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駕車外出拜訪客戶。路過新南威爾士大學,霍然想起:自己又有一、兩年沒有回母校看看了。悉尼雖然很大,但是由於經常開車在外,路過母校的機會是很多的。可能是因為久居此地,並沒有產生緊迫感的緣故,每次路過時,都是在車上匆匆一瞥,沒有多想。在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是屈指一數的工科大學,地位如中國的清華大學相仿。除了良好的教學設施之外,還有非常漂亮的校園,簡直讓人留連忘返,更不用說她還是我的母校了。
但更令人難忘的是我的導師,每次回母校,拜訪導師都是我的主要內容之一。導師的辦公室在機械製造工程學院的四樓,國外的專業分類與中國不一樣:像空調製冷專業,在國內屬建築環境類,而國外屬機械製造類。走過那熟悉的通道,就來到了導師的辦公室前麵,見到了上麵的牌子:“DR. I. L. MACLAINE-CROSS” (麥克萊恩-克勞思博士)。往事如煙,又曆曆在目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第一次見到導師是9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剛從中國大陸來到悉尼,還在新南威爾士大學的語言學校裏學英文呢。此前我已經跟他通過信,表示對他研究的太陽能空調項目有興趣,他也曾複信表示歡迎。但當我真正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是被他的形像嚇了一跳!敲開了房門之後,發現是一間淩亂而又悶熱的小屋,導師滿臉的大胡子,兩眼深凹、直勾勾地盯著我,開口第一句就沒有客套:“Who are you?”我隻好硬著頭皮,用半生不熟的英文說明了我的來意。一旦發現我是真的來找他的時候,導師頓時變得非常熱情。馬上表示了歡迎,而且說:樂意擔任我在新南威爾士大學讀碩士學位的導師,並親切地問我有什麽困難。剛到澳大利亞,當然是困難一大堆,但我隻能撿最重點的說。我說目前最大的困難就是語言,導師一聽就大笑起來,詼諧地說:“Don't worry, I am sure your English is much better than my Chinese”(別擔心,我堅信:你的英文一定比我的中文強得多!)。這麽一說,我倒也被他逗樂了,看起來:這大胡子導師人還不錯!
待到我完成語言學院的學習,正式開始攻讀碩士學位的時候,導師的作用就日盛一日了。第一學期,我選修了他的一門應用空調原理及設計課。發現他的授課方式跟國內的教授簡直是天壤之別,第一次上課,就開門見山地表示:我並不準備、也沒有能力教會你們什麽,你們的一切知識將來自於你們的自學,你們可以借助各種渠道,如參考書、圖書館、網絡、同學之間的討論會,來完成我每次布置給你們的自學任務和作業論文,至於我,對於你們而言,隻不過是一本會說話的參考書而已。一開始,我還以為:他也就是這麽說說而已。沒想到:他還真就這麽幹了。他老人家基本上不備課,就這麽晃悠著來上課了,每次上課第一句話就是:“Any question?”(有什麽問題嗎?)。如果沒人提問,他就要布置下一次的自學內容和作業了,再沒人開口提問,他就要下課走人了!
頭一兩次,大家還有點猶豫,不太敢提問。到後來,自學的內容多了,那問題就多了去了!每次上課,大家都是一連串的問題,導師倒也從容不迫地給予解答,從不吝嗇時間,就算是到了下課時間,也要把問題說清楚。搞得每堂課都像是開討論會,而在不知不覺的討論中,大家對自學的內容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特別有趣的是那些難度極大的作業題,如果經大家集體討論也沒算出來的話,我們就會利用上課時間,要求他演算給大家看,可是他也並沒有準備,所以,狡猾的導師往往會要我們派一個代表先在黑板上進行演算,他坐在一邊挑毛病,不時還插科打諢地取笑一兩句,待到他看出一點名堂,就會跑上去親自演算了。但由於準備不足,並不是每次他都能順利地完成演算,也經常有出錯的時候,每當這種尷尬的局麵出現的時候,他總是誇張地一舉手:“Next one please!”(請下一位同學接替我演算!)。由於他的表情非常滑稽,往往會逗得哄堂大笑。而受到取笑的導師卻洋洋自得地對同學們說:“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請別為我哭泣,阿根廷!)。估計這是他老人家常常唱的一首流行歌曲,用於此處,估計是請大家別為他難為情的意思。適應了導師的教學方法之後,也挺方便的,期末考試,大家都取得優異成績,於是全班都獲得他的表揚:“I am so proud of you!”(我為你們感到自豪!),雲雲。
進入第二學期過後,我決定開始寫畢業論文了。在充分了解了導師的工作方法之後,在選題方麵,我沒有跟他進行過多的探討,便自己決定了題目:“將幹燥劑太陽能空調用在中國華南地區的可行性”。這也是我一直以來好奇的一個問題?跟導師一談,他馬上就極為讚同:“That's an excellent topic!”(那是非常不錯的選題!)。接著,我跟他談了自己的困難:資料收集、實驗設備、以及資金需求等要求,每一項都得到了導師全力支持的承諾。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無論我何時何地去找他,導師總是耐心地給我指導和幫助。而每次我產生任何新想法,他都會不遺餘力地鼓勵,與此同時,也會從專業的角度提出一些建議。我注意到導師有一種非常高超的本領,那就是:在大張旗鼓地讚揚同時,又會不露聲色地對任何方案的不足之處進行彌補。在他的指導下,我的自信心空前膨脹,積極性越來越高,基本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完成了實驗和論文。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導師對於我的畢業論文的態度。