兄弟,就是皇帝的子侄,是大漢王朝的既得利益者。削藩,無疑是要剝奪他們的權力,侵犯他們的利益,這些鳳子龍孫豈能心甘情願束手就擒?所以,削藩令一下,最強大的兩個王國——吳國和楚國就跳了起來。吳王劉濞和楚王劉戊聯合趙王劉遂、膠西王劉卬、濟南王劉辟光、淄川王劉賢、膠東王劉雄渠起兵造反,組成七國聯軍,浩浩蕩蕩殺向京師,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七國之亂”,也叫“吳楚之亂”。
七國興亂,朝野震驚,輿論嘩然。景帝君臣一麵調兵遣將,一麵商量對策。這時,一個名叫袁盎的人就給景帝出了個主意。袁盎說,吳楚兩國,其實是沒有能力造反的。他們財大氣粗不假,人多勢眾也不假,但他們高價收買的,不過是一些見利忘義的亡命之徒,哪裏成得了氣候?之所以貿然造反,隻因為晁錯慫恿陛下削藩。因此,隻要殺了晁錯,退還削去的領地,兵不血刃就能平定叛亂。袁盎是做過吳國丞相的,說話的分量就比較重一點。何況這時景帝大約也方寸已亂,聽了袁盎的建議,就起了丟卒保車的心思。
不能說袁盎的主意沒有道理,因為吳楚叛亂確實是以“誅晁錯,清君側”為借口的。打出的旗號,則是“存亡繼絕,振弱伐暴,以安劉氏”。什麽叫“清君側”呢?就是說皇帝身邊有小人,要清理掉。這個“小人”,具體說就是晁錯。那好,你們不就是要“清君側”嗎?如果晁錯已誅,君側已清,你們還反什麽反?
事實證明,袁盎的這個主意並不靈。晁錯被殺以後,七國並未退兵,作為漢使的袁盎反倒被吳王扣了起來。袁盎給漢景帝出了誅殺晁錯的主意後,被任命為“太常”(主管宗廟禮儀和教育的部長),出使吳國。袁盎滿心以為吳王的目的既已達到,應該見好就收的。誰知道吳王的胃口已經吊起來了,根本不把袁盎和朝廷放在眼裏,不但連麵都不見,還丟下一句話: 要麽投降,要麽去死。這下子袁盎可就啞巴吃黃連了。雖然後來他總算從吳營中逃了出來,卻也從此背上了一個惡名: 挑撥離間,公報私仇,讒言誤國,冤殺功臣。
實際上當時就有人為晁錯鳴冤叫屈,對袁盎不以為然。晁錯被殺以後,有一個名叫“鄧公”的人從前方回京,向漢景帝匯報軍情。鄧公的官職是“謁者仆射”(宮廷衛隊長郎中令的屬官),級別“比千石”,此刻被任命為校尉(比將軍低一級的武官),將兵平叛。漢景帝問鄧公: 晁錯已經殺了,吳國和楚國應該退兵了吧?鄧公卻回答說,怎麽會退?吳王圖謀造反,準備了幾十年,所謂“誅晁錯,清君側”,不過是個借口罷了,“其意非在錯也”(他們的意圖並非在誅殺晁錯)。所以,吳國和楚國是不會退兵的,天下人的嘴巴卻恐怕會閉起來,不敢再說話了(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複言)。景帝問他為什麽。鄧公說,晁錯為什麽要主張削藩?是因為擔心諸侯過於強盛,尾大不掉,威脅中央政權,這才提出要削減藩國轄地,以提高京師地位。這是我們漢家社稷的千秋大業和萬世之利呀!可是,他的計劃才剛剛開始實行,自己卻被冤殺於東市,這不是“內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做了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嗎?“臣竊為陛下不取也!”景帝聽了以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默然良久”,才歎了一口氣說,你說得對,朕也是追悔莫及啊!
其實,把錯殺晁錯的責任都算到袁盎身上,也是冤枉的。因為袁盎當時的身份,隻不過一個被罷了官的庶人。他向景帝提出的,也隻不過一項“個人建議”。然而處決晁錯卻是正式打了報告的。打報告的是一批朝中大臣,包括丞相陶青、中尉陳嘉、廷尉張歐(顏師古注:“歐”音“區”)。當時的製度,中央政府的高級官員是“三公九卿”。三公就是丞相、太尉和禦史大夫。丞相是最高行政長官,相當於總理或行政院長;太尉是最高軍事長官,相當於三軍總司令;禦史大夫是副丞相兼最高監察長官,相當於副總理兼監察部長。丞相、太尉、禦史大夫,合起來就是“宰相”。所以宰相是三個,不是一個。部長則有九個,叫“九卿”。陳嘉擔任的中尉,張歐擔任的廷尉,都是卿。尉,是武官。那時軍警不分,尉可能是軍官,也可能是警官,還可能是軍官兼警官,職責取決於“尉”前麵的那個字。比方說,太,是“最高”的意思,太尉就是全國最高軍事長官。中,是“宮廷”的意思,也代表“京師”,和外地的“外”相對應。中尉的職責,是負責京城的治安,所以中尉就是首都衛戍司令兼公安部長。廷,則是“朝廷”的意思。廷尉的職責,是掌管刑律,所以廷尉就是司法部長兼最高法院院長。一個政府總理,一個公安部長,一個司法部長,三個人聯名彈劾晁錯,分量是很重的。
擬訂的罪名也很嚴重,是“亡臣子禮,大逆無道”。申請的處分,則是“錯(晁錯)當要斬(腰斬),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也就是沒分家的親人無論老幼統統砍頭(棄市是景帝時確定的一種死刑,意謂“刑人於市,與眾棄之”)。對這個彈劾,漢景帝的批示是“同意”(製曰可),而且派中尉陳嘉把晁錯找到,立即執行,連招呼都沒打一個。
所以,晁錯不但死得很冤,死得很慘,還死得很窩囊。
不過,正如“誅晁錯,清君側”隻是吳楚起兵的借口,“亡臣子禮,大逆無道”也不是晁錯被殺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削藩。所以,要知道晁錯該不該死,就得先弄清楚“削藩”是怎麽回事。
帝國的惆悵之明月何曾照溝渠(二)削藩其事
不過,劉邦在實行“一朝兩製”時,也留了一手,即隻準同姓封王,不準異姓封王。為此,還殺了一匹白馬來做盟誓,叫“白馬之盟”。後來,呂後破壞這個規矩,封姓呂的做王,就被視為“亂政”,最後被武力平定。平定諸呂的功臣,就是後來平定七國之亂的將領——太尉周亞夫的父親周勃。
其實同姓封王也未必靠得住。比如這回帶頭造反的吳王劉濞,就靠不住。劉濞是劉邦哥哥劉仲的兒子。古人兄弟排行,叫“伯仲叔季”。劉邦出身平民,家裏沒什麽文化,就用這“伯仲叔季”來做名字。劉邦叫劉季,其實就是“劉小”。他哥劉仲則其實就是“劉二”。劉二是個沒有用的,他兒子劉濞卻能幹,為劉邦立下汗馬功勞。那時劉邦正發愁吳越一帶沒有一個得力的王侯去鎮守,就封劉濞做吳王。不過劉邦馬上就後悔了,因為他覺得劉濞的樣子似乎有“反相”。但是君無戲言,覆水難收,封都封了(已拜受印),改不過來,隻好摸著劉濞的背說: 五十年以後東南有人作亂,不會是你吧?天下同姓是一家,你可千萬別造反。劉濞立馬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說侄臣哪敢呀!