此前,我曾經在中國的湖南大學拿過一個工程碩士學位,那時候,我們的碩士生對於畢業論文的過關都有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對於導師們的嚴厲和挑剔,流行這麽一句俗話:“初稿批評教育,再稿教育批評;實在不行,推倒重寫!”但這句話如果用在這位外國導師的身上的話,可以改成:“初稿表揚讚美,再稿讚美表揚;如要過關,易如反掌!”按說,我論文的結論對導師並不有利,我研究的結果是:如果要將他研究的這種幹燥式太陽能空調用於中國的華南地區的話,按照那個地區的太陽能輻射強度和目前的接受效率,加之我對這些設備的成本核算,要長達25年才能收回成本!25年是多長的時間啊,目前的房屋貸款也不過是25年還本還息,誰會有興趣來買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太陽能空調呢?所以說,這個結論應該是不符合導師的心意的,但他對待這個結論的滿意程度超出我的想像。誇獎我做了非常有益的研究工作,至少我們弄清楚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種設備目前還不具備市場競爭力,他鼓勵我:按照原來的思路把結論寫進去。
跟導師混熟了之後,發現他這個人非常詼諧幽默,愛開玩笑,所以,我也漸漸地敢跟他開玩笑了。有一回,我對他說:以你這種不著邊際的教學方法,要是擱在中國的大學裏,早就被校方趕出校門了,還能心安理得的當教授啊!導師聽後,哈哈大笑起來,順水推舟得意地表示:“That's why I never spend one second to study Chinese, I can't working there.”(這就是為什麽我從來不花一秒鍾學習中文,因為我沒法在那裏混下去!)。還有一回,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麽你的姓氏裏麵有一條橫杠,而這種情況在別人那裏很少見呢?他坦然地告訴我:麥克萊恩是他父親的姓,克勞思是他母親的姓。因為他出生之時,他的父母親尚未結婚,也沒有決定將來是否長期生活在一起,沒法決定讓他跟父姓還是跟母姓,所以就把父母的姓氏都連在一起,中間用一條橫杠隔開,以示楚河漢界之意。他倒是什麽也不避諱!
雖然我已經習慣了導師這種表揚、表揚、再表揚的工作方法,但最後他為我寫的推薦信的時候,上麵的溢美之詞還是出乎我的意料:“羅伯特.汪先生在學習和研究期間,表現出了非凡的耐心、毅力和靈活性。他為人禮貌、舉止大方,能作為他的導師,我感到非常的愉快。他贏得了我的同事們和他的同學們的普遍尊重。我毫無保留地向各位推薦:他完全能勝任市場銷售、工程設計以及管理方麵的工作。”說實在的,來澳大利亞之前,我在中國也學習過很多年,從來沒有獲得過師長們這麽高的讚揚。我有時候甚至常常懷疑:導師的讚揚之中含有一定的誇張成分,但不管怎麽說,我以優異的成績在新南威爾士大學順利畢業了。
臨畢業之前,導師專門與我談了一次話,他建議我:你將來應該從事空調設備的銷售工作,因為,你除了掌握良好的空調理論基礎之外,對產品的設備性能、運用特點,特別是市場價格有非常敏銳的反應,如能在這一行繼續發展,將來則定會有所作為。應該說,導師的判斷是非常準確的,而我也把導師的臨別贈言視為終身的努力方向。借助他的推薦信和大名的幫助,我很快在悉尼的一家空調設備生產廠找到了銷售工程師的職位。從1999年在悉尼開始工作至今,我曆經了很多的變故,曾經三次失去工作。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總喜歡去導師那裏坐坐,他也總是坐在那間淩亂的小屋裏接待我,但從來不問我為什麽去找他,隻是跟我侃侃而談太陽能空調的每一點新發展。我總是默默地注視著他:導師一生都從事這麽一項很難用於實際項目的研究工作,這不是很枯燥嗎?但他卻能持之以恒地做下去,跟他的人生經曆相比,我這點挫折又算什麽呢?
這次見導師,我才把自己的近況告訴他:這兩年我的事業發展較快,自己在悉尼開了空調公司,與國內的朋友合作,在澳大利亞銷售空調設備,進展較順。聽了這些,導師又一次眉開眼笑地表示:“I am so proud of you! Robert.”不知為什麽,聽到這句他對我說過無數遍的讚揚,我突然有一種熱淚盈眶地感動,一反中國人常有的禮節,我熱烈地擁抱了導師,說了一句肺腑之言:“Become one of your students is my best luck in life。”(能成為你的學生,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
倚仗自己的中文寫作能力,本以為能將此文一氣嗬成,卻不料此文自動筆開始到修改完成,整整過了一個月,至今仍覺不滿意。因為導師的很多美德及善良,由於我的水平有限,並沒有完全地寫出來。少年的時候,讀過魯迅先生的作品“藤野先生”,那個不修邊幅的日本教授的形象時時浮現在我的眼前。最後,我還是引用魯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的一段描述來結束本文:“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他的性格,在我的眼裏和心裏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並不為許多人所知道。”
謹以此文獻給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機械製造工程學院的麥克萊恩-克勞思教授。
2006年5月1日 寫於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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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好的導師也是一生的朋友。
像這位老師一樣的人,我覺得他的生命真的是美好的,因為他能如此帶給周圍的人幸福和快樂,學習中......
My tears come out when I read the last sentence.....
嘿嘿,just kidding.