這當然隻能作為故事來聽。劉濞造反並不因為他身上有“反骨”,晁錯削藩也並不因為劉濞要造反。晁錯大講特講削藩時,劉濞還沒造反呐!事實上,削藩不是針對哪一個諸侯的,而是針對“郡國製”的。按照這種製度,藩王們是有實權的。他們有自己的領土、政府、軍隊和財政收入,儼然“獨立王國”。如果地盤大,人口多,資源豐富,其實力便很可能超過中央政府,比如劉濞的吳國就是。吳國地處長江中下遊,富饒之國,魚米之鄉。吳王煎礦得錢,煮水得鹽,富甲一方,勢可敵國。長此以往,勢必尾大不掉,成為中央政權的心腹之患。這就要鉗製,要打擊,要削弱其勢力。這就得“削藩”——先裁減其領地再說。
但是這有風險。因為沒有哪個藩王是願意被“削”的。人家到嘴的肥肉,你生生地奪了去,就連阿貓阿狗都不會願意,何況鳳子龍孫財大氣粗的藩王?那不逼得他們狗急跳牆才怪!所以景帝和群臣都很擔心,我們削藩,他們會不會造反?晁錯卻不以為然。晁錯說:“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也就是說,削藩,他們造反;不削藩,他們也會造反。現在削藩,他們馬上就反,但是為害尚小。暫不削藩,他們反得遲一些,但是後患無窮。因為那時他們已羽翼豐滿,存心造反,你可怎麽收拾?所以得“先下手為強”。
可見,削藩,是建立在藩國必反的前提下的。那麽,吳王他們果真要反嗎?
這當然也不是一點依據都沒有。比如前麵提到的鄧公,就說過“吳王為反數十年矣”的話。”——當然有一些蛛絲馬跡,比方說吳王幹了什麽事呢?他幹了這麽兩件事。因為他不是自己會鑄錢嘛,他不是自己能產鹽嘛,他不是很有錢嘛,於是他就把這筆錢抵了老百姓的賦稅,就是他吳國的老百姓是不要上稅的,這個上繳給中央政府的稅收,我劉某人給你們繳了——這是叫收買人心。第二個證據是他專門收買亡命之徒,就是不管哪個地方犯了罪的人,你隻管往吳國逃,逃去以後他都給收容下來。就像後來《水滸》裏麵的小旋風柴進似的,有一個大莊園,誰犯罪都可以躲我這兒來,官府不敢抓,那不就是要造反嗎?吳王就幹了這些事。 吳王自己,也說他“節衣食之用,積金錢,修兵革,聚穀食,夜以繼日,三十餘年矣”。但這也隻是一說,而且都是事後說的。事實上,吳王造反,事前並無證據。“七國之亂”平定後,政府軍在他們那裏也沒找到什麽“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但是,拿這些個事抓吳王謀反,實際上也是證據不足的。當然晁錯也抓了藩王們的一些其他碴子。 比方說楚王——這個我們在電視劇裏麵也看到了——他去抓楚王,說楚王你在太後喪期內亂搞男女關係,罪大惡極,就這麽著把楚王給抓起來了。說實在的,一個王爺搞了兩個女人,恐怕隻能算小節吧,也不能算是謀反的證據啊!另外還有膠西王,賣了官收了錢。賣官這個事是從秦始皇就開始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秦始皇可以賣官,我就不能賣官?這都不能算是太多的證據相反,《史記》、《漢書》都說“吳王濞恐削地無已,因以此發謀,欲舉事”,或者“吳王恐削地無已,因欲發謀舉事”,即都認為吳王的造反是削藩逼出來的,也可以說是“正當防衛”或“防衛過當”。至於晁錯彈劾楚王和膠西王的那些事,比如楚王在太後喪期亂搞女人,膠西王賣了官爵,也都不能說是“罪大惡極”。當然,晁錯是禦史大夫(副總理兼監察部長),彈劾這些諸侯是他分內的工作。但如果以此作為削藩的理由,那就是找岔子了。
不過,吳王不反,不等於別人不反;此刻不反,不等於將來不反;劉濞本人不反,不等於他的兒子孫子不反。曹操沒有篡位,曹丕不是篡了?朱元璋一死,燕王朱棣不就反了?而且口號也是“清君側”。當然,曹丕也好,朱棣也好,都是後來的事,我們不能據此反推劉濞或他的兒子孫子也是要造反的。但諸侯坐大,對於皇權確實是威脅,曹丕和朱棣就是證明。所以,站在帝國的立場,削藩確實是對的。如果任由諸侯擁兵自重,造反的事就遲早會要發生。我們不能不佩服晁錯的深謀遠慮。
何況,正如黃仁宇先生所言:“根據當日的觀念,造反不一定要有存心叛變的證據,隻要有叛變的能力也可以算數。”(《赫遜河畔談中國曆史》)何況劉濞不但有能力,也有形跡,比如靠著財大氣粗,廣散錢財,招兵買馬,籠絡人心,而且專門招募那些亡命之徒。這不是想造反又是什麽呢?漢景帝也說,吳王大力發展鑄銅和煮鹽產業(吳王即山鑄錢,煮海為鹽),用這些收入來吸引人才(誘天下豪傑),一大把年紀了還公然造反(白頭舉事),如果沒有萬無一失的準備,會跳出來嗎(此計不百全,豈發乎)?所以,滅吳,也不算冤。
其實,就算吳王劉濞是冤枉的,這個冤大頭也隻好由他來當。因為削減藩國領地,削弱諸侯勢力,最終取消封建製的藩國,將“半封建半郡縣”的“郡國製”變成徹底的“郡縣製”,是曆史的必然趨勢;而郡縣與封國並行的“郡國製”,則是新舊兩種製度討價還價和政治妥協的結果,是漢代統治集團在建國之初的權宜之計。而且,這種不倫不類的製度給西漢統治集團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不是異姓王造反,就是同姓王叛亂。柳宗元在他的《封建論》裏就說了這個問題。柳宗元說,公元前201年,韓王信反。高祖前往平叛,被困七天。這就是“困平城”。公元前196年,淮南王英布反,高祖又前往平叛,被流矢所中,一命嗚呼。這是“病流矢”。此後,惠帝劉盈,文帝劉恒,景帝劉啟,“陵遲(衰微)不救者三代”。相反,中央集權的郡縣製卻充分地體現出它的優越性。秦末天下大亂,然而“有叛人而無叛吏”(有起來叛逆的民眾卻沒有起來叛逆的官員)。漢初天下大亂,然而“有叛國而無叛郡”(有起來叛逆的封國卻沒有起來叛逆的郡縣)。中唐天下大亂,然而“有叛將而無叛州”(有起來叛逆的將領卻沒有起來叛逆的州府)。曆史證明,郡縣製是有利於帝國之長治久安的。
既然遲早要削藩,那麽“長痛不如短痛”。既然決心要削藩,那就不能“吃柿子專揀軟的捏”。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吳王都首當其衝。隻有把吳楚這兩個最強最大最牛的王國壓下去,其他諸侯才會就範。所以,晁錯的話——“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真不如改成“反之亦削,不反亦削”。總之是要拿他開刀,沒什麽冤不冤的。
帝國的惆悵之明月何曾照溝渠(三)是非功過
這樣看,晁錯豈非高瞻遠矚?
實際上,藩國過於強大,必定威脅中央,對於這一點,許多人都有共識。晁錯的死對頭袁盎,就對漢文帝說過“諸侯大驕必生患,可適削地”的話。當然,袁盎說這個話,隻是針對驕橫無禮的淮南厲王劉長,不像晁錯那樣把削藩看作基本國策。但要說當時的朝廷重臣都是糊塗蟲,鼠目寸光,屍位素餐,都不如晁錯高瞻遠矚,深謀遠慮,恐怕也不是事實。很多人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問題在於晁錯提出削藩的時候幾乎遭到一片反對,挑頭反對的是竇嬰。竇嬰是公開反對的,其他人是私下反對的;而到了最後提出來要誅殺晁錯的時候,朝廷是一片喊殺,這又是什麽原因呢? 當然,七國之亂是不是晁錯惹的禍,可以討論。即便是晁錯惹的禍,是不是一定要讓他去頂罪,也可以討論。問題是,當時竟然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袁盎“誅晁錯”的建議卻反倒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意見。這說明什麽呢?說明他在朝中十分孤立。這也是晁錯被殺的第三個原因——他不但這次“犯了眾怒”,而且平時就“不得人心”。
這裏麵有三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在於漢王朝的治國理念。我們知道,一個統一的國家要有一個國家意識形態。秦王朝的國家意識形態是法家的學說,漢王朝武帝之前的國家形態是道家學說,漢武帝以後是儒家學說。漢文帝的皇後、漢景帝的母親竇太後就是一個篤信黃老的人。竇太後有個規定,就是自己的兒子和竇家的人隻準讀老子,隻準讀老子的《道德經》,不準讀別的。所以,這一些人都是道家派,隻不過漢景帝的態度比較溫和,竇太後的態度比較強硬。
有一次,漢景帝主持一個學術討論會,討論一個什麽問題呢?就是湯武革命是否合法。什麽叫湯武革命呢?“湯”就是商湯起兵打敗夏桀,由商朝取代夏朝;“武”就是周武王起兵革命,由周朝取代商朝——會議主題是說這個事情對不對。道家說不對。道家的代表人物叫做黃生,就是一個姓黃的先生——黃先生,黃先生說,這個帽子再破也要戴在頭上,鞋子再破也要穿在腳上——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夏桀再壞,殷紂王再無道,他也是君,所以湯武革命是造反。儒家的代表人物叫轅固,轅固反駁道,照你這麽說,我們高皇帝取代秦王朝也是造反了?
這個事情就不好講了。你如果讚成這個黃生,那意味著我大漢政權是來路不明;如果讚成轅固,那意味著我大漢王朝也可以被別的王朝取代。對這個漢景帝怎麽表態呢?漢景帝說,好了,吃肉不吃馬肝,不算不懂味道。馬肝是什麽?馬肝是有毒的,是不能吃的,所以我們還是喝排骨湯吧!漢景帝是比較溫和的。竇太後就很厲害了,她就把轅固叫過來,說,你讀讀老子的書。轅固嘴巴一撇,什麽老子的書,那是奴才的書!竇太後勃然大怒道,你怎麽說本太後讀的是奴才的書?那你到野豬圈裏去,你跟野豬鬥一鬥,就把他扔野豬圈裏頭了。最後還是漢景帝塞給轅固一把好刀,轅固一刀把野豬殺了,才保住了一條性命。所以說,這個時候整個朝廷裏的人的思想是傾向於道家的。
那麽,道家的治國理念是什麽呢?用老子的話說,叫“治大國者曰烹小鮮”。什麽叫做小鮮呢?就是這個小魚、小蝦要怎麽做呢?拿一個盤子,放一點油,不要多了,把小魚、小蝦放在裏麵,弄點小火慢慢烤,烤焦了以後翻個麵再烤,烤到酥得骨頭都能吃。如果是小魚、小蝦在鍋裏麵,你就不能拿個鍋鏟不停地炒,否則最後會成什麽了,會成渣子。所以,老子說,治理一個大國,就像做小魚、小蝦一樣,你不要折騰,不要搞運動,你安靜一點,安安靜靜地讓它慢慢地往前走。所以說,削藩那是要削的,但不能像你晁錯這樣急哄哄的,你得一點一點來,慢慢地做。這是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大家認為,這個吳楚之亂完全是晁錯惹出來的禍。本來人家也沒有造反嘛,人家都很規矩嘛,該繳的稅也都繳了嘛,該做的事情他也做了嘛;惟一不合禮節的是吳王沒有來朝見嘛。而吳王沒有來朝見,那是有原因的。當年吳王的太子進京,和文帝的太子——後來的漢景帝——兩個人下棋。兩個孩子下著下著不知怎麽一下火了,漢景帝拿起棋盤砸過去,結果把吳王的太子砸死了。把人砸死了以後呢,文帝就把吳王太子的屍體弄車給運到吳國去,說給拿回去埋葬。吳王就發脾氣了,什麽意思嘛,在那兒死的,為什麽不能就地埋葬呢?非要給我送回來?他就又把屍體給送回去了。這麽著兩家就翻臉了。吳王說,我生病了,氣病了,我再不上朝了。後來漢文帝也很後悔,就賜了吳王一個幾杖,就是一個拐棍,還說,兄弟你既然年紀大了,就不必來了吧。本來沒事了嘛,你現在要去削人家的地,惹得人家造反,那你要擔當這個責任。這是第二個原因。
毫無疑問,對於所謂“不得人心”也要做分析,看看是不得哪些人的心。問題在於晁錯的對立麵恰恰不是小人。袁盎就不是。袁盎是一個正義耿直的人。當他還隻是個秩比六百石的“中郎”(侍衛官)時,就敢對漢文帝說平定了諸呂之亂的絳侯周勃隻是功臣(有功之臣),不是社稷臣(和國家休戚相關、和君王生死與共、和朝廷肝膽相照的棟梁之臣),氣得周勃痛罵袁盎,說我和你哥是哥們,你小子卻在朝廷上誹謗我!後來,周勃被免去丞相職務,回到自己的封國。封國的人落井下石,告他謀反。周勃被捕下獄,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宗室諸公莫敢為言),挺身而出為他辯誣的,卻是當年說他“壞話”的袁盎(唯袁盎明絳侯無罪)。周勃的無罪獲釋,也多虧了袁盎的努力(絳侯得釋,盎頗有力)。可見袁盎的為人是很正派的。這樣的正直之士,難道是小人?
袁盎也是一個宅心仁厚的人。他擔任隴西都尉時,“仁愛士卒,士卒皆爭為死”。擔任吳國丞相時,手下有人和他的婢女偷偷相愛(有從史嚐盜愛盎侍兒)。袁盎知道後,裝聾作啞,置若罔聞,並不追究。後來,這個下屬聽說東窗事發,畏罪潛逃,袁盎親自把他追了回來,將婢女賜給他,還讓他擔任原來的職務。七國之亂時,袁盎被吳王扣押在軍中,看守他的軍官碰巧就是此人,於是袁盎得以逃脫。可見袁盎的為人是很厚道的,他的好心也得到了好報。這樣的仁恕之士,難道是小人?
實際上袁盎在朝廷享有崇高的威望,在江湖上也享有崇高的威望。文帝時著名的大法官張釋之就是他發現並推薦給朝廷的,武帝時著名的直腸子汲黯也非常仰慕他(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汲黯是被認為幾近“社稷之臣”(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的人。他也常常不給皇帝麵子(數犯主之顏色)。直言不諱批評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的就是他,諷刺漢武帝用人就像堆柴火“後來居上”(該成語即典出於此)的也是他。漢武帝對他是又敬又怕,禮遇甚隆,甚至讓他三分。大將軍衛青入侍宮中,漢武帝坐在馬桶上就見了。丞相公孫弘平時晉見,漢武帝衣冠不整就見了。但如果是汲黯來了,漢武帝一定衣冠楚楚,鄭重其事地接見。這樣的人都敬重仰慕袁盎,袁盎難道會是小人?
袁盎還是一個俠肝義膽的人。他的朋友也多為俠義之士,比如季布的弟弟季心。季布、季心這哥倆都是“為氣任俠”的。季布的特點是“一諾千金”,季心的特點是“勇冠三軍”。季心做中尉司馬時,連他的長官——中尉郅都對他客客氣氣。郅都是景帝和武帝時期有名的酷吏,外號“蒼鷹”,行法不避權貴,皇親國戚見了他都側目而視,他也不把那些鳳子龍孫放在眼裏,卻唯獨尊敬季心。郅都尊敬季心,季心則最為尊敬袁盎。季心住在袁盎家裏時,把袁盎當作自己的長輩,把灌夫和籍福當作自己的弟弟。灌夫和籍福也是俠義之人。灌夫的特點是“剛直使酒,不好麵諛”,籍福的特點是“左右逢源,善與人謀”。這兩個也都是俠義之士。此外還有劇孟。劇孟也是大俠。袁盎曾經說過,一個人有了危難,上門求救,不推脫說父母尚在,也不裝著不在家的,除了季布的弟弟季心,大約就隻有劇孟了。袁盎與季心、劇孟、灌夫、籍福等人為伍,可見袁盎的為人是很慷慨的。正因為袁盎兼有國士和俠士之風,所以他其實是死於國難——因為反對梁王劉武謀取儲君地位而被刺身亡。而且,梁王派來的第一個刺客還不忍心對他下手。這樣的死國之士,難道是小人?
其實,不但袁盎不是小人,其他反對晁錯的人也不是。比如和丞相陶青、中尉陳嘉聯名上書要殺晁錯的廷尉張歐,就是“忠厚長者”。此公當司法部長兼法院院長時,但凡發現案子有疑點,就一定退回去重審;實在證據確鑿罪無可赦,則流著眼淚向被告宣讀判決書,送他們上路,保證要讓囚犯死而無憾。所以《史記》和《漢書》都說他“其愛人如此”。這樣一個人如果也主張殺晁錯,那麽,晁錯恐怕就當真有點問題了。
帝國的惆悵之明月何曾照溝渠(四)晁錯其人
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史記·袁盎晁錯列傳》說,晁錯是潁川(在今河南省境內)人,早年追隨軹縣人張恢學習申不害、商鞅的“刑名之學”,擱在現在,就是政法學院或政法專業畢業的。學成之後,參加太常寺的博士考試,因為文字功夫好而當上了太常掌故(以文學為太常掌故)。太常掌故是太常寺裏的一個小吏。太常也叫奉常,寺就是部。漢代的太常寺相當於隋唐以後的禮部,掌管宗廟祭祀和禮儀,也管教育,負責選試博士。那時的“博士”不是學位,是官職,戰國時期就有,秦漢因之,職責是“掌通古今”,也就是掌握古往今來的曆史知識,以備皇帝顧問和谘詢。太常寺博士考試的結果分為兩等,一等的叫甲科,二等的叫乙科。甲科出身的補郎,乙科出身的補吏。郎,就是宮廷侍衛官;吏,就是政府辦事員。一個年輕人,在皇帝身邊做幾年“郎”,便很容易升上去,吏要升官就難一些。所以郎的出身和出路都比吏好。太常掌故就是乙科出身的小吏,級別百石。漢製,副縣級的吏員秩四百石至二百石,叫長吏(長字讀上聲);百石以下的,叫少吏(少字讀去聲)。太常掌故就是這樣一個相當於主任科員(科級幹部)的“少吏”。
這位正科級的少吏時來運轉,是因為被朝廷選派出去學《尚書》。我們知道,由於秦始皇的焚書坑儒,許多學問幾乎失傳,以至於“孝文帝時,天下無治尚書者”,精通《尚書》的隻剩下一個“濟南伏生”。可是當朝廷發現他時,這位“故秦博士”已經九十多歲了,“老不可征”,隻好詔令太常寺選派可造之材到老先生家裏去學。蒼天有眼,太常寺選中的年輕人就是晁錯。這下子晁錯的學問大長,名聲也大振,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文帝發現了這個人才,便任命他做太子府的官員。先是做太子舍人,以後做門大夫,最後做到太子家令。太子家令的級別是秩八百石,可以算是“中層幹部”了。
家令雖然比不上太子太師、太子太傅或太子太保,晁錯對後來的景帝影響卻很大。此公“學貫儒法”,口才又好,經常在太子麵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太子便對他“有點崇拜”(以其善辯得幸太子),太子的家人也都稱他為“智囊”。“智囊”這個詞,最早是用在秦惠王的弟弟樗裏子的身上(樗音初)。樗裏子這個人,大約是足智多謀的,故“秦人號曰智囊”,並有“力則任鄙,智則樗裏”的諺語。可見“智囊”是一個很高的評價(顏師古的解釋是“言其一身所有皆是智算,若囊橐之盛物也”)。顯然,晁錯也是個有才華的人。
晁錯還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他和同時代的賈誼(二人均誕生於公元前200年),堪稱西漢初年最有頭腦的政治思想家;他的《論守邊疏》、《論貴粟疏》和賈誼的《治安策》、《過秦論》,也都被譽為“西漢鴻文”。一個人有了思想,就總想表達出來。如果這思想是關乎政治的,則還會希望實行。所以,晁錯在太子府的時候,便屢屢上書言事,對時政發表意見。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言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當世急務二事”。這篇疏文在收入《漢書》時,被分成兩個部分。言“守邊備塞”的那一部分(即《論守邊疏》)收入《晁錯傳》,言“勸農力本”的那一部分(即《論貴粟疏》)收入《食貨誌》。我們現在讀這些文章,仍然能感覺到晁錯是很了不起的。
就說“言守邊備塞”。所謂“守邊”,當時指防禦匈奴。作為北方的遊牧民族,匈奴一向是“中國”的大患。用晁錯的話說,就是“漢興以來,胡虜數入邊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這實在讓人惱火。所以晁錯也主張對匈奴用兵,還比較了匈奴與“中國”的長短優劣,得出“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的結論。這裏要說明一下,就是當時所謂“中國”,和我們現在所說的“中國”,並不是同一個概念。當時的“中國”,是“中央之國”的意思。古人認為,天下五方,東西南北中。中央居住華夏民族,四方居住其他民族。其中,住在東方的叫做“夷”,住在南方的叫做“蠻”,住在西方的叫做“戎”,住在北方的叫做“狄”。華夏民族既然住在中央,當然是“中國”。“中國”之“長技”既然多於匈奴,當然可以戰而勝之。因此,晁錯主張,用“以一擊十之術”,“興數十萬之眾,以誅數萬之匈奴”。
對於這個“紙上談兵”的建議,文帝表示嘉許,但並未當真采納。於是晁錯又提出新的建議,這就是《論守邊疏》的內容。
晁錯認為,秦代的戍邊失敗,在於決策有誤;匈奴的難以對付,在於流動不居。秦有什麽錯誤呢?第一個錯誤,是動機不純。秦始皇的目的,不是為了保衛邊疆救助人民(非以衛邊地而救民死也),而是為了滿足貪欲擴大地盤(貪戾而欲廣大也),結果“功未立而天下亂”。第二個錯誤,是方法不對。秦王朝的辦法,是調遣內地軍民輪流戍邊。內地軍民千裏迢迢趕到邊疆,既不熟悉情況,又不服水土,結果是作戰則被人俘虜(戰則為人擒),駐守則自取滅亡(屯則卒積死),到了邊疆的死在邊疆(戍者死於邊),走在路上的倒在路上(輸者僨於道),不過徒然地勞民傷財而已。第三個錯誤,是政策不好。晁錯認為,但凡軍民人等甘願堅守戰鬥到死也不投降敗退的(凡民守戰至死而不降北者),都是有原因的(以計為之也): 要麽是因為“戰勝守固”能獲得封賞,要麽是因為“攻城屠邑”能掠得財物,這才赴湯蹈火視死如歸(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可是,秦代的戍卒隻有千難萬險(有萬死之害),沒有半點好處(無銖兩之報)。一個人戰死之後,他的家人連減免一百二十錢賦稅的待遇都享受不到(死事之後不得一算之複),誰還肯前赴後繼?所以秦代的軍民,無不視疆場如刑場,視戍邊為送死(秦民見行,如往棄市),還沒走到半路就準備叛變了,陳勝就是例子。這是秦的錯誤。
匈奴的特點,則是流動性強。他們就像野生動物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自然(如飛鳥走獸於廣野)。條件好就停下(美草甘水則止),條件不好就搬走(草盡水竭則移);一會兒在這裏,一會兒在那裏(往來轉徙);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時至時去)。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此胡人之生業),也是我們難以對付的原因。試想,匈奴人來了,朝廷派不派兵呢?不派,“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派,派少了不管用,多派一點,則我們的部隊還沒到,匈奴人就跑得無影無蹤。還有,派去的部隊,是留下呢還是撤走呢?留下,朝廷耗資巨大;撤走,匈奴接踵而來。連年如此,中國就又窮又苦又不安寧了。
因此,晁錯主張改革邊防軍“一歲而更”(一年輪換一次)的製度,用免稅、賜爵、贖罪等辦法,鼓勵那些在內地生存有困難的人向邊疆移民,安營紮寨,屯墾戍邊。這些內地移民以他鄉作故鄉,視衛國為保家,必能“邑裏相救助,赴胡不避死”。因為國家利益和他們的個人利益已聯為一體,而且也沒有敵情不明、水土不服的問題。移民解決了生計,國家節約了軍費,邊防得到了鞏固,人民得到了安寧,豈非兩全其美?
這是一個好主意,因此被采納(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言“勸農力本”的主張也被采納,其他如“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等等則被拒絕(孝文不聽)。不過文帝還是很欣賞他的才華(奇其材),調他做了中大夫。中大夫也是郎中令的屬官,秩比八百石,和太子家令級別一樣,但職責不同,是“掌論議”。
晁錯終於如願以償,參與朝政了。這也正是他的宿命。他這個人,是不甘寂寞的;而曆史選擇他來唱削藩這場大戲的主角,也絕非偶然。
可惜,曆史選錯了人。
帝國的惆悵之明月何曾照溝渠(五)曆史之錯
晁錯的第一個問題,是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他在太子府的時候,和朝廷大臣的關係就不好(太子善錯計謀,袁盎諸大功臣多不好錯),進入中樞以後就更是關係惡劣。公元前157年,文帝駕崩,景帝即位,任命晁錯為“內史”。內史的職責是“掌治京師”,相當於京城的市長,是首都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級別則是秩二千石。晁錯一下子越過秩千石的副部級(丞),變成和九卿(部長)平起平坐的“部長級幹部”,自然春風得意,也認為有了施展政治抱負的舞台,便不斷向景帝提出各種建議(常數請閑言事),景帝也言聽計從(輒聽)。結果是“寵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成為炙手可熱的權貴。
俗話說,樹大招風。朝廷大臣對這個靠著能言善辯、誇誇其談,一路青雲直上的家夥原本就心懷不滿,現在見他今天改革,明天變法,把原來的秩序攪得一塌糊塗,弄得上上下下不得安寧,便恨透了他。第一個被惹毛了的是丞相申屠嘉,當時就找了個岔子要殺他。事情是這樣的: 晁錯因為內史府的門朝東開,出入不方便,就在南邊開了兩個門,把太上皇廟的圍牆(壖垣)鑿穿了。這當然是膽大妄為,大不敬,申屠嘉便打算拿這個說事,“奏請誅錯”。晁錯聽說以後,連夜進宮向景帝自首(即夜請閑,具為上言之)。於是第二天上朝,景帝便為晁錯開脫。景帝說,晁錯鑿的牆,不是真的廟牆(非真廟垣),而是外麵的牆(乃外壖垣)。那個地方,是安置閑散官員的(故冗官居其中),沒什麽了不起。再說這事也是朕讓他做的。申屠嘉碰了一鼻子灰,氣得一病不起,吐血而死。申屠嘉是什麽人?是追隨高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也是文皇帝任命的宰輔重臣。這樣一個人都搞不定晁錯,別人又哪裏鬥得過?不難想見,這件事以後,晁錯自然更加恃寵驕人。
這裏得順便說一下,就是申屠嘉這個人,絕非小人,司馬遷稱他“剛毅守節”。他“為人廉直,門不受私謁”,也就是從不在家裏麵談公事,任何人都別想走後門。
袁盎從吳國丞相任上回京時,曾到他家裏求見。申屠嘉先是老半天不見,見麵以後又冷冰冰地說,大人如果要談公事,請到辦公室找辦事員談,老夫也會替你奏明聖上;如果要談私事,那麽對不起,老夫身為丞相,沒有私話可說。袁盎好歹也是王國的丞相,申屠嘉卻一點麵子都不給,可見其正派清廉。
申屠嘉也從不拍馬屁,反倒疾惡如仇。漢文帝有個“幸臣”,叫鄧通。這家夥是個小人,也是恃寵驕人(孝文時中寵臣,士人則鄧通,宦者則趙同)。申屠嘉卻不吃這一套,逮住把柄就問罪,鄧通把頭磕破了也不頂用,最後還是皇帝出麵賠禮道歉說好話,才算了事。這事讓申屠嘉在朝廷享有崇高威望。所以,申屠嘉憎惡晁錯,就等於一大批正人君子都憎惡晁錯。晁錯得罪了申屠嘉,則等於得罪了一大批好人。
那麽,為什麽那麽多人和晁錯搞不來呢?除了“道不同,不相與謀”外,性格也是一個原因。晁錯的性格是不好的,《史記》、《漢書》都說晁錯為人“峭直刻深”。什麽叫“峭直刻深”?峭,就是嚴厲;直,就是剛直;刻,就是苛刻;深,就是心狠。這可不是討人喜歡的性格。不難想象,晁錯在朝廷上一定是咄咄逼人,逮住了理就不依不饒的。
晁錯的性格中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執著。他是那種認準了一條道兒跑到黑、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和政治理想,他可以不顧一切,包括自己的身家性命。漢景帝二年八月,晁錯由內史晉升禦史大夫,極力推行削藩政策,引起輿論嘩然。晁父特地從潁川趕來,問他: 皇上剛剛即位,大人為政用事,就侵削諸侯,離間人家骨肉,究竟是為什麽?晁錯說:“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晁錯的父親說,他們劉家倒是安全安穩,我們晁家可就危險了(劉氏安矣,而晁氏危矣)。我走了,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吾去公歸矣)!“遂飲藥死”,也就是服毒自殺了。
這當然證明了晁錯的忠心耿耿,但同時也證明了他的執著。執著好不好?做一個學問家,執著是好的。做政治家,執著就不好,而且是大忌。政治家需要審時度勢,見機行事,該堅持時堅持,該妥協時妥協,堅持而不失靈活,妥協而不失原則。晁錯顯然缺乏這種品質。
晁錯是那種為了理想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的人。這樣的人,往往受人崇敬,但也往往誤人大事。也就是說,這種人隻有“美學意義”,沒有“現實意義”;作為小說人物十分好看,擔任朝廷大臣就很可能誤國誤民。因為他的頭腦中,隻有“該不該做”,沒有“能不能做”,而後者卻恰恰是政治家必須考慮的。政治家不但要考慮“能不能做”,還要考慮是“現在就做”,還是“將來再做”。漢文帝就懂得這個道理。晁錯向文帝上書,說“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文帝回答說:“言者不狂,而擇者不明,國之大患,故在於此。使不明擇於不狂,是以萬聽而萬不當也。”也就是說,作為建議,沒有什麽狂妄不狂妄的;作為決策,卻有英明不英明的問題。因此應該道理歸道理,事情歸事情,建議歸建議,決策歸決策,不能混為一談。
同樣,像晁錯這樣的書呆子,也隻能讓他發議論,出主意,不能讓他辦實事,掌實權。文章寫得好的,事情不一定做得好;調子唱得高的,手段不一定高。高瞻遠矚的人,可能看不清細節;深謀遠慮的人,可能看不見眼前。所謂“知人善任”,就是要把策劃與執行、設計與操作區分開來,讓他們各就各位。漢文帝欣賞晁錯,卻不委以重任授以實權,除晁錯資曆尚淺外,恐怕也有這方麵的考慮。
可惜漢景帝沒有乃父那種政治家眼光,而晁錯要做的又是一件非常的大事,這就惹出了天大的麻煩。
晁錯極力主張要做的事情,用蘇東坡的話說,是最難做的。蘇東坡在《晁錯論》這篇文章中,一開始就講了這個道理。他說,一個國家一個王朝,最難對付的患難,是表麵上看天下太平,實際上潛伏著危機,而且難以預測(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這是非常難辦的。為什麽呢?因為坐觀其變,靜待其時,解決問題的條件雖然更成熟,就怕那時政治已徹底糜爛,局麵已不可收拾(則恐至於不可救);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強行著手消除隱患,則承平日久,天下無事,誰又相信我們說的危機呢(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這就兩難。這個時候,隻有那些“仁人君子豪傑之士”,才能挺身而出,“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絕非那些隻想一蹴而就、暴得大名的人所能擔當(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要知道,在大家都認為天下太平一片祥和的情況下,無緣無故地挑起一場風波(天下治平,無故而發大難之端),是要擔極大的風險,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除非你能收放自如,還能對天下人有個交代(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有辭於天下)。否則,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削藩,恰恰就是蘇東坡說的這種事;晁錯,卻不是蘇東坡肯定的人。也就是說,削藩其事是其事(決定削藩是對的),晁錯其人非其人(起用晁錯是錯的)。漢景帝用晁錯來主持削藩之事,恐怕確實是一個曆史性的錯誤。
晁錯,怎麽就不是適當人選呢?
帝國的惆悵之明月何曾照溝渠(六)晁錯之錯
我們首先要肯定,晁錯這個人,確有許多優點。最明顯也最難得的,是既忠心耿耿又深謀遠慮。惟其如此,這才冒著得罪四方諸侯的風險,頂著離間天家骨肉的罪名,力排眾議,頂風而上,強行削藩。這無疑是“盡忠為漢”,他的冤死也讓人扼腕歎息,班固就說“錯雖不終,世哀其忠”。但問題是,難道一個深謀遠慮的政治家,一定要用自己的血來祭奠自己的理想?難道“始作俑者”便當真“其無後乎”?
事情恐怕並非如此。正如蘇東坡所說,人們常常隻看到晁錯是因為忠心耿耿而死於非命的(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道他招致飛來橫禍也有自身的原因(不知錯有以取也)。晁錯確實深謀遠慮,但他的深謀遠慮,是對國家的,不是對自己的。他為國家想得很多、很深、很遠,對自己的命運前途則懵懵懂懂,一無所知,甚至盲目樂觀,所以《漢書》說他是“銳於為國遠慮,而不見身害”。看來,即便是晁錯這樣的“智囊”,也不是什麽問題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當然,要說晁錯對自身的安危一無所知一無所慮,恐怕也不是事實。至少,當他的父親把問題的嚴重性指出來以後,他應該有所反省。但他卻斬釘截鐵地回答說:“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可見,他其實是想清楚了的。而且,正因為想清楚了,這才奮不顧身,一往無前。
這種“奮不顧身”的品質常常被人們視為一種美德,然而我們在讚不絕口的同時是不是也應該多一點思考?奮不顧身當然很崇高,但奮不顧身的人往往也很難為他人著想;而一個連自己都保不住的人,也未必保得住國家。為什麽呢?因為國家並不是一個抽象的東西,它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組成的。因此國情其實就是人情。不懂人情的人,其實也不會懂國情。不懂國情,你又怎麽保衛國家呢?
忠心耿耿也如此。忠心耿耿是優點,但往往同時也是缺點。因為忠心耿耿的人往往固執己見。他們總以為既然自己是“忠”,則別人(持不同政見者)一定是“奸”;既然自己是“一心為公”,則別人(持不同政見者)一定是“一心為私”。這又哪裏聽得進不同意見?如果不能廣泛聽取不同意見,又豈能做出的正確判斷和決策?結果是,一旦他們做出某種決定,便一定自以為是,而且一意孤行。因為在他們看來,自己的決定是為公的,不是為私的。處以公心,就無所畏懼。無私者無畏嘛!
這下子麻煩就大了。實際上,作為一個政治家,還是有所畏懼的好。有所畏懼,謀劃才周全,行事才周到,計慮才周密。尤其是削藩這樣風險極大的事,絕非憑著書生意氣就可以進行的。書生意氣隻能屬於書生,不能屬於政治家。政治家最忌諱的,就是意氣用事。政治家當然也要做非常之事,否則就不是政治家了。但是,首先,他事前一定要深思熟慮,要把來龍去脈和利害關係都想清楚了,把各種可能性都考慮周全,做好最壞的打算,才能下決心。其次,事情發生以後,他一定得臨危不懼,鎮定自若,不能自亂陣腳,更不能臨陣脫逃。第三,對於已然發生的問題,包括種種不測,他要有足夠的智慧去解決,而且是指揮若定地逐一解決。用蘇東坡的話說,就是“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圖”。可惜的是,這三條,晁錯一條也做不到。
晁錯主張削藩雖然很早,考慮卻不周全。我們隻看到他極力鼓吹削藩,卻沒看到他做過什麽“可行性研究”,提出什麽“可操作方案”。對於由此而可能導致的風險,他隻有“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一句空話。諸侯反了怎麽辦,他是沒有對策的。顯然,他隻想到了“應該去做”,沒考慮“能不能做”,以及“如何去做”。他對削藩的困難明顯估計不足,對雙方的情況明顯掌握不夠,既不知己,也不知彼,焉能不敗?還有一點也很不好: 他太想盡早完成這一偉業了。結果勢必急功近利,不講策略,草率從事。這就既沒能做到事先“知其當然”,又不能做到事後“徐為之圖”。
更糟糕的是,他也沒能做到“事至不懼”。七國反漢後,缺乏足夠思想準備的漢景帝方寸大亂,心急如焚。這時,他最需要的,是晁錯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來幫他解圍。可惜,晁錯是書呆子,不是政治家。他不但沒有什麽錦囊妙計,反倒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情急之下竟然想出了兩個餿主意。正是這兩個餿主意,直接把他自己送上了斷頭台。
第一個餿主意是殺袁盎。吳楚七國造反後,晁錯就和自己的副手、下屬商量要殺袁盎。晁錯是禦史大夫,禦史大夫的副手有兩個,一個叫禦史丞,一個叫禦史中丞,下屬就是禦史。晁錯說,袁盎這家夥,接受吳王的賄賂(夫袁盎多受吳王金錢),總說吳王不會造反(專為蔽匿,言不反),現在卻果然反了(今果反)。我們應該殺了袁盎,就知道他們搞什麽鬼了(欲請治盎宜知計謀)。晁錯的副手和下屬卻不讚成。副手和下屬說,事情還沒發生時,這麽整一下,或許還有好處(事未發,治之有絕)。現在叛軍都打過來了,殺袁盎又有什麽用(今兵西鄉,治之何益)!再說袁盎身為朝廷大臣,也不應該和吳王有陰謀(且袁盎不宜有謀)。晁錯聽了,猶豫不決,袁盎卻得到了消息,通過竇嬰求見皇上,提出了“方今計獨斬晁錯,發使赦吳楚七國,複其故削地,則兵可無血刃而俱罷”的對策,被漢景帝采納,晁錯也就“衣朝衣斬東市”。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就連司馬遷也批評說:“諸侯發難,不急匡救,欲報私讎,反以亡軀。”晁錯這一著,是不是臭棋?
第二個餿主意就是提出要景帝禦駕親征,自己留守京城。誰都知道,帶兵打仗,是最危險的;留守京城,則是最安全的。國難當頭之時,任何忠臣,都應該把危險留給自己,安全留給皇上,何況這“國難”還是你晁錯惹出來的?你惹了禍,你就得有擔當。正如蘇東坡所說:“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然而晁錯卻反其道而行之,“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這就難怪不但袁盎主張殺他,就連其他大臣也主張要殺了(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實際上,像晁錯這樣把安全留給自己,危險留給皇上的大臣,恐怕哪個皇帝都不能容忍。所謂“烈火見真金,危難見忠臣”,晁錯的這個餿主意,確實讓自己的“忠”大大打了折扣。
所以蘇東坡說:“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未免於禍”。相反,如果晁錯把危難擔當起來(已身任其危),親自率兵東向迎敵(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不讓君王受到威脅和連累(使不至於累其君),皇上肯定會把他看作可以克敵製勝的依靠(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那麽,就算有一百個袁盎,又能怎麽樣呢(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
這就是晁錯之錯了。他錯在急功近利,錯在專政擅權,錯在自以為是,錯在得意忘形,錯在隻有雄心壯誌,沒有大智大勇,隻知一往無前,不知運籌帷幄。他太想做一個孤膽英雄了,不知道改革會有陣痛,成名要付出代價,再偉大的戰士也是需要後援的。
非常遺憾的是,這往往也是曆史上那些改革家的通病。難怪司馬遷要說:“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邪!”
我以此心對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溝。其實明月又何曾照渠